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神色之悲憤難當,讓莺七深感同情,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住了師尊的手,輕輕搖晃了幾下,表示安慰。
師尊笑了笑,仍是那嘲弄憂郁的神色。
趙伯雍雙眼發直地盯着他,只差沒撲通一聲跪下去大喊一聲“我也要當你徒弟”,以表達崇拜到極點的心情。
在莺七印象裏,他一直是個不解風情的美中年,一把歲數硬是沒給她找到一個師娘,不料得知了師尊年輕時這一段風花雪月,突然覺得他真是個風流蘊藉的人物,師尊如此風神,引十個弟子競折腰。
小女仙不明白蕭君圭為何如許悲憤,安撫地拍了拍他肩頭,柔聲道:“好好好,不是就不是,是我說錯啦,你別生氣。”
蕭君圭低頭嘆了口氣,道:“不是仙女姐姐的錯,是在下聽了你說救不了她,神思恍惚,言語失禮,還望仙女姐姐不要計較才好。”
小女仙大度地擺了擺手,笑道:“沒事,對啦,我突然想到一個法子,如果山鬼生下孩子之時,能有一個修為了得的人,立刻用‘歸元往生’這種仙術将那嬰兒封印起來,山鬼的精血就不會被嬰兒吸收,也就可以活下去啦,這種法子我只在上古的書籍裏看到過,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蕭君圭一躍而起,滿臉的喜色叫小女仙見了,也十分開心,笑道:“你會‘歸元往生”這種仙術麽?如果不會,我可以教你。”
蕭君圭一拱手,神色肅然:“請仙女姐姐教我,大恩大德,在下永生難忘。”
小女仙嫣然道:“不用難忘,你只要記得我,以後沒事來看看我,就行啦。”
他微笑應允道:“好。”
小女仙能夠幫到這個少年,心裏十分高興,開開心心地伸手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符印,“歸元往生”術咒法複雜冗長,她畫了一遍之後,莺七連十分之一都沒記全,卻見那時的師尊喜色盈眸,一揖到地:“多謝仙女姐姐,在下已經學會啦。”
小女仙也被他的悟性吓了一跳,驚訝道:“你……你已經學會了?我……我開始修習這門仙術的時候,足足學了三個月,仙帝還誇我悟性高,比別的仙女聰明些。”
蕭君圭學到“歸元往生”之後,心裏念着在巫山沉睡的長安,不敢耽擱時日,向小女仙告辭道:“仙女姐姐,我要回去救人啦,多謝你幫忙,我改日再來看望你。”他揚長踏出玉門,再看了看開明神獸的屍體,畫出一個火咒,将它燒得幹幹淨淨。
小女仙急急追出玉門來,叫道:“喂,等一等,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少年時的蕭君圭立在玉梯之上,回眸對她極柔和地一笑:“在下蕭君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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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出甬道,甬道那畔是遠離仙宮的冰天雪地。
天山裏的冰雪常年不化,狂風呼嘯,冰屑簌簌,宛如來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小心将仙宮入口重新封住,那些曾被他沖破的封印又集結起來,在入口處重重結印,将仙境的秘密悄然掩埋。
他的“沉香咒”獨步天下,回到巫山的時候,長安并未醒來,他一去萬裏,來回奔波,她在他的陣法裏美夢沉酣,雙靥酡紅,唇角邊露出一絲溫柔而甜美的微笑。
莺七看見師尊立在床榻之旁,怔怔看了長安許久,烏黑眼眸裏漫過無限柔情。
這樣情種似的人,居然是她蕭疏放曠的師尊,她覺得,真的很意外。
蕭君圭揮手解開“沉香咒”的限制,看着長安醒來,她神色迷茫,向他歉然一笑:“蕭君圭,我好像睡了很久。”
他道:“沒有,你只是睡了一個晚上,現下天亮了,你便醒了。”
莺七見他言語之溫柔,神情之和藹,和自稱“老子”,嬉笑怒罵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忍不住感嘆師尊的演技,委實可圈可點。
接下來的四個月,長安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衰弱倦怠,嬰兒尚在她腹中,便已耗去她許多精血,她自知命不長久,每日都獨自坐在小木屋前,觀望熟悉無比的巫山風景。
于山鬼而言,歲月原本無窮無盡,但她只剩下四個月,每一分每一秒都突然間變得十分珍貴,她不曾提起林夢琊的名字,仿佛那個曾闖入巫山,與她驀然相遇的白衣少年,從來都只是出現在她的一個夢裏。
夢醒之後,少年與長安,皆是虛無。
昔日游戲山林之間,無憂無慮的少女被時光打磨成溫和明睿的女子,她在人世間走過一遭,究竟悔與不悔,長安并不知道。
四個月之後,她生下一個女嬰。在此之前,蕭君圭早請了一位積年接生的老婆婆來,許以重謝,老婆婆手段高明,将成功出生的嬰兒抱在懷裏,笑眯了一雙渾濁的眼:“好個女娃兒,生得多乖巧!”
女嬰繼承了爹娘的好皮相,眉清目秀,膚光似雪,一生下來,就顯示出了驚人的旺盛精力,在那老婆婆的懷裏大叫大嚷,哭得嘹亮悠長。
那老婆婆急着去照顧長安,急忙向躲在門外的蕭君圭叫道:“快來,抱着你家女娃兒,我得照顧你媳婦兒去。”
蕭君圭被她幾番催促,躲不過去,只得滿臉通紅,低頭踱了進來,一把接過女嬰,便向外飛跑。
老婆婆咧着沒牙的嘴,呵呵一笑:“到底是少年人,都成家立業了,還害個什麽羞哩。”轉身正要去照顧躺在床榻上的長安,卻被眼前景象吓得一跤跌倒,站不起來。
床榻上的女子本是一副絕色的姿容,老婆婆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曾為她的美麗而啧啧贊嘆,但在生下女嬰之後,在那瞬間,她滿頭青絲盡成白發,身體也急劇衰弱下去,仿佛傳說中的妖鬼,被佛光一照,立刻顯出了原形,躺倒在地上痛苦萬分地輾轉哀嚎。
饒是老婆婆活了一大把年紀,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見狀也活生生被吓得暈了過去。
莺七看到門外的師尊毫不猶豫地用了“歸元往生”術,将那仙術拍入女嬰體內,昆侖道術非同凡響,小小女仙所教的仙法也這般的了得,他剛畫完符咒,立時光華大盛,一個透明的氣團将女嬰裹在其中,女嬰的叫嚷哭喊頓然停止,在氣團之中沉沉睡去。
與此同時,屋內長安的衰弱也立刻停止,只是一頭千絲萬縷的烏發,已經朝如青絲暮成雪,再也回複不了本來的顏色。
那個昆侖仙境裏的小女仙告訴他,要想救山鬼,必須要用“歸元往生”将山鬼的孩子封印起來,阻止這孩子蠶食掉母親所有的精血,否則,沒有任何法子能夠挽救山鬼的衰亡。
只是那孩子被封印起來之後,從此保持着嬰兒的形态,除非解開封印,否則再也不會長大。
為大事者,必有堅毅心志,霹靂手段,蕭君圭自認不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但他既然做了這個決定,便不再顧慮後果如何,只放了手去做。
莺七知道那女嬰便是自己,眼看小時候的自己剛生出來,便被師尊封印,放到後山的一朵蓮花之內,心情委實很複雜。
對面師尊神情淡淡的,波瀾不起,他知道莺七看到此處,這十七年的寵徒眼睜睜地看到自己被他狠心封印,但他神色依舊平靜如水,當年他曾做下這樣的糊塗事,無論對錯,磊落如他,怎能掩埋當年光景?
然而雖有遺憾,蕭君圭并不後悔。
長安尚未醒過來,蕭君圭俯身淡淡地看着她平靜睡着的面容,半晌,向她體內緩緩渡入真氣,悄無聲息地抹去了她入世以來的所有記憶。
那個在巫山裏和她相遇的白衣少年,那些曾闖到人間去尋他的勇敢,那個和他決裂的開端,在她的夢境中潮水般流瀉而去。
少年時的蕭君圭,并無他意,他只是想要長安活下去。
夢境盡頭,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睛來,烏黑眼眸轉了一轉,靈氣逼人,透出初見時的爛漫天真:“你是誰?”
他輕聲微笑:“在下蕭君圭。”
她望着他,眼神裏是如水的詫異和溫柔:“蕭君圭,你的心在說,你很喜歡我。”
他退後兩步,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她,臉上倏然紅了:“你……你怎麽知道的……”
她看到他慌亂的神色,十分開心,促狹地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是山鬼呀,你心裏想什麽,我都能感覺得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微笑了,道:“哦,我偶然見到姑娘暈倒在這座小木屋前,就将你帶回屋內,卻不知道,原來姑娘竟是山鬼。”
她見他不知道自己是山鬼,更開心地笑了:“謝謝你啦,你真好。”鬼靈精似的拉了拉他的手臂:“你的心幹嘛跳得這麽快?害得我的心也跳起來啦!”
長安很詫異。
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如同平時一般,騎着猛虎出去玩耍,不知道為什麽會暈過去,又為什麽醒過來的時候,居然已是滄海桑田。
她找不回從小陪伴在身邊的猛虎,正如她找不回曾經一頭長長的烏發。
跪坐在一湖碧水之前,她看到自己長發如雪,覺得很不好看,捂着臉嗚嗚地哭了一場。
她也曾很傷心地問蕭君圭,她的虎兒去哪裏了?後者輕聲說,他也不知道。
她想,不知道虎兒跑去何處玩耍去了,它怎麽這麽頑皮?
她開頭幾天的困惑過後,便又高高興興地每天都出去玩耍,她膽子極大,沒有猛虎的陪伴,也敢獨自走在陰森的巫山之中,山中的動物皆是她忠心随從,跟着她歡喜地跳躍舞蹈。
有時候,蕭君圭會聽見她在林中唱歌,女子的嗓音清脆悅耳,低低地唱着他不知名的古老歌謠,他不知道她在唱些什麽,但從她的歌聲裏,可以聽出她內心由衷的喜悅。
一日他收到太華上一任掌門的信,那是他的故友,讓他務必趕赴太華。
他同長安提了此事,她卻半晌不說話。
他只道她害怕無人陪伴,柔聲道:“我那朋友只怕有事相托,我此去三日便歸,你待在這裏,不要害怕。”
她委委屈屈地點頭,過了半晌,忽的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他禦風來至太華,原來卻是這位故友重病不治,求他接任掌門,他本是不羁慣了的性情,但礙于故人的面子,勉強答允了此事,又陪着故友坐化,六七日後,方才回到巫山。
回去的時候,正是黃昏,少女呆呆地獨坐在湖邊,抱膝遙望遠方,背影寂寥難言。
蕭君圭心頭一緊,快步奔了過去,喚道:“長安!”
她回過頭來,臉上的凄切讓他一時手足無措,惶聲道歉:“對不住,我……我來晚了。”
話音未落,她驀地躍起身來,縱身入懷,帶着哭腔道:“你……你這壞人,我等了你七天,你若再不回來,我……我……”
蕭君圭輕撫她的秀發,柔聲道:“是我不好,讓你傷心了,真是該死。”
她在他懷裏仰起頭來,破涕為笑,輕聲啐道:“誰說你該死啊?你若死了,我也不想活啦!”
他終于後知後覺地怔了怔,道:“你……你……”
她皺着鼻子笑道:“結結巴巴,是個傻瓜!”
一日他應她所求,講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少女聽得津津有味,拍手笑道:“我喜歡這個祝英臺,梁山伯待她好,她便也真心待梁山伯好。”
蕭君圭微笑道:“不錯,祝英臺哪怕死,也只願意做梁山伯的妻子。”
長安搖頭道:“我不懂什麽叫妻子。”
他嘆口氣,想起她此刻前塵盡忘,宛如重入了一次輪回一般,耐心地解釋道:“你若做了一個人的妻子,從此便與他永不分離。”
她的俏臉上染上一片珊瑚之色:“啊,原來想要永不分離,便是做一個人的妻子。那我早就是你的妻子啦!”
蕭君圭的身子陡然僵硬如石,臉上的神色不是狂喜,而是不敢置信,長安有些不滿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快說,你再也不離開我啦!我要做你的妻子,就是要你答應嘛!”
他良久才道:“嗯。”
短促的一個字眼,被他的鼻音拉得無限悠長,莺七只不過旁觀往事,竟也被他語氣裏的溫柔勾引得芳心震動,暗贊師尊當真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