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東街。
燕老太太帶着一衆侍衛氣勢洶洶地到了明恒伯府戚家。
“這是出什麽事兒了?”
“昨兒個不是才成親嗎,今日将軍府就像讨債似的。”
“難不成,大将軍被沖沒了!”
百姓驚愕,繼而悲痛。那可是為了他們大順征戰沙場的大将軍啊!
一時間,所有見了燕家隊伍的百姓都跟了上去。大家夥兒都沉默不語,漸漸的,人越來越多。
将軍府的人只當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也沒驅趕。
換做是其他世家侯爵,如此事情必定是恨不能越少人知道越好。畢竟是丢面子的事兒。但是對于草根出身的燕家,無所謂。
他們在京都立足,靠得不是面子,是當家主子一刀一刀在戰場上拼下來的。
而且這事兒是伯府的人做得不光彩。他們燕家行得正,坐得端。
正好,也叫百姓們看看,這明恒伯府的人,都是個什麽東西。
老太太的轎子一停下,伯府的門房一看架勢不對,立馬給打開了門,順帶支使着人去通知主人。
伯府後院。
當家的二夫人年晴正在品着燕府送過來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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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伯府三房嫡系,大房的被三房的毒傻了,三房的被逐出家門住到莊子上去了。這爵位,也就自然落在他們二房的手裏。
可伯爺喊得好聽,但從老太爺那一代以來,他們伯府過得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差。放在其他世家貴族裏面,也就是個邊緣的破落戶。
自然,手裏這給聖上爺賞賜的貢茶,他們是撈不到的。
二夫人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不愧是好茶,唇齒留香,回味甘甜。”
“可憐了我家阿妩啊……”年紀輕輕,還要過去給那快要死了的人當媳婦。
就是當個一年半載的,也膈應人。
二夫人銀盤上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不過須臾,又被斂藏于那張佛面之下。
“夫人,夫人!”
年晴擱下茶盞,端起伯府夫人的架子,斥責道:“有話好好說,急什麽。”
門房小子撐着腿,氣喘籲籲:“老封君,燕家的老封君帶着人來了!”
“她來作何?!”
年晴眸光一轉,嘴角翹了翹。
她緩慢站起來,理了理衣擺。怕是那位……
她沉下臉,對邊上的丫鬟道:“去,趕緊的,把伯爺叫回來。”
伯府花廳。
燕老太太坐在凳子上,邊上是大孫媳婦何氏,再接着是大孫女燕如杉。邊上站着他家護院的領隊周叔。
老太太沉着臉,背挺得直直的。何大嫂嘴角自然含笑,溫婉秀美。卻無端讓人覺得背脊發涼。
燕小妹雙眼冒火,氣鼓鼓地在凳子上的動來動去。
周叔人至中年,一身血煞氣,更是唬人得很。
二夫人做着着急模樣一進來,冷不丁對上四雙淩厲的眸子,頓時吓得一個哆嗦,把手裏做勢要擦淚的帕子給扔了。
她傻站着在門口,愣是沒什麽反應。
看得老太太皺眉,不耐煩地悶咳了一聲。
“怎麽,心虛了?”
“老封君這是什麽話。”年晴尴尬一瞬。
不過看幾人地态度,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她厚着臉,又作出憂心的姿态。撫着胸口走到老太太的另一邊坐下。
不敢直接問燕戡的事兒,她反而是問自家姑娘。
“可是我家妩兒做了什麽事,讓您動這麽大氣。”
老太太看着年晴細眉慈目,面白如佛的臉卻作着虛假的姿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燕家八十擡嫁妝娶你家姑娘進門,你卻給我塞一個男人進來。你現在假模假樣地問我,你家戚妩做了什麽事兒!”
“我倒是要問你!我們燕家做了什麽事兒,讓你們伯府如此欺辱!”
二夫人被老太太對着說了一通,霎時反應過來。
“您說我家……”
“不可能!人我是親自送上花轎的,怎麽可能沒有到你們燕家!”
可自己的閨女自己知道,早在出嫁前,戚妩就極為不樂意。當初的婚事是她自己争取的,臨了看到燕戡的情況,不願意嫁了,自己也是知道的。
但燕家實在給得豐厚。
家裏合計着那嫁過去也不過是一年半載,沒準兒更快。等燕家那位死了,燕府的事兒,不是她自家閨女說了算。
再者即便是二嫁,後頭也有燕家跟伯府兩家撐腰,何愁選不上好的。
二夫人直接心梗。
他愣是掐住自己的手心,才沒讓自己失态。
糊塗啊!
但當務之急,是穩住面前這群人。
她手一擡,凄惶看着屋外,眼睛裏的淚珠子立馬掉了下來的。
“阿妩,我的阿妩丢了。”
老太太看她演得跟真的一樣,悶哼一聲。
坐在下方地燕如杉眼珠子一轉,鬼機靈地悄悄溜走。她倒要看看,戚妩還在不在。
老太太見了,示意周叔讓人跟上。
這丫頭,在人家的地盤也這麽嚣張。不知道是誰慣的。
二夫人見如此,有瞬間的慌亂。可是她立馬穩住。
戚妩不像她大姐,人機靈。連自己都不見,多半躲起來了。
想着,也就稍微安心。專心地凄婉對着門哭。順帶用帕子遮住,給自己地大丫鬟使眼色。
必須先找到阿妩。
燕家人看了,只覺小家子氣。
一個伯府,連當家夫人都如此做派,一眼能看到府中未來。
可惜了戚家大爺。
老太太也不着急,當家的人沒回來,看這二夫人,也不打算多話。
*
燕如杉從前與戚妩交好,兩人時常往來。
起先多是戚妩去她家,後頭祖母讓他跟自家二哥定親了,戚妩漸漸的去燕府便不那麽頻繁了。反倒是自己經常過來找她。
所以燕如杉對這地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繞過亭臺樓閣,踏着連廊往後。
偶有丫鬟們經過,見了燕如杉也躬身道上一句燕小姐。
相比他們還不知道前面的事兒。
燕如杉擺了擺手,大步離開。
到了本該是戚妩的院子,大門緊閉。燕如杉看着那高高的圍牆,後退幾步,直接助跑往上面一跳。
輕如飛燕一般,落在了上面。
未經允許,在別人府中閑逛本是不該。但武将家出身的燕如杉妥妥的直腸子。
沒什麽該不該,只要你欺負了我,改明兒我一定要欺負回來。
但她也曉得分寸,沒往人屋裏走。就在圍牆上看着,蹲了一會兒,确實沒看見人。
燕如杉搖頭晃腦地嘀咕:“該不是躲起來了吧。”
這邊還沒看見人,前頭伯爺回來,這伯府便亂起來了。
丫鬟婆子,小厮護衛,盡數來找人。
燕如杉躍下圍牆,轉個彎兒,忽然就見到悄悄摸摸從另一個院子後門出來的人。
不是戚妩是誰。
燕如杉怒火中燒,大吼一聲:“戚妩,你給我站住!”
被叫了名字的人猛地一擡頭,露出一張圓鵝蛋臉。跟二夫人有七成的像。
戚妩一顫,轉身飛快地跑了起來。
燕如杉找來了,那麽事情肯定敗露了。這粗人定是要找她算賬。她可見過燕如杉打人的樣子。
若不是為了以前的燕将軍,她怎會與這樣的人相交。
“戚妩!你跑!你跑得了哪兒去!”
二人在院子裏追逐,距離越拉越近。忽然一個瞧着九、十歲胖墩跑出來。直直地往燕如杉身上撞去。
“你不許欺負我二姐!”
燕如杉腳下一錯。
胖墩落地,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與此同時,伯府的丫鬟小厮聽到動靜,立馬過來。
緊接着,便看見了被燕如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自家二小姐。
*
等到晌午,人也齊了。
老太太瞧着那緊挨着二夫人的戚妩。
頭發亂了,臉上染了髒污。泫然欲泣的,瞧着更是楚楚可憐。
她不怒反笑。
“人便是找到了。”
“老身在這裏坐了這麽久,也坐得夠了。”
她不看這兩母子,而是看向能做主的戚二爺。“伯爺,你說說,要怎麽辦?”
戚伯爺陡然喝道:“孽女!跪下!”
燕如杉被他吓了一跳。
她翻了個白眼,瞧着這伯爺明顯是從外面回來,衣服換了,但身上的脂粉味卻不散。
當初要不是看戚妩善良端莊……
呸!
去她奶奶的善良端莊!這一家子簡直是蛇鼠一窩。
戚妩被找出來,任她怎麽辯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她不樂意做出來的。
老太太搖了搖頭,對她徹底失望。
“我不想看你們如何教女。老身只想知道,這事兒你們當如何?”
當着這麽多的奴仆被下了面子,伯府的人臉色不好看。
但也因這事兒,兩家的關系不可能恢複從前。
別提嫁女前将軍府給他們的助力,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前面從将軍府吃的那些東西,全部都得吐出來。
戚伯爺忐忑,問:“老夫人,敢問嫁過去的人是……”
“戚昔。”
二夫人眼睫一顫。
送個姑娘過去不好,偏偏送個男人。這死丫頭,是不想讓伯府活啊!
戚文堂手一抖,額頭上浮現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臉皮子焦急得顫抖,被酒色侵染透了的臉看着虛浮不已。
老太太沒了心思再呆在這裏。
她起身,聲音寒涼:“該收回的莊子鋪子我們會收回。與伯府的合作,也就此中斷。至于你家姑娘做這事兒對我們燕家造成的損失……”
戚文堂忽然心生恐懼。
這事兒要是同僚跟的聖上知道了,他們伯府。
他如無頭蒼蠅,着急打斷老太太的話:“既然戚昔嫁過去了,那戚昔便由你們處置。”
“至于戚妩的嫁妝,也盡數當做我伯府的賠禮。”
“還望、還望……”
老太太頓步:“你的意思是,戚昔成了我們燕府的人了?”
戚文堂大喘着氣,顫聲道:“是、是。還望将軍府不要怪罪。這事兒小女年少不懂事兒,縱然是又那小子的胡亂誘導。燕家有怒,戚昔可盡數承擔。我伯府絕不插手。”
老太太眼裏的微光一閃。
何棠棠垂下眼皮,遮住諷意。現在看來,戚昔的名聲,多半是這家人給壞的。
就是她沒見過人,但看小叔的維護,戚昔也定是不差的。
“還望伯爺說話算話。”
燕如杉挽着她大嫂的手,路過戚妩的時候撇了撇嘴。
“你我斷絕關系,以後不再來往。”
“哼!”
何棠棠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手。
到底是多年的朋友,現在到如此地步,小姑娘看着活蹦亂跳的,心裏也不好受。
她道:“回家吧。”
燕如杉跟着道:“祖母,咱們回家。”
“娘……”
“爹。”
“混賬!”
後面如何吵鬧,燕家人是不知道了。
不過走到大門,一開門後卻見伯府外圍了一衆的百姓。
他們關切地看着老太太。
“老封君,可是将軍……”
老太太笑着,走下臺階,走到百姓中央。她和藹道:“謝謝諸位關心,燕戡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
衆人齊齊松了一口氣,滿眼含笑。
*
戚昔不知道,老太太這一去伯府。直接将他從伯府中抽離出來。
他就是回來,伯府的人也不會再為難他。且只要燕戡樂意,将軍府就認他這個兒媳婦。
不過,這事兒戚昔自是不知。
商隊一路北上,從八月末走到十月末。
兩個月後,到達了商隊的目的地——斜沙城。
斜沙城,原名叫邪沙城。只因時有風沙從北邊吹來。擾得百姓生活不便,百姓随口叫着叫着,便有了這個名字。
後因為邪字不好,改成了斜。
十月末,位于整個大順朝最北邊的斜沙城早已經落了雪。
雪沫子覆蓋在路上,車馬往來,壓得白色的雪與泥土混合。整條通往斜沙城的路早已經是爛得不行。
城南門,商隊停下。
這一路上來越來越冷,戚昔早已經換上了厚實的皮襖子。
他頭上帶着毛領帽子,腳下踩着麝皮絨靴子。肩上還披着披風。整個人裹在裏面,就露出一張被凍得發紅的臉。
忽略他沉靜的目光,瞧着人依舊嫩得很。
算起來,現在的戚昔也不過是十八而已。
他從商隊的車上跳下來,雙手攏着,仰頭看着滄桑又巍峨的城門。
現是白天,雪小。
雪沫子輕飄飄地落下,貼着那墨染似的長睫拂過,又愛憐地停在上頭。
長睫下,清潤的眸子閃着與冰雪如出一轍的光芒。涼幽幽的,沒什麽人的溫暖氣兒。
來這個偏遠地方的人不多,不用排隊,便直接過了檢查,進到城裏。
北風割人,吹得戚昔眼睛微眯。
商隊裏的人看戚昔年紀小,又生得好看。當他是弟弟照顧。
進了城門,馬車前頭的大漢便叫他:“小公子,進車裏坐去吧。還得再走一會兒才到嘞。”
戚昔笑笑:“謝謝。”
他進馬車,安靜坐着。剛來此地,他将自己裹得很嚴實。若是病了,遭罪的是他自己。
雪天路難行,何況是貧瘠的北地。
商隊晃晃悠悠,又走了半刻鐘。随後停了下來。
“小公子,這便是斜沙城了裏最好的客棧了。”
也是唯一的客棧。
戚昔早在馬車停下的時候便拿好了自己的東西,聞言,撩開簾子下去。
一路上來,他購置的東西不多。不過冬衣厚,行禮從兩個包袱變成了四個包袱。
一下馬車,他将剩下的尾金交給領隊。
“一路辛苦,多謝你們的照顧。”
領隊是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見他如此,也只是笑着如之前一樣,撈起他的兩個大包袱大步往客棧裏走。
至于其他人,先帶着貨物回去。
戚昔不得以,只能跟上。
“掌櫃,開間客房!”
掌櫃貓着身子站起來。戚昔這才看見,掌櫃的正坐在櫃臺後面蜷縮着烤火。
“喲,大胡子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還以為你今年又待在南邊兒過冬了。”
“這是……”
“跟我們一起背上的小兄弟,好生照顧着。”
一張臉烤得通紅的掌櫃的立馬揚起笑,看戚昔跟看菩薩似的。
“好好好,你忙去吧。我自家客人自家照顧,用得着你!”
“快些,外面冷。”大胡子催促。
開了房間,大胡子把戚昔的東西給拎上去。臨了,他對着戚昔說:“小公子,再過不久大雪封路,再往南邊走的商隊便沒有了。”
“若是小公子後悔了,可要快點離開。”
“若這段時間不走,便要等到明年開春。那時候要想再跟着我們回去,您就直接來北邊找我們就成。”
戚昔點頭:“我曉得。”
他鄭重道了一聲:“謝謝。”
人走了,戚昔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北地的冬日寒,好在客棧提供炭火。
戚昔坐在凳子上,雙手從袖子裏伸出。擱在炭盆上取暖。
炭火才升起來,一面漆黑一面橘黃。
玉質般的手擱在上面,暖光透過,手掌漸漸褪去紫色,變得紅潤。
周身暖和了,戚昔才解了鬥篷。
北地寒涼,加上邊關之前在打仗。斜沙城裏的人本就不算多。而還往這邊來的人,那更少了。所以客棧經常也沒什麽人。
也不怪掌櫃的剛剛看見他跟貓見了魚似的,眼睛發亮。
戚昔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兒。
裏面布置簡單,一張桌子,四條長凳。再加上一張床,一個櫃子,澡桶、木盆算上,便沒了其他東西。
戚昔走到桌子邊,将包袱打開。清點了下自己的東西。
北上而來,天越來越冷。他買得最多的東西就是衣服。甚至還有一床被子。晚上商隊只能在外紮營時,他便穿得厚實些,再裹着被子睡覺。
除去這些,便是那人給硬塞來的銀票以及不知哪兒給他辦好的路引之類的。
戚昔看着手心的東西,輕輕呼出一口氣。
随後将厚厚一塌銀票和着這些東西,還有一些碎銀子收好。
一路勞累,戚昔現在只想休息。但睡覺前,他想好好洗個澡。
他關上門,下了樓梯。
客棧一共三層樓,他住在二樓。
木門不隔音。從他出來,到客棧大堂,也沒聽見其他人聲。
想是這會兒生意也不好。
沒找着店小二,戚昔只能在櫃臺找掌櫃。曲指,在桌上敲一敲。
“掌櫃的。”
留着八字胡的掌櫃像烏龜一樣伸長脖子。
他笑呵呵地看着戚昔:“客官,有什麽需要的嗎?”
“有熱水嗎?”
“客官是洗澡還是……”
見這金貴的像白玉菩薩一樣的少爺,掌櫃的果斷閉嘴,沒讓他直接去澡堂子。
“您稍等,我給您送去。”
戚昔:“勞煩。”
*
洗完澡,戚昔烘幹及腰地長發。确認窗戶開了一點通着風的,他掀開被子,躺了上去。
閉目,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屋子裏燒着炭,外面是窸窸窣窣下着的雪。從京都到北地,如此兩個月,戚昔才有了一點點觸摸到這個世界的感覺。
還是如往常一般,四周安靜。他也獨自一人,好好的活着。
這一覺依舊沒有睡得多沉。
夢裏前世今生不停地轉換,又忽然不知如今處境是真是假。
一夢醒來。
額角出了細密的冷汗,像清晨的露水珠子,挂在羊脂玉般的花瓣上。
戚昔緩緩睜開眼。
眸子模糊,滲着水汽。像被打濕翅膀的蝴蝶,振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