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李長老識時務者為俊傑,動作麻利地給莺七、趙伯雍松了綁。莺七被綁了一晚,腿腳都麻了,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不滿道:“喂,怎麽不給我的小狴松綁?”
李長老身份超然,脾氣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好,被她當衆一推,仍是笑得和藹可親,道:“姑娘莫急,這就松綁。”
莺七白了他一眼,轉過頭來,看見青袍人望向自己,負手微笑,不禁喜色盈眸,叫道:“師尊!”搶上前去,不偏不倚地摟住了他脖子。
蕭君圭輕輕撫摸她秀發,微微一笑。
趙伯雍對他崇拜之極,見狀不甘示弱,也撲了上來,叫道:“蕭前輩!”伸手去扯他衣袖,想表示表示自己的親近之情。
蕭君圭衣袖輕拂,将他推出一丈,神色間淡淡的:“閣下自重。”
與此同時,遠碧煙黛裏站起一抹青色,在極目遠眺,臉色陰沉的紫袍人肩頭輕輕一拍,微笑看着紫袍人回過頭來,紫袍人直直地盯着他,神情由迷茫變為錯愕,最後在眼底幻出奇異的光。
龍涎香飄,琉璃燈明。
紅袖添香,葡萄美酒夜光杯。
琉璃盞裏滿盛殷紅如血的葡萄酒,裏面加了冰塊,在初夏時節涼嗖嗖的沁人心脾。一只纖纖素手端起酒盞,送到蕭君圭唇邊,後者啜了一口,感嘆道:“人生如此,方才是會過日子啊。”
趙伯雍舉起酒杯,雙眼冒着幽幽的光,無限誠懇道:“蕭前輩,您老人家一出場,真是有氣魄!真是叫晚輩佩服得五體投地,甘拜下風啊。”
趙伯雍二十二歲之前,混跡江湖,紅顏無數,自稱雍少,是紅粉堆裏出類的将軍,溫柔鄉裏拔萃的元帥,但自被師父托付給霄衡之後,這位師叔清正嚴謹兼年少無知,趙伯雍邀請他去喝一喝花酒的時候,師叔居然一臉茫然地問他:“什麽是花酒?”
趙伯雍被師叔的不解風情硬生生吓得整整一年沒敢去青樓找一個紅顏知己。
如今遇到蕭君圭,趙伯雍心花怒放。
蕭君圭少年之時,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風流才俊,那時也不知多少有閨閣小姐,在夜裏悄悄對着他的畫像長籲短嘆,只恨不能見上一面,一解相思之苦。
這兩人一相遇,小風流撞上老風流,彼此好生惺惺相惜,但比較下來,到底姜還是老的辣,老風流顯然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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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七拉着小狴憤憤不平地坐在一旁,憤憤不平地看着一群青樓女子圍着師尊和趙伯雍不斷勸酒,媚笑與媚眼齊飛,嬌聲共軟語一色,相比之下,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真是寥落難言。
一個粉紅綢衫的女子掩口笑道:“兩位爺,像你們這般,帶着一位姑娘,一頭老虎來青樓喝花酒,奴家還從來沒見過,真真是別致得緊。”
莺七跳了起來,憤憤地叫道:“小狴不是老虎!它是狴犴,龍子狴犴!”
那女子一愣,媚笑道:“是,是奴家的不是了,姑娘高人雅量,可別和奴家置氣呢。”
莺七見她煙視媚行,對自己說話顯然毫無誠意,媚眼橫飛,在師尊身上滴溜溜轉悠,因師尊相救的喜悅和感激被怒火燒得蕩然無存,憤然道:“師尊,你……你和這些女人在一起喝酒談笑,可還記得我娘長安麽?”
時光仿佛凝滞了一瞬,又不動聲色地開始流瀉。
筵開綠椅,人倚紅妝,她坐在紅袖叢中的師尊将手中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那雙眼半夢半醒,秋水含笑。
莺七想起在三生石中見到的師尊,少年時候的師尊有那樣的好相貌,人到中年,豐姿不減,歲月只在他眼睛裏點染時光沉澱的氣度,卻并未在臉上留下半分痕跡。
如今這個人隔着十七年的時光,對着莺七輕輕的一聲嘆息:“莺七,直到此刻,我才覺得你娘真的去了。”
莺七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師尊,他坐在溫柔鄉裏,神色寂寂然如同荒原裏的獨處。
她聽見眼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莺七,我許你窺探我的心思。”
他緩緩伸手過來,覆在她手背之上,琉璃燈內燭火高燃,照在他的手上,映出玉似顏色,流光溢彩。
莺七心頭只微微一震,如煙往事已如潮水般紛湧而至,在她腦海裏彙成詩歌,彙成畫卷。
那一日陽光和煦,春風拂面,悠揚的柳絮卷着落花。
他剛結束一場比劍,勝了東瀛來的的第一劍客,大醉歸來,在街市上偶然遇到一個騎着猛虎的少女,雙眼靈動,脆生生問他一句:“喂,你見過林夢琊麽?”
猛虎上坐着的那個少女,她的衣衫極為古怪,他定睛又看了看,原來她身上披着的是男子衣袍,皎潔如雪,對于她來說顯然長了許多,長袍下擺露出一雙晶瑩如玉的小腿,赤足欺霜賽雪,随着猛虎的步伐有韻律地起伏,仿佛暗含着一種勾魂攝魄的節奏,令他只覺極盡優美。
他一怔之下,滿腔酒意忽的煙消雲散。
時光倏然停頓,那一刻的天地極其安靜,仿佛陡然從繁華人間劈出一方世外桃源,青山綠水間只剩那猛虎上的少女,她微微起伏的衣袂,她晶亮如星子的眼眸,是他的滄海人間。
那少女見他怔然不答,嘴角微微一撇,不再理會,又尋了一個行人,重複問道:“喂,你見過林夢琊麽?”
他醒過神來,急急追上前去,朗聲道:“姑娘,我認識你說的人,林……”
他不知自己一向光明磊落,為何要撒這麽一個無法圓上的謊,他甚至記不起她說的那個名字,但那少女登時笑如花綻:“是林夢琊,你認識他麽?”
少年的蕭君圭坦然立在猛虎面前,如臨風玉樹,仿佛有皎皎梨花在他眼底次第開放:“林夢琊對麽?是,我認識的,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女太過天真,如此輕易地相信他,雙足一搖一晃,悠然寫意,笑吟吟道:“長安。”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
她的聲音在他腦海裏一遍一遍回響,如同月夜洶湧澎湃的潮汐,來往行人的喧嚣在他耳畔缭繞,已溫柔如二月春風。
那時的蕭君圭年未弱冠,已經威懾天下,與他的武功同樣地聞名于世的,還有他的年少風流。
那時的江湖中人提起蕭君圭來,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考語:“醒操殺人劍,醉卧美人膝。”
他的聲名因他的劍而光耀,卻也因他的游戲花叢而抹黑不少,江湖上端嚴的道德客們總是以之為攻擊蕭君圭的絕佳理由,對他大加指摘,批評所至,蕭君圭何止年少風流,簡直是十惡不赦死有餘辜。
即便是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見了這位仁兄,也會深感自己的宏願真是任重而道遠,以度化蕭君圭為任,不亦重乎?度盡千年,不亦遠乎?
對此,蕭君圭的回應是無所謂地笑笑,吊兒郎當道:“老子生平對這些老夫子最是頭疼,他媽的打不得罵不得,只好任他們胡說八道,真是晦氣。”
許多後一位名妓出版了浸淫她多年心得的回憶錄,在這本回憶錄裏,她以很大的篇幅深情回憶了少年時候的蕭君圭,她只見過他三面,但這些年來閱人無數,她從未見過第二個人,能夠如同蕭君圭一般,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但江湖名言道:“英雄不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
游戲人間的蕭君圭見了自己真正喜歡的姑娘,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和俗世裏的小夥子沒什麽兩樣。姑娘顯然不太了解人世裏武功的行情,騎着猛虎向前直行,猛虎奔跑起來矯健有力,不但甚有派頭,而且疾如狂風,兩畔的房屋飛快後退,一切皆成模糊的背景。
幸而跟随在她身邊的人別的本事還沒什麽,輕功實在很拿得出手。
望了望和猛虎并肩而行的蕭君圭,後者勝似閑庭信步,在猛虎的氣喘裏愈發氣定神閑,少女圓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身上轉悠轉悠,俏臉上笑盈盈的,帶了敬佩的意味:“喂,原來人的武功都這麽高麽?怪不得……怪不得姥姥總說人是最聰明的,你居然走起來比虎兒還快,我就不成。”
他報以微微一笑,柔聲道:“這個是輕功裏最粗淺的入門功夫,你要是喜歡,我就教給你。”
她帶些羨慕地看了看他潇灑之極的步法,卻搖了搖頭:“算啦,咱們還是快去找到林夢琊,等找到他了,讓他教我,他也是人,一定也會你這個……嗯,這個輕功裏最粗淺的入門功夫。”
蕭君圭聽她口口聲聲,不離“林夢琊”三字,心頭驀然一緊,道:“長安,你為何要找叫林夢琊的人?他……他欠了你錢麽?”
她道:“錢?什麽錢?什麽叫他欠了我錢?”
蕭君圭愣了愣。
她想了想,很和氣地笑了:“我第一次來人間,很多事都不懂,姥姥說我們是山鬼,可能和你們人有點不大一樣。”又有些慚愧地低頭:“我們山鬼是很笨的,不及你們人聰明,你不要嫌棄我們笨,我們是很好學的,很多事情,我們一學就懂了。”
他微笑:“你放心,在下永遠不會嫌棄姑娘。”
她由衷的喜悅叫他看了心懷大暢,同時覺得自己欺騙了這麽一位單純爛漫的姑娘,心裏很過意不去,順勢道:“長安,你要找的林夢琊是何等樣人?說不定咱們認識的人不同。”
少女有些不明所以地偏了偏頭,道:“林夢琊,就是林夢琊呀,這世上只有一個林夢琊,咱們認識的,肯定是同一個人。”
蕭君圭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他可以叫林夢琊,我也可以叫林夢琊,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重要的是人,還是不是那個人。”
長安秀眉微蹙,顯然并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麽,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世上只有一個林夢琊,他不會騙我的。”
猛虎上的少女神情異乎尋常地堅定,她相信,林夢琊絕不會騙她。
那時候的蕭君圭不明白,他的劫,早已為他人而設。
他帶長安入住客棧,一路上長安頗歡喜地說着林夢琊,說他闖入巫山,在朝雲暮雨,煙花春秋裏和她相遇,又說回去禀明父親之後,便來娶她為妻。
她在山中等他七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終于忍不住下山來尋。
她以為下山來便能尋到林夢琊,她不知人世如此盛大,放眼望去,人海茫茫,那個林夢琊,卻在何處?
面前這個少年認識林夢琊,長安覺得很開心。
蕭君圭含笑聽着,目光中卻有虛茫漫延,他知道他輸給了林夢琊,因他先與長安相遇,天意從來弄人,即便是他,也沒有法子。
林家是江離城聲名顯赫的名門望族,要打聽到林夢琊的名字,并不為難。
莺七覺得,那時的師尊真是年少青澀,渾樸得可愛,為着一心要讨長安歡喜,抖擻精神,不出一日,就打聽到林夢琊是何許人,家住何地,連他将要迎娶孫家小姐的消息也都盡數知曉。
莺七看到他步伐沉重地回客棧去,長安在那裏等他帶回林夢琊的消息,他神色之間一片恍惚迷茫,顯然也不知道如何将這個消息告訴長安。
他要是有足夠的心狠手辣,大可用幾句話騙得長安暈暈乎乎,從此對林夢琊死心,再帶她遠走高飛,從此相依相守,未始不是一段神仙眷侶的佳話。
倘若如此,這個故事又将是另一個結局。
然而這樣的人,絕不會是蕭君圭。
踏入客棧的那一步,他微帶茫然的表情已轉為堅定之色,不管如何,他讓長安自己來決定。
長安被幾個江湖上的輕薄浪子抓住。
他踏入客棧的時候,正看到她奮力反抗,身上衣衫被撕開了幾條縫,如雪雙肩若隐若現,她的猛虎倒在地下,顯然已被擊暈,客棧掌櫃、店小二之流早已不知去向。
這幾個輕薄浪子是有名的狂蜂浪蝶,在江湖上興風作浪,非只一日,湊巧來到這客棧歇足,見到少女長安獨自坐在窗邊,膚如凝脂的手托着香腮,一回眸之間,明麗絕倫。
他們的眼睛亮了亮,這等絕色,放之四海也是極罕見的。
幾個浪子有些興風作浪的本事,迷倒了一直跟随在長安身邊的猛虎,随即上前對她動手動腳,誰知還未完全撕開少女衣衫,客棧門口有人厲聲道:“找死!”
那人的聲音冷若凝雪,望向浪子的眼神冷厲如刀,仿佛看着一個個的死人,如願看到對面的浪子臉色大變,體如篩糠,少年時的師尊已有這麽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淡然又從容地道:“諸位近日,活得很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