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夜幕籠垂，紅燭映面。
海月獨坐于椒房殿內，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三次出嫁，亦是她第三次當王後。
這年她二十有六。
與上一次不一樣的是，她自己揭了殷紅蓋頭，拆了無數人無法企及的華麗鳳冠配飾，絕色容顏看不出半點兒歲月蹉跎的痕跡，烏黑的雲鬓順勢滑下，黑亮的長發蕩漾開，攪動一室暖香。
沒過片刻，便聽得急促的敲門聲。
海月神色未變，眉目間到底沾染了些郁色：“何事？”
“娘娘——陛下，陛下駕崩了！”外頭宦官悲恸的聲音傳進來，很快又變成急促的低噎聲。
海月素白的玉手執着剪刀，寬大的紅裙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纖細皓腕，血紅石的手镯印着紅燭燭輝，稱得柔荑越發纖長雪白，搖曳的燭火燒得正旺，海月面不改色的将剪刀伸入火光中，剪掉一小截燈芯，燭光瞬間便暗下去不少。
好半晌之後，她才紅着眼嘆惋：“本宮知曉了，退下吧。”
外頭很快響起了呼天搶地的聲音，皇帝駕崩了本就是頭等大事，海月入目便是滿目的紅色，讓她這椒房殿倒顯得越發格格不入。
海月終究是落下一滴淚來。
紅燭搖曳，她身着紅裙的單瘦身形化成黑色的影子，投在椒房殿內的牆壁上，外頭人影攢動，她自己倒是倍感孤寂。
————
朱氏王朝衰微數十年，中央君主衰敗名存實亡，封地內的諸侯列國強盛，至楚幽帝朱渲時終于分崩離析，統治中原百餘載的楚朝終于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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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各諸侯國鐵騎輪番踐踏中原膏腴之地，妄圖稱霸中原，終得西商、南後楚、北燕三足鼎立，以商最為強盛。
商人厲兵秣馬，又有賢相變法革新，國力越發強盛，得燕與後楚忌憚。
後楚與燕自來交好，後楚如今的王後正是燕王親妹，燕招兵買馬，意圖與後楚合謀滅了商國，共享盛世，然楚王占蔔得天意，此并非吉兆，力拒聯合，并派和親公主去往商國，以求秦晉之好，得一時風平浪靜，海月便是那個和親公主，彼時嫁給了商王太子成琢。
到底不過是一時風平浪靜，不久之後燕先發制人，妄想出其不意滅掉商國，起初因着準備充足，倒也占盡先機，其後卻因商國地勢險要，國庫充盈，陷入苦戰，後楚最終也被牽涉其中。
征戰十餘載，商國滅了燕和後楚，只是這江山卻易了主，成琢功敗垂成，其弟成玦一統天下。
————
海月推開椒房殿的大門，“吱呀”的聲音湮沒在此時吵嚷的宮廷之內，她步出于椒房殿，便有身着壽衣的太監宮女低着頭從她身邊匆匆而過。
短短十日，便換了兩個君主，而她卻嫁給了兩任君主，駭人聽聞。
他們許是見着了她，但輕蔑她委身于人的低賤；又許是太過匆忙沒見着她。
不過這些于海月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
深灰石階粗硌，她雪白的赤足感受不到疼痛和涼意，盡管已經破了許多口子。
皎月正當空中，風聲依耳畔而過，新皇初初登基便駕崩了，宮中一時混亂，高高的城樓無一人看守，城風獵獵，她喜紅的嫁衣翩飛亂舞，烏黑的發絲随風而蕩漾，恍若月下仙子。
她回頭便見整個宮室連綿起伏，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引用《阿房宮賦》），一眼望不着邊際，底下燭火通明一派亂象，不過這些都于她無關了。
初夏的夜裏是極為涼爽的，海月再次轉身，遠處護城河皎皎月光閃動，宛如一條蜿蜒細長的銀河，聯着皎月，要她渡了銀河，乘風而登月。
海月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再慢慢的吐出來，像是要将這些年所有的罹難和沉郁一道傾瀉而出，随風而逝。
楚朝滅了之後，便一直以後楚記事，後楚二十六年，她降生于後楚蕲縣海氏家中，母親懷了身孕之後，父親便随如今的楚王朱溟戎馬倥偬，征戰數年，一屆文相，都練就了些拳腳功夫傍身。
彼時正是亂世，到海月八歲之前，還同母親颠沛流離，躲避征戰的屠殺，但好在蕲縣地小，海月也在那安寧喜樂的活了些時日，終于在後楚三十四年，楚王據南地而稱王，海月是那時才被接回後楚國都盛元的。
這麽些年過去了，她始終記得同母親和表姐在蕲縣的日子，雖饑一頓飽一頓的，但浣紗、紡織、采茶好像也是極為有趣的，盡天下所有的歡樂于一身，如果父親在身邊便更好了。
所有的一切便是從回了盛元之後開始變化的，那時後楚初初據地，且年年征戰，各國早就疲軟不堪，便都起來休養生息的意思，商、後楚、燕三王還就此定下了和平之約。
海月起初在盛元的日子也是極為快樂的，過着豐衣足食的日子，還有許多人照顧她，想要什麽都有人替她尋來，早年的流離苦難，使得雙親極為寵愛她。
後楚四十年，她十四歲那年，商國使者派人前來求親，噩夢便真正開始了。
後楚四十一年，她十五歲便嫁給了商王太子成琢，三年後商王逝世，成琢繼位，她成王後，多年來無所出幸得成琢呵護，才叫她從未被人欺侮了去。
後楚四十八年，燕國被滅成琢親口答應她，必會放後楚一馬，海月信以為真，直到同年十二月，她去寺廟祈福，方丈竟然親口跟她說她這身子常年被香料沾染，已經不能再有身孕了，而她所有的東西都是成琢賜下的，這一年她對成琢再無半點眷念，心如死灰。
後楚五十一年，她聽聞雙親被刺死在蕲郡城牆之下時，便大病了一場。
等她痊愈之時，才知曉那一月前成琢禦駕親征敗北，已經身死，其弟成玦繼位，并且不顧朝野大臣的反對，求娶于她，之前顧及這她的病情，所有人将她蒙在鼓裏。
父親養子李漠求見于她，将父親遺囑木牍交于她，後楚乃是父親一生心血，雖要求她只管自己安平喜樂便好，
但海月決心憑借一己之力保住父親心血，哪怕後楚只能有一個無用的傀儡皇帝，但至少後楚在她還在世之時，便不會被滅。
所以她只同成玦提了保下後楚這一個要求。
海月眼前恍惚又出現了那人冷峻的模樣，鐵骨铮铮，卻那樣柔情萬千。
海月随着那人而動，輕身一躍，單瘦薄如蝶翼的身子便急速的下墜，她閉上眼，任風呼嘯而過，将她整個身子都吞噬掉，她再想起了男人含情脈脈的細語——
同樣的椒房殿暖，紅燭搖曳，紗質的紅蓋頭下，嬌娥如花的容顏若隐若現，海月無悲無喜的端坐在喜床之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好像撓在她鬓發之間。
喜稱挑開了蓋頭。
海月流轉的眼波瞧上同她并排坐在床榻之上的男子，成玦雖是成琢的弟弟，但海月亦是多年未見，此前的記憶還停留在她剛嫁過來的那一年。
成玦是商王三子，得商王寵愛無拘無束，平日裏便是肆意潇灑的，那般俊俏的兒郎自然是叫人心生愛慕的。
成玦自幼習武，同商王請求要去邊疆平叛，可才去半年便聽得商王逝世，兄長繼位，許多人猜測當時身體康健的商王并非病逝而是人為，而他真正屬意的繼承人是成玦。
聽聞噩耗的成玦趕回來之時，母親玉夫人亦是香消玉殒，成琢尋了由頭要将這位強有力的弟弟賜死，永絕後患，
海月清楚其中要害，雖勸解過，但成琢從未放在心上，成玦單槍匹馬地沖出了皇城，此後便聲名鵲起，光明正大地直接反了成琢，自立為王。
戰神之名，便是這幾年之間流傳下來的。
海月見着此刻歷經滄桑的男人，早已物是人非，常年征戰他比從前黑了不少，但顯得越發強悍，面容顯得越發精致深邃，下颌冒出的胡茬，多了幾分歲月的積澱，強烈的威嚴和氣息是成琢從來沒有的，海月只覺得無比安心，竟也不覺得惶恐。
海月看出他眼裏的熾熱渴望，接着便見着他起身，海月便也起身靠近了他，成琢同她夫妻多年，但早已離了心，一想着自己這副殘破之身能救楚國，倒也很快平靜下來，帶了幾分溫柔之意：“陛下，讓妾來吧。”
成玦深深看了她一眼，握着她柔弱無骨的手，十分愛憐地湊到唇邊親吻，海月呆怔間已經被他拉到了床榻邊，成玦拿出一摞的素帛和木牍來。
海月雖不明其意，但還是一一拆開看了。
全是她的起居注，還包括一些私密的事情，甚至她何時見過父親，何時見過李漠都事無巨細。
就連談話的內容都一一記載在冊。
還有些是父親給她的家書，有些甚至十分重要和隐秘，合該是經過她最信任的侍婢，亦是從後楚陪嫁過來的竹意手的，而且她全都燒掉了的，此刻卻出現在海月眼前，究竟是何人所為一眼便知。
尤其是她看她最後幾封的時候，那時後楚情況危急，雙親被困于蕲郡，十分危急，信的內容她都記得，可這幾封內容明顯不一樣，是父親向她求救，而她看到的卻是一切都好。
海月心頭一涼。
成琢利用她了，不僅親手絕了她的子嗣，并且親手逼死了她的雙親，甚至多年以她為誘餌，刺探後楚。
“我後來發現的，不希望你心懷芥蒂的嫁給我，我在一日，後楚便在一日。”成玦輕輕地把她帶進懷裏。
海月此刻是麻木的，視線觸及合卺酒時，便将那葫蘆瓢似的的一對兒器皿拿過來。
“謝陛下，此生陛下是妾的天，是妾一生的依靠。”
成玦和她同飲了合卺酒，十分珍惜小心地貼過來，将她整個人壓倒在床榻之上，綿軟的唇觸過來的時候。
成玦是閉着眼睛的，十分溫柔而虔誠，盡管他的胡茬紮到她肌膚上的時候，還是麻麻的。
海月瞧着他冷峻的面容，可下一秒他卻猛然睜開眼，充血且暴怒的眼神，猛然盯着海月。
海月被吓得來不及反應，門外便有人破門而入。
李漠陰鸷的眼神投過來，成玦翻身下床，一貫武力超群，即便解決了李漠的手下，但還是被李漠一劍刺中。
但他明顯就是體內不支的表現。
海月猛然爬起來，成玦已經單膝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血紅還是衣服更紅。
“月兒，我帶你回家。”李漠殷切的眼神看着海月，卻叫她心頭一涼。
之前成玦是半點沒吃東西的，只喝了那杯酒。
海月猛然回過神，心都像是被揪起來了。
“你這是做甚麽？”
成玦已經應聲倒地，海月頂着喜紅的鳳冠霞帔跌坐在地上。
她甚至手有些顫抖地撫摸了一下成玦的臉。
他剛才發現的第一瞬間，只是瞪了她一眼，他完全有機會在李漠沖進來的時候，掐死她的。
但成玦沒有。
海月不明白。
直到她現在閉着眼睛，等着呼嘯的風将她吞噬的時候，她依然不明白。
成玦為什麽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然後還放過她。
不過她不會知道了。
在跳下城樓之前，她做了一件事，成玦給她的那一摞信件中，還有一封家書，名字雖為家書，開頭卻是——
海月吾妻，還是早兩年前的信，卻從未送到她手上，成玦許是沒發覺混雜其間，因為後面還附了一張遺囑。
将他的軍隊交給誰如何處置。
海月直接将後面那張交給了成玦出生入死的禁軍統領盧林，并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将李漠毒死了。
重重砸下去的那一刻，海月徹底的閉上眼睛。
一切終于都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