第7章
第7章
陌笙記得自己小時候做過一件很離譜的事情。
那是距離出租屋事件的三個月後,冰雪消融,大地春回,鎮政府突發奇想要美化主幹街道,在每個路口的中央放了很多綠植盆栽。
處處皆是新氣象。
那天周末,陌笙不上學,早上自己起床,弄吃的,然後開始寫作業。
距離中午的時候,陌笙有點餓,又不敢喊關倩茹,就在桌子旁邊啃餅幹。
直到關倩茹喚她。
陌笙急急忙忙跑過去,看見關倩茹很不舒服地躺在床上。
她跟陌笙說:“媽媽不太舒服,你去給媽媽買點藥,錢在櫃子裏。”
自從出了那件事,關倩茹一直狀态不好,陌笙很着急,因為她幫不上任何忙。
此刻關倩茹難得“有求于她”,她很快答應,興致昂揚地往藥店跑。
藥店阿姨問:“買什麽?”
陌笙一字一句說:“安眠藥。”
藥店阿姨一愣。
陌笙以為自己聲音太小,便拔高聲音重複:“我要買安眠藥。”
藥店阿姨這才問:“你給誰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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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笙說:“給我媽。”
最終陌笙并沒有買到藥,并且換來藥店阿姨說的一句:“快回去陪着你媽,你媽想死。”
陌笙傻愣愣地回家。
關倩茹問她:“藥呢?”
陌笙站在旁邊不說話,她手裏攥着錢,攥得皺皺巴巴。
關倩茹似乎清楚陌笙根本買不到,擺擺手讓她別在這讨嫌。
陌笙不敢走。
她記得藥店阿姨說的那句“快回去陪着你媽”,于是她就搬個小凳子坐在床頭,不敢吃飯,也不敢再去寫作業,就那麽呆呆地坐着,坐到黃昏,坐到天黑,坐到再一次天亮。
第二天關倩茹看到她還在床前,先是愣了愣,然後哭了。
陌笙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看着關倩茹哭,她覺得自己也該哭一哭,可還沒有動靜,關倩茹便把她抱進了懷裏。
陌笙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慢吞吞的,“媽媽,你別死。”
關倩茹埋在陌笙肩窩很久,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死。”
“輪不到我死!”
這話說完三個月,陌盛行死在工地。
工地友人傳來消息時,陌笙對死亡還沒什麽具體的概念,只是覺得,大概就是以後過年爸爸也不會回家了吧,反正平時見得也不多。
後來學校要求學生填寫資料,家庭成員那欄,陌笙看了很久,只寫了關倩茹的名字,老師問她父親叫什麽,現在在做什麽工作,陌笙怔愣很久,小聲回答說:“陌盛行,死了。”
那一瞬間,陌笙淚如雨下。
她似乎那一刻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沒有完整的家了,沒有爸爸了。爸爸以前回家次數是很少,他們見得不多。
可以後,他們再也見不到了。
見不到陌盛行的這些年裏,關倩茹再也沒有讓陌笙買過一次安眠藥。
她以為關倩茹說話算數。
她以為關倩茹那句“我不死”是真的。
此刻,陌笙站在房門口,她的眼睛被地上的鮮紅照得通紅。
直到門外走廊傳來鄰居走動的響動,陌笙如夢初醒,猛地向關倩茹撲去。
“媽……”陌笙張開嘴,聲音卻很小很小。
她想搖晃關倩茹,卻又不敢碰,生怕把關倩茹碰疼了碰傷了。
她只能一聲聲喚:“媽,媽……”
關倩茹毫無反應。
直到有血滴到陌笙手背上,血液順着手背流到她鞋上,她終于回過神,一把将關倩茹拖起來。
連帶着拽起枕頭。
枕頭下面,一張銀行/卡掉在地上。
陌笙不知道這是什麽卡,只是覺得此刻仍然被關倩茹護着的,大抵是重要的。
她倉皇撿起卡,彎腰再擡頭的瞬間,一眼看見關倩茹血肉模糊的手腕,她看到那傷口似乎像是有生命一樣,張着口,似乎在訴說什麽。
明明沒有聲音,陌笙卻猶如被響雷震在耳畔,震得她耳鳴心顫。
她在一陣頭昏腦脹中,死死抓住關倩茹的手誤,堵住那震耳欲聾的口。
待再無聲響,陌笙才在一片寂靜中反應過來,她應該打120。
……
手術室外,陌笙一個人。
兩個小時後,手術室梁頭的燈由紅轉綠,門打開,醫生告知一切順利,要陌笙去繳費。
陌笙嗓子幹巴巴地“哦”一聲,轉身往外走,走兩步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縣看看從手術室推出來的關倩茹,于是又轉過身。
醫護人員将人推出來,路過陌笙的時候,陌笙沒動,就那麽看着關倩茹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然後從她身邊遠去。
等再也看不到醫護人員,陌笙才失神地往外走。
醫院旁邊安裝的有自動存取機,陌笙身上沒有任何錢,只有一張卡,還是她沒見過的。
她在人群後面排隊,滿手滿身的血,人人好奇,卻又不敢多問,等排到她,她站在機子前面,盯着卡發呆。
身後有人催促。
陌笙才把卡插/進去。
小時候,陌笙總覺得自己很笨,關倩茹一句“幫我買藥”,她就興高采烈地去,後來長大了,明白什麽叫安眠藥後,她日日夜夜輾轉反側,懊惱又後怕。
于是她開始變得“多心”,研究每個人的“話裏有話”,學會透過表象看本質。
她開始變得聰明。
所以此刻她很清楚,關倩茹近日自/殺,也許不是突發奇想。
甚至包括今晚的母女吵架,也許都在關倩茹的操控之中。
關倩茹算好一切,等脾氣不好的女兒摔門離去,開始行動。
行動之前,她考慮到自己的女兒尚小,需要資金,便把還沒花掉的錢存進一張新的卡裏。
卡就放在枕頭下面,等人去體涼,搬運屍體的時候,總會看到這張卡。
既然是給女兒的卡,那卡的密碼一定與女兒有關。
陌笙今年十五歲,沒結婚,沒有其他重要日子。
她的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便是出生那一天。
陌笙将自己的生日輸進去,點擊确認。
密碼正确。
機子屏幕進入程序,陌笙看着屏幕,總覺得這屏幕光線也太亮了點。
照得她眼好疼。
……
關倩茹最終确診為抑郁症。
陌笙只在電視上聽過這個詞,茫然地問醫生:“怎麽治啊?”
醫生說:“吃藥,暫時只能吃藥,多關注病人情緒,哦,對了,病因你清楚嗎?”
陌笙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大概清楚。”
醫生見狀沒再多問,只說:“清楚就好,有問題解決問題,解決不了就,盡量疏通病人心情,情緒很重要,我再強調一遍,情緒很重要。
“平時多曬太陽,病人腸胃不好,飲食上也要多注意,生冷辛辣刺激性的都盡量少吃,最好不吃,不過她現在因為病情重,可能會出現食欲減退的症狀,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太擔心,如果非常嚴重了,還是要及時來醫院。”
陌笙自覺自己是一個還算聰明的人,智商應該還可以,所以平時背單詞背課文都很快,可如今醫生只是絮叨一些囑咐,她就開始慌亂,記了上句忘下句。
醫生瞧出陌笙的不知所措,放輕口吻,表情也松弛下來,說:“都是一些基本日常要素,也不用特別緊張,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出去逛逛街街溜溜彎,體育場轉幾圈,增強身體抵抗力。”
陌笙漸漸緩過神來,說:“她平時……會喝酒抽煙,影響嗎?”
“當然,要戒掉,”醫生頓了下,“我知道戒掉很難,但是盡量戒掉,家屬監督。”
“哦,對了,降壓藥她有服用嗎?”陌笙問,“我看她還有點高血壓。”
居然有……那麽多問題嗎?
陌笙搖搖頭。
“她不吃任何藥。”陌笙說。
“行,抑郁症患者不能服用降壓藥,她高血壓不嚴重,暫時先這樣,”醫生說,“定期複診就行。”
陌笙起身,下意識轉身離開,走一半才想起來回身跟醫生道謝,醫生擺擺手讓她別放心上。
可是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陌笙沒進病房。
天還黑着,也還很長。
今夜仿佛怎麽也看不到盡頭。
有護士路過,看到陌笙一身狼狽,過來詢問她狀況。
陌笙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護士不确定地問:“真的嗎?你真的沒事嗎?”
陌笙坐在椅子上,微微仰頭,和護士對視。
她看着護士關切的面孔,企圖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算了。
別人救不了她們。
更沒有人能救得了關倩茹。
陌笙知道,全世界,只有她知道關倩茹要的是什麽。
她明明知道,可她卻猶豫了。
陌笙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她想起關倩茹自殺時,她在做什麽?
她居然在可憐薄邁。
薄邁很無辜嗎?
他無辜在哪裏?
他的吃穿住行,哪樣不是那個女人給的?
所以憑什麽,他只享受,不承擔呢?
真論無辜,誰又比得上她。
那麽多年,那麽多事,她才是真正什麽都沒做錯的那一個。
“小妹妹?”護士出聲喚。
陌笙回神,她眼前有些恍惚,看不太清護士的面孔。
但她能感受到護士是真的在關心她。
她搖搖頭,“我沒事,姐姐。”
護士指了指她身上,“那你身上這些,要不要處理一下?”
陌笙順着低頭,這才看見自己還滿手血。
“好,我一會兒就處理。”
……
陌笙跟護士前後腳離開,關倩茹如今在昏睡,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陌笙便把她的衣服拿回家,自己也回去換一身衣服。
深更半夜,小縣城的冬天,唯一的光亮是月亮。
地面上的雪已經融化,雪水凍成冰層,每一步都讓人走得很艱難。
折返醫院的時候,陌笙走過長長的街,路過一處巷口時,猶豫片刻,轉身進去。
深巷狹窄,無光,陌笙走得磕磕絆絆,幾度差點摔倒。
這條路很難走。
可她沒有再猶豫。
最終停在小院門前,院子沒有開燈,月光之下,一切都顯得安然靜谧。
陌笙站在門口很久,直到凍僵了手腳,才輕輕吐一口氣,擡手敲門。
沒有響起警惕的狗叫。
而是可憐巴巴的哼唧聲。
聲音就在門縫間。
陌笙低頭,這才發現彪子不知什麽時候蹲在門後面。
她出聲:“嗨。”
她掏出手機給薄邁打電話。
彪子拿鼻子頂門。
電話一直沒人接。
陌笙透過門縫往裏看,院子裏鋪滿了雪,月光下,雪顯得紮眼,雪層整潔,只有一排狗爪印。
這情況,家裏應該是幾天沒人了。
但是狗還在。
應該不是出遠門。
陌笙對薄邁的了解很少,幾乎只是一些學校傳言,其他一概不知,所以猜不出來他的去處。
深更半夜,一個小女孩因為家人生病,不得不來往醫院,這情況是很糟糕,也很可憐。
可沒了看戲的人,一切又都顯得不過爾爾。
陌笙垂眸,和彪子對視片刻,轉身離去。
……
關倩茹住院需要攝入營養,陌笙不想花錢從外面買吃的,便一大早去菜市場去菜準備自己做。
很巧的是,她碰到了薄邁的媽媽。
薄晴仍舊穿着那件皮草,她新做了美甲,指甲上貼滿了亮晶晶的水鑽,從賣肉老板那裏接過來肉時,陽光下靓麗閃爍,險些刺到陌笙的眼睛。
老板打趣道:“美女今天怎麽親自下廚啦?”
“給我那狗兒子買的。”薄晴說完笑着走了。
不由自主地,陌笙擡腳跟了上去。
她們同在一處蔬菜攤停下。
薄晴蹲下身,挑挑揀揀。
陌笙站在一旁。
攤主笑着說:“瞧這母女倆,一個比一個好看。”
薄晴一愣,扭頭,陌笙彎唇一笑,“阿姨,好巧。”
薄晴顯然記不清眼前小姑娘是誰,她眯着眼睛确認一番,“你是?”
陌笙有些愚笨地撓撓頭,露出尴尬的笑容,“雷鋒?”
薄晴恍然大悟。
“你也來買菜?”薄晴看她手裏拎着的東西。
陌笙點頭。
“你一個人?”薄晴問。
陌笙點頭。
“啧,要不怎麽說閨女是小棉襖,兒子是讨債鬼。”薄晴滿口嫌棄。
陌笙笑着說:“薄邁很好啊。”
薄晴一頓,“你認識薄邁?”
陌笙猶豫一下,說:“就……那天?”
薄晴:“哦哦哦,就他那樣,你還願意認識他吶。”
陌笙只笑。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一路,陌笙順便請教薄晴怎麽做飯,薄晴嗤笑:“我可做不出什麽好東西,都是糊弄野狗呢。”
陌笙這才順嘴說:“我媽偶爾也不願意做,所以我才出來的,您也讓薄邁做啊。”
薄晴冷哼一聲:“那混蛋玩意兒,這會兒在裏面吃着呢。”
陌笙一頓,“什麽?”
薄晴很是無所謂,也沒刻意掩瞞,“哦,蹲局子去了,今晚就該回來了。”
陌笙直接呆住。
這些年混跡的全是魚龍混雜的場所,薄晴已經很少見到那麽單純的面孔和反應了,她笑着說:“是不是很混球?我跟你講,男的沒一個好東西,包括我兒子,記得離他遠點哦。”
“阿姨走了,拜拜。”
陌笙笑着目送薄晴離開。
等薄晴身影徹底在陌笙視野裏消失,陌笙拐進旁邊的花鳥市場。
她停在一處綠植攤前,彎腰附身問攤主:“阿姨您好,請問你們有柚子葉嗎?給我拿兩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