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局(上)
第一章·酒局(上)
其實,喝到第五杯的時候,祁雲月就有點不行了。
他有點想躲,便從位子上站起來往陽臺走,還沒走到一半,又被人攔住了。
祁雲月忍不住皺了皺眉,喝那杯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差不多到了極限。
并不是他酒量不好。只不過,那些輪番來找他拼酒的所謂“社會名流”,一會兒拿着紅酒,一會兒拿着香槟,一會兒是五糧液,一會兒又成了古井貢……都說和混酒最容易醉,祁雲月以前并不以為然,可今天算是切身體會到了——這麽個五花八門的喝法,即便他酒量再好,也會頂不住。何況,他喝酒的量,也就只是一般而已。
偏偏他又不是那種很會交際的人,場面上的話他說不來,一開口必定是義正詞嚴。好聽難聽,他這個說的人自己從來都沒意識,至于聽的人……畢竟不是人人都愛聽真話的。
所以後來,經紀人給他立了規矩——少說話,能不說就不說,非到要說的時候,少說幾個字。
他覺得這樣挺好,反正在他前面,還有一個八面玲珑的經紀人,一個能說會道的全能偶像,還有一個會裝可愛、博人眼球的小朋友。有這三個人擋着,需要他開口說話的機會少之又少。粉絲認定了他走的就是這個路線——酷感型男,這年頭流行得很。
祁雲月靠着牆,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豪華的宴會大廳,飄動的衣香鬓影,觥籌交錯間,典型的中國式交際場面。他不太喜歡這樣的場面,卻也無可奈何。那些大聲笑着,喝着酒的人,大多是gg客戶,還有電視臺高層和唱片公司老板。他即使不去巴結,也不能一副臭臉把人家得罪了。那些送上門來的酒,一定要喝。
虛與委蛇,他不擅長,可并不代表不會。
祁雲月已經有點記不清他們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了——今天是全國巡演的最後一場,四次安可,圓滿結束了千秋樂。這是“荒草樂隊”的第一次全國巡回,火爆程度超乎想象。以至于原本只打算走二十三個城市的,後來硬生生加到三十三個,北京、上海等幾個大城市還各自加演了兩場。即便如此,演出依舊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祁雲月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可是,在露天體育場的不插電演出,畢竟比在Live House的小打小鬧過瘾多了,更別提以前整天關在錄音棚、或者借大學的音樂教室了。所以他覺得,巡演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挺有趣的。
他們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
好像是高二那一年,他去音樂老師那裏借琴房的時候,遇到了同樣來借琴房的樊虞。
樊虞比他低一屆,當時只有高一,卻已經是全校的風雲人物了——品學兼優,體育萬能,門門功課年紀第一,又是校籃球隊的主力,加上人長得帥,性格又好,幾乎是全校女生的偶像。
音樂老師有些為難——一邊是自己的寵兒,成績一般,鋼琴十級,還會一點吉他的祁雲月。一邊是學校的全民偶像,未來的學生會主席,加上剛大學畢業的老師自己也有點為他犯花癡的樊虞——可琴房又只有一間,她有些頭痛。
Advertisement
祁雲月不太想讓步,有個旋律在他腦子裏飄了很久,今天無論如何也想把它完成記下來。他剛想開口堅持的時候就聽到樊虞說“沒關系,我可以在一邊等學長用完”。
祁雲月後來才知道,樊虞根本不是想用琴房,他只不過想找一個地方避開那些後援會而已。
那天他把那首旋律在鋼琴上彈出來的時候樊虞就愣住了,請他再彈一遍。他又彈了一遍。樊虞拿了筆“唰唰唰”地就在五線譜本上把旋律寫下來,然後說,這裏這裏如果短半個符,這裏這裏如果升半個調,前輩您覺得是不是會更好?
祁雲月也愣住了,曲子是他自創的,才彈了兩遍,樊虞就把主旋律都記住,還分毫不差地寫了下來。他從來不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向來欣于接受好的意見,何況樊虞很有禮貌,态度認真恭敬。他便也認認真真照着樊虞的修改重新彈了一遍,果然比一開始感覺更好。
彈完一曲他擡頭就看到樊虞兩眼放光的樣子,說:“我有一首詞,一直找不到好的曲子,前輩,您願意讓我把詞填進去試試嗎?”
後來,這首歌成了他們的成名單曲。
祁雲月改學了貝司,他在這方面有點小天賦,加上音樂功底好,學來駕輕就熟。至于樊虞,他的吉他功力讓祁雲月咋舌。看到那傳說中的蝴蝶手上下翻飛的時候,祁雲月當即就傻眼了。
一開始是兩個少年自己玩,寫了不少歌,寄給一些唱片公司,反應都很好,好幾家經紀公司看中他們的潛力,打算找他們簽約。
當時祁雲月已經高中畢業,在一家二流大學混日子。樊虞高三,那成績鐵定是能進清華北大的。可他很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于是和家裏約法三章——他考本市最好的大學,保證完成學業,作為交換條件,家裏允許他玩樂隊。
于是,樊虞高中畢業、考進約定的大學之後,他們就簽了約。經紀人公司是專為他們單獨設立的。祁雲月知道樊虞媽媽的娘家實力雄厚,據說是在國際上都頗具影響力的跨國集團。這種事情祁雲月不太在乎,他只想要一個可以讓自己揮灑理想的舞臺。至于舞臺背後的東西,他不會管,也不想管。
簽約後不久就開始讨論出道的問題,出道單曲始終決定不下來。他們寫過很多歌,每一首都是自己的心血,所以祁雲月無所謂。反倒是一貫會說話、好脾氣的樊虞,堅持要用他們當年在高中琴房合作的第一首。那首歌的曲子是祁雲月用一架鋼琴作的,底子很好,可真的要灌成正式發行的唱片的話,編曲方面就顯得單薄了,缺少很多層次。
他們那位花重金從英國請來的金牌制作人一再地說“No”,把樊虞惹惱了,回去熬了兩個通宵重新編了全曲。又拖了自己的弟弟樊阆入夥做鍵盤手,說“這樣可以了吧?就算上場演出,也夠層次豐富了吧?”。制作人聽了重新編曲的那歌,豎起大拇指笑眯眯地說“Yes”。
那首歌叫作《琉璃色的過往》,樊虞作詞,祁雲月作曲,樊虞編曲。
“荒草樂隊”一炮而紅。
對于音樂,對于作曲,祁雲月的感情始終沒有改變過。周圍有沒有人聽,有多少人聽,這并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他想做的,只是唱自己喜歡唱的歌而已。
真正踏入這個圈子之後他才知道,“唱自己喜歡的歌”,并不是聽來這麽簡單、這麽浪漫的一件事。
就好比現在,他必須出席一些他不喜歡的、和音樂無關的場合,應付一些他不喜歡的、連大調和小調也分不清楚的人。臺上有個女嘉賓正陶醉地唱着他們的歌,走音、漏拍,話筒在她手裏看起來好像一個酒瓶,或者她早就把它當作了酒瓶。下面一群在祁雲月看起來腦滿腸肥的人起勁地喝彩、鼓掌。樊虞竟然還笑容可掬地在一邊給她伴奏。
每當這些時候,祁雲月就特別羨慕樊虞。樊虞能在這種場合應付自如,周旋于各色人群之間。遞上來的酒,他三言兩語就能騙人家自己喝下去。不像祁雲月,除了一口喝幹以免遭糾纏之外,實在找不到其他方法。
可是,他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喝了。臉很燙,頭很重,舌根有些麻痹,胃裏開始翻江倒海……
他往洗手間走,途中被人攔住。
“祁雲月啊,唉呀,恭喜你們啊。第一次啊,就這麽成功,前途無量啊。來來,喝了這杯,明年加油啊~”
他定睛看了看,是市文化局的某位領導,得罪不得的人物。這位大叔也明顯喝高了,一開口就“啊啊”個不停,口齒也不太伶俐。
祁雲月皺了皺眉,看着眼前的五糧液遲疑着要不要接,這麽一個遲疑間,胃裏的東西幾乎已湧到了喉嚨口。他死死憋着,不說話,不動,知道此刻只要自己一開口,就能吐對方一頭一身。
領導有些不高興了:“小祁啊,你這就是看不起我了……”
祁雲月不敢動,也不敢走,更不敢說話。
領導把酒杯往他懷裏塞:“喝啊……喝啊……”
邊上伸過來一只手,接過了那杯五糧液,伴随着一個帶着幾分魅惑和懶洋洋的聲音:“喲,這不是趙局嗎?您大駕光臨,怎麽都不支會一聲?我們多久沒見啦?您真是賞臉。來來來,這杯我敬您,多謝您的關照。”
祁雲月酒勁上頭,人有些茫,喉嚨口的東西讓他沒辦法轉頭。他只好死盯着那只握杯子的手。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白淨,手指修長,指節細致,文竹一樣的柔韌精巧。
祁雲月看到那只手的時候,發懵的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
這麽好的手,不彈琴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