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當桑绮推門走進雲間書店時，霍文濤正端着杯紅茶坐在落地窗邊，面前是那臺銀白色的筆記本電腦。每次桑绮都會遐想一件事——
如果她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背後，再忽然吓他一跳，他會不會把紅茶潑在電腦上？
誠然她很想看看這樣的場景，看看他面對滋滋冒煙的電腦會是什麽表情，但也僅僅止步于幻想，畢竟她還是個大學生，才不想把為數不多的零花錢浪費在賠償電腦上。
于是她慣常地坐在他附近，慣常地點了杯氣泡水，慣常地掏出自己的粉色筆記本電腦開始寫作——然後慣常地毫無靈感。
名為‘橙色天空’的氣泡水被端上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桑绮很喜歡一飲而盡的感覺，雖然她私下覺得二十塊一杯一點兒也不劃算，也曾偷偷觀察過店員小林姑娘在吧臺後的調制過程：無非就是紅茶，柚子茶加雪碧那麽攪和一下，但不知為何，她自己在宿舍捯饬出來的味道就是差口氣。
所幸和霍文濤熟悉之後，店員小林似乎經常忘記收她錢。哦希望小林姑娘繼續保持這樣的忘性！
霍文濤放下紅茶杯，眼睛依舊盯在電腦屏幕上。桑绮挪了下身子，又挪了下，直到整個人都湊到他身邊了，霍文濤才看了她一眼。
“又來找靈感？”他問她，金邊眼鏡後的眼睛竟帶了一絲挖苦。
“嗯。”她也毫不遮掩地點頭，黑框鏡後的眼睛居然有點兒可憐兮兮。
他便大方地把電腦往她面前推了推，屏幕上是雲間書店的官網留言板。眼下這個電子時代，要經營好一家書店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兒，于是雲間書店不僅裝修得複古考究，二樓吧臺提供各色飲品小吃，且時不時舉辦各色活動吸引顧客。
官網留言板則是其中最成功的的一項。留言板有個有趣的官方名稱——‘只想和你家長裏短’。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遇到的煩惱，無法釋懷的心事，眼前的開心或苦難傾訴在留言板上。當然一開始是隐藏狀态，只有得到老板翻牌的留言才會被所有人看到，同時留言的主人也可以得到一張書店消費券。
桑绮問過一個問題，“你就不怕有人為了騙消費券，故意編故事騙人嗎？”
霍文濤就聳聳肩，“那又怎麽樣？某種程度上，小說，電影，哪一樣不是騙人的把戲？可照樣有人為之感動，為之買單。‘家長裏短’也一樣，我又不是想做心理醫生，我也不過是做生意罷了。”
桑绮吃癟了，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這個年近三十的男人真是随時随地都如此冷靜自持，于是桑绮更想吓唬他一把，讓他的紅茶在電腦上跳舞了。
言歸正傳，霍文濤正在浏覽的這條留言主題是——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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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老套的主題……”桑绮皺皺眉頭。
“老套和經典有時只是描述不同罷了。”霍文濤道。
桑绮不置可否地看下去。
留言人麗娜小姐：
“我剛剛結束了一段五年的感情，年紀停留在尴尬的三十歲。媽媽送我的三十歲禮物是相親，雖然我本人并不想要，但似乎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就該接受相親。于是我硬着頭皮去了，化妝打扮一應俱全。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對方家境不錯，工作不錯，雖談不上帥但也是不出錯的模樣。對我雖談不上多喜歡，但也有繼續接觸下去的誠意。
可我又覺得自己很不幸。但凡對方身上有任何一個明顯缺點，我都可以松口氣地拒絕他，可偏偏他就是個不錯的對象，在他身上挑毛病簡直就是吹毛求疵。
昨天是我與他約會的第三次，他嘗試牽我的手，然後說我手很涼。明明前男友一直說我手心總是燙燙的呀……
真的，他處處都比我前男友好。理智上，他是個很不錯的對象。
所以，我到底要和他約會多少次，才能讓自己的理智打敗情感？
或者說，相親的界限是第幾次？在經歷過第幾次毫無心動的約會後才能理所當然地宣布失敗？
我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見到男友時的感覺，雖然已經是前男友了。”
桑绮前前後後讀了三遍，不禁感嘆，“文筆很好，很有代入感。感覺會引起很多女性的共鳴……”她擡頭看向霍文濤，“你怎麽看？”
“文筆的确細膩，應該是個矯情的女生……”
“拜托，你能不能換個好聽點兒的詞！”
“文筆細膩，應該是個心思敏感的女孩子……”
桑绮白了他一眼，“這難道是男女差異嗎？”
霍文濤就當沒看到，“興許只是我和你之間的差異。”他低頭喝一口紅茶，“本質上，她不過是情感上放不下前男友，可又無法拒絕一個物質條件更棒的相親對象罷了。她絲毫沒有提到自己與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我猜可能是為了錢？”
“哦？”桑绮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有兩個詞她提到了好幾次——‘三十歲’和‘不錯’。前者說她自己，後者說相親男。可能她是到了想結婚的年齡，但前男友在物質上無法滿足她對婚姻的要求。很有可能，提分手的就是她本人。”
“啊……”帶着這樣的結論再去看文字，桑绮不經意地蹙了下眉。
“是不是不再感動了？”
桑绮嘟囔道，“……你這都是假設。”
“那這段留言對你的劇本有幫助嗎？”
“沒有……被你這麽一說，一點兒美好的感覺都沒有了，有幫助才怪。”
桑绮嘆口氣，回到自己的電腦前喝光最後一點兒‘橙色天空’。她是被表姐歐陽萱生拉硬拽加入x大學話劇社團的，她本人對話劇半點兒興趣都沒有。想當初話劇社團幾乎聲名狼藉——
前任社長在任時，社團不過是一群追星女孩的集散地。她們追看演出，追逐英俊男演員，最後追出了大事兒：社長本人和某知名男演員發生了情感醜聞。事情鬧大後，校方立刻叫停了社團，而歐陽萱正是在這時站出來力挽狂瀾的。
她力證還是有不少真正熱愛話劇藝術的學生，并拍着胸口保證在自己畢業前會帶領成員參賽博獎，為校争光，這才勉強保住了社團。而參賽的關鍵性元素就在于——原創劇本。
“就因為我前幾年在網上連載過幾篇小說，還有一小撮粉絲，表姐就拼命給我塞糖衣炮彈，把寫劇本這破事兒交給了我。”桑绮哀嘆自己的青春就這麽浪費在寫寫寫上，雖然除此之外，她好像也沒其他娛樂活動。
“你和表姐感情真好。她會理所當然地把很多事情加在你身上。”霍文濤這話真聽不出是誇還是貶，“不僅是劇本，還有那次相親。”
的确如此，其實說起來桑绮和霍文濤的相識也是源于一場相親：确切地說，相親的男方是霍文濤，而女方則是——表姐歐陽萱。
歐陽萱是有男友的，但不是本市人，兩人在話劇社團堪稱神雕俠侶，在壓榨桑绮方面也可謂夫妻同心。但阿萱的父母很擔心女兒會被‘拐走’遠嫁，于是便發動親戚朋友的資源，給她找來霍文濤這個相親對象。
當時阿萱父母是這麽說的，“剛29歲，照片看着很穩重。經營書店，本市人，有房有車……不行，你不見也得見！”
當時阿萱是這麽對桑绮說的，“我若真去見了，陳鵬會怎麽想？”陳鵬就是她的神雕俠侶，“你就幫我去見見對方，順便回絕一下。怎麽說都行，當然客氣點兒最好。”
于是當時，走進雲間書店的桑绮是這麽說的，“你好，我是來找……霍文濤先生的。”
“哦。請先坐。”接待她的年輕男人原本正收拾杯碟，聞言擡頭看了她一眼，“喝杯什麽？這裏的氣泡水很不錯。”
“都可以。”桑绮懷揣任務，心下拘謹，見男人圍着一條繡有‘林志芳’名字的圍裙，“我和霍先生聊幾句就走。他不在嗎？”
“他在，不過正在忙。”男人收拾完又擦了擦桌子，随即繞到吧臺後開始制作飲料。桑绮依稀看見柚子茶，紅茶包和一瓶雪碧，随後一杯橙紅色冒着泡泡的飲料便端了上來。
“二十塊。”男人道。
桑绮愣了下，正打算付款，但男人又說，“開個玩笑。你找他什麽事兒？”
桑绮抿抿嘴，不知該從何說起。
男人倒是笑了笑，模樣居然有幾分潇灑，“你是長輩介紹來與他相親的歐陽小姐？”
“不是。”桑绮下意識道。
“哦。那二十塊。”
“……我不是歐陽萱，但我是她表妹。”桑绮哭笑不得地反問，“請問現在該收多少錢？”
“哦？”男人倒不再糾結收費問題了，而是越發仔細地打量她，冷不丁道，“她是有事兒來不了，還是壓根兒不想來，所以委托你來婉拒？”
桑绮一下子被問得啞口無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是來找霍文濤先生。”言下之意就是：和你沒什麽好多說的。
男人于是聳聳肩，“稍等。”他慢條斯理地脫下繡有‘林志芳’的圍裙，露出裏面挺括有質感的天藍色襯衫，随即坐在桑绮身邊看着她，“好了，說吧。我現在是霍文濤了。”
桑绮對男人沒什麽經驗，于是霍文濤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神經病。她甚至慶幸表姐沒有親自到場，她頓時有一種正在為表姐上刀山下火山的錯覺。
“你……”她艱難地吞了下口水，指了指那條圍裙。
“林志芳是我的店員，但她臨時請假兩個小時去辦一件正經事。所以我代替她處理吧臺的工作。”霍文濤道，“确切地說，她正在對面的西餐廳相親。”
“哎？她也在相親？這麽巧？”
“不算巧。”霍文濤微微挑眉，“今天是七夕節。是個适合相親的日子。這位小姐，你沒男朋友吧？”
“喂你這人也太沒禮貌了吧！”桑绮抗議，“就因為我沒留意到今天是七夕？”
“更因為你居然答應幫歐陽小姐跑這尴尬的一次，而此刻的歐陽小姐一定正在和男友約會吧。”
“額……”他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法反駁，甚至開始覺得表姐有點兒不夠意思！等等，“你……你知道我表姐有男朋友？”
“稍加打聽，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你居然答應和她相親？”
“相親而已，又不是結婚。更何況長輩的唠叨有時候比相親更讓人折壽。”
“你……你這人……”
“總而言之，來的不是歐陽小姐本人也是好事。”
“嗯……”她點點頭，忽而覺得自己有些如坐針氈，“那……我們今天的見面，是不是該收個尾？”
“的确。”霍文濤點頭，露出一抹潇灑的笑容，“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好吧，一句‘歡迎下次光臨’簡直一語成谶！雖然桑绮對霍老板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頂，但興許是因為離大學僅一路之遙的書店是寫作的最佳空間？興許是因為咕嚕嚕冒泡泡的‘橙色天空’簡直讓人上瘾？又或許是因為阿萱聽過之後哈哈大笑，大贊霍老板是個有意思的男人？
總之在接下來的半年裏，在幾次宿舍空調罷工，圖書館又占不到座位的窘境後，桑绮居然鬼使神差地成了雲間書店的常客，常到有一次她上到二樓，見四下的座位都滿了，只有靠窗的位置竟還空着。
“太好了。”她一屁股坐過去，“居然剩了個我最喜歡的座位，lucky。”
“才不是lucky呢，”小林姑娘端飲料過來了，“是老板說先替你保留一下，今天應該是你會過來的日子。”
“哎，他能有這麽好心？”桑绮詫異。
霍文濤大步流星地過來了，“你不來我怎麽通知你呢？”
“通知我什麽？”
“查賬後發現，小林有好幾次都忘了收你飲料錢。謝謝一共80塊，當然熟客可以打八折。”
“哦……”桑绮瞪眼，她怎麽會以為‘奇葩’轉性了。
…………
此時此刻，桑绮正看着霍文濤回複那位糾結的麗娜小姐，“你的故事讓人很有代入感，可能有千千萬的女性正在遭遇和你一樣的煩惱。相親的界限在哪裏，希望你早日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
桑绮于是在心中默默翻個白眼。霍文濤問她，“所以你覺得，相親的界限在哪裏？要見幾次才能确認對方是不是對的人？”
桑绮托腮思考，“……我覺得，男女相處得靠機緣……就像是上帝手裏有個開關，他按下了，男女之間就通電了，這時候長相學歷之類的都不再重要……可如果上帝不去按那個開關，得靠男女之間自己發電，那就很有難度，得拼命散發魅力，拼長相拼學歷拼付出，拼到最後可能還是單方面發電……”
“所以愛情聽上去非常不靠譜。”霍文濤總結道。
桑绮就看着他，“霍老板，你沒女朋友吧？”
霍文濤的眼底起了些波瀾，“喂喂，你這麽問很沒禮貌。就因為我不相信愛情？”
桑绮驀地笑得很開心，以一種‘君子報仇，半年不晚’的眼神怼回去，“更因為今天是情人節，書店裏到處是情人節的陳列，小林姑娘顯然也化了妝在等下班，而你看着是一副沒有約會，專心做生意的模樣。”
霍文濤好氣又好笑，“難道你有嗎？”
“你這是在小看我嗎？”桑绮眨眨眼。
霍文濤這才注意到她今天居然也打扮了，摘了黑框眼鏡，似乎戴了美瞳？臉上顯然帶着生澀的妝容，手指上居然還有美甲。
霍文濤探照燈似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最後蹦出來一句，“你粉底液沒擦均勻。”
“你……”桑绮的臉瞬間通紅，‘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到時間了，我該走了。”
說罷，大步流星地背着包離開了。
霍文濤望着她離開的背影，只對吧臺後正在偷懶的小林問了一句，“她是不是又沒買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