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林夢琊知道,父親已處于盛怒的頂峰。
但他居然不懼,扶着長安,慢慢站了起來,雙眼明淨如一潭清泉,坦然望向盛怒的父親。
長安向他靠近了些,緊緊拉着他的手,眼底清澈如昨,神色間卻有些委屈:“你為什麽一去就不回來了?我來人世找你,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幸好遇到了這個……”她指向蕭君圭,秀眉微蹙,像是想要說出他的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只得含糊道:“這個……這個好人,他帶我來找你,他也真好,真的帶我找到你了。”
玄青長衫的少年磊磊立在兩人身畔,望向長安的眼眸幽深似海:“長安,我不叫好人,我叫蕭君圭。”
對人世糊裏糊塗的少女向他嫣然一笑:“好,我記得了,謝謝你。”偎依在林夢琊身邊,放下心似的輕嘆了一聲:“你看,我穿的是這個蕭君圭的衣裳,他說不穿衣裳是不好的,我想你也這麽說過,可惜你給我的衣裳,被壞人撕壞了,不過你放心,這個蕭君圭已經把壞人都殺啦。”
林夢琊向蕭君圭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謝意,對少女柔聲道:“不礙事,等空閑的時候,我帶你到集市上去,你喜歡什麽樣的衣衫,咱們都買下來。”
她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伸手摟住了他脖子,笑靥如花。
林峙終于一袖子掃過桌子,桌上全套的景德瓷器當啷落地,摔得粉碎。
相偎相依的兩人終于醒過神來,林夢琊見到父親蒼青如鐵的神色,心下一沉,長安卻懵然不解,側頭道:“林夢琊,你看這個人,幹嘛發這麽大的火?”
向盛裝的孫家小姐望了望,又看向夢琊身上的喜服,少女雖然天真,腦子卻很靈活,微一遲疑,疑惑便脫口而出:“你是要和這個女人成親麽?你……你不要我了?”
林夢琊攬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聲音低柔,神情專注:“你放心,我要娶的,只有長安一個。”
她對他這個回答滿意之極,露出在綠水青山裏養得雪白的貝齒,對他爛漫一笑。
林峙右手一擡,強沛真氣立時迫在眉睫,長安的猛虎本來溫順地趴在一邊,半睜虎眼,看主人和情郎久別重逢,看得津津有味,見狀陡然一聲大吼,跳了起來,擋在主人前面。
林峙自負武功,倏然出手,立意要當堂取這女子性命,以挽救林氏所剩無幾的顏面。然,他忘了大堂上還有一個蕭君圭。
佛雲,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但未及一個生滅,意氣風發的少年已欺到林峙面前,随随便便地一揚手,林峙卻避無可避,少年伸手握住了他手腕,眼底笑意彌漫開來:“林前輩,咱倆親近親近。”
從他手上傳來沉重的力道,壓得林峙幾乎能聽見全身骨骼格格亂響,仿佛每過一秒,便被少年無情地碾碎了一根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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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峙在江離城有着赫赫的威名,雖然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但年輕時的飛揚跋扈不但不曾減卻,反而與日俱增,變得越來越狂妄自大。
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氣息,來自這個名震江湖的少年。
耳廓微動,一陣細微的聲音悄然飄入他耳中,像是用了一種失傳已久的秘術:傳音入密。
蕭君圭微笑傳音,一字字說道:“林老兒,你兒子和這位姑娘乃是天作之合,我看你還是答允了他們的婚事,否則……”
他臉上仍帶着似嘲弄似憂郁的微笑,聲音卻寂寞如雪:“否則,我先殺掉你所有的夫人和兒女,再殺在場的賓客,最後再服侍你上黃泉路,你要是不信,盡管試試。”
林峙濃眉聚起又散,少年望着他的眼神仍是微笑,那神色既親近又自然,他想起曾聽過的江湖傳言,蕭君圭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決無反悔,且,殺人如麻,好比浩瀚的星河。
他當然向往權勢,可是每個有權有勢的人都有一個通病,那便是極其地懼怕死亡。
林夢琊和長安的婚事安排在三日之後。
那夜林夢琊從喜堂上歸來,腳步沉沉,走向長安的喜房。
悠長的回廊之上,他愣了一愣。
他看到蕭君圭從長廊那畔緩步而來,月色太清亮,照在他身上卻朦朦胧胧,映得這個人似是透明的一般。
待他走到近處,夢琊才看清他的臉。
眉如墨畫,眼若點砂,少年時的蕭君圭有這樣絕俗的好相貌,令全天下的男子都自慚形穢,只是他的臉色太過蒼白,像把自己獻上祭壇的虔誠王子:“林公子,願你好好待長安,在下告辭了。”
長安嫁給林夢琊一年,無所出。
漸漸的流言四起,傳說長安是山中的妖魅,身懷秘術,以吸食男子精魂為生。就因為她是妖魅,所以成親一年,仍然不能生下林夢琊的孩子。
長安來歷不明,又舉止頗帶山野風味,渾然不明白人世間的種種詭谲,一向是想笑便笑,欲怒便怒,早已引得林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生不滿,只因畏懼林夢琊的偃術和那只随時随地都跟着她的猛虎,都不敢對她稍有無禮。
林夢琊也曾偶然聽到下人們的竊竊私語,那些不懷好意的揣測和诋毀在他清潔如蓮的心上一拂即過,未曾留下半分污濁,他知長安是山鬼,不過是山中靈氣幻化的精靈,怎能為人類誕子?
但有一日黃昏,他陪着長安到長廊下賞新開的雨鈴花。
那時她一襲素衣,淺淡微笑,溫婉柔和,他幾乎要忘記初識她之時,她坐在猛虎之上,熱情又天真,充滿野性的魅惑。
屋檐上滑落的雨珠兒滴答滴答地落在雨鈴花上,随着那有條不紊的韻律,雨鈴花在風中忽開忽合,發出一陣陣銀鈴似的悅耳之聲,他聽見長安輕聲說道:“夢琊,要不然……咱們……咱們還是要一個孩子罷。”
那時他尚不明白長安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個決定,也不知她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麽,因她執意如此,又聲稱為他生子并無害處,他方才藹然答允,在暮色裏輕輕撫過她及膝的秀發。
三個月之後,林府上下得到消息,夫人長安有孕。
然後,每日送到長安房裏的膳食比之前更精致了十倍,且花樣百出,每一日都變着花樣來。林府上下又傳開了議論,六少爺對這位夫人太過嬌慣,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心竅。
接下來的幾個月,長安都呆在府中,只在自己屋子和後園來往,閑暇時跟着府中的繡娘學習刺繡,想給未來的孩子留下一套足夠的小衣裳。
時光寧靜漫長,在繡娘眼裏,這位初進府時桀骜不馴的姑娘,居然被慢慢暈染成柔和的模樣,一颦一笑,褪去了躁動的野性,被時光精心雕琢出溫婉來。
再然後,長安在陳姨娘的後花園裏找到了自己從小養大的猛虎。
她已有孕,按照大夫囑咐,不敢再和這從小到大的玩伴太過親近,找到猛虎的時候,她才想起已經有好些天沒見過它了。
她心裏有些愧疚,對着伏在地上的猛虎笑盈盈叫一聲:“虎兒。”
她以為它會如同從前一般,興高采烈地跳起來撲到她身邊,和她咆哮嬉戲,但一連叫了好幾聲,猛虎仍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才覺察出不對勁來,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抱起它看了看。
那只猛虎怒目圓睜,口吐白沫,已經死去多時,看跡象顯然是中了劇毒,它身畔零星躺着幾只烤雞,一只烤雞被咬了一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掰開一個聞了聞,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另一個李姨娘的丫鬟月蓮搖着扇子,款款走到木然坐在猛虎身邊的長安身邊,笑容裏帶着不屑和譏諷:“哎呀,這老虎死啦,真是死得好,省得它成天蹿出來吓人。”
長安猛地擡起頭來,一向愛笑的月牙眼裏陡然射出逼人的寒光:“是你毒死了它?”
月蓮被她目光中的冷意駭得一抖,随即笑得花枝亂顫:“哎喲,夫人,您可別冤枉我,這是在陳姨娘的後花園裏被毒死的,可關着我什麽事兒呢?不過,這老虎被毒死了也好,誰叫它只聽夫人的話,對着別人總是一副兇霸霸的模樣,府裏的人誰見了不害怕?”
那是讓一切變得無法挽回的開端。
長安取下了在房中懸挂多時,不曾動過的龍角。
山鬼有着極悠長的壽命,每當活過一百年之後,便會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沉睡過去,在長久的夢境之中抹去前一百年所有的記憶,待得十年之後,又再次醒來,以重生的姿态面對新奇的天地人間,這樣生生世世,輪回不絕。
長安不記得她活了多少年,多少世。但這一世,她是長安,在神秘安寧的巫山裏,騎着猛虎出來玩耍,偶遇雪白衣衫的翩翩少年。
她和猛虎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感情親厚異常,見到猛虎死去的慘狀之時,她一直以來強行壓制的野性終于如山洪決堤,洶洶爆發。
龍角是山鬼一族的聖物,是上古一條神龍的犄角,一旦以特殊的旋律吹奏,就能召喚萬獸,聽從她的指揮。
仰頭斜吹龍角的時候,她冰冷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一定要為虎兒報仇!
蒼涼的龍角聲響徹整個江離城,彼時林夢琊正在城裏的綢緞鋪裏,為長安細心挑選她想要的綢緞,好讓她裁成小孩子穿的衣衫,聽到遠遠傳來的龍角聲,他心頭一震,剛出得門來,大街上群獸奔馳,獸吼響徹雲霄;猛禽滑翔,尖嘯上達九天。
頃刻之間,整座江離城陷入百年未見的大動亂之中。
年輕的男子怔怔站在綢緞鋪前,許久才想起來,長安曾對他提過一些關于龍角的事,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不遠處有玄青之色微微一閃。
他回過神來,立刻躍上房頂,亦疾奔回林府。
彼時林府已被群獸圍繞得水洩不透,月蓮被一條鈎蛇層層纏繞,驚聲尖叫之中,鈎蛇猛然一用力,纏得她整個人都變了形。
林府的仆人能逃的都逃了個幹淨,只剩下林峙及幾個小妾被長安號令群獸團團圍住,逃之不得,林峙臉色鐵青,手持一柄鋒銳的長劍,将劍網舞得密不透風,堪堪擋住群獸第一輪奮不顧身的狂攻。
幾個姨娘吓得花容失色,有人吓得暈了過去,有人一連聲叫道:“老爺,快救命,救救我!”她們驚吓沙啞的聲音在群獸嘶吼之中,被狂風毫不留情地撕裂成塊塊碎片。
林峙只有一人,武功雖高,但也抵擋不住如此多的猛獸兇禽群起而攻,只抵擋了片刻,已經覺得吃力之極,耳邊小妾嬌啼之聲更是讓他心煩意亂,怒喝道:“給我閉嘴!”
他出聲怒喝,微一疏神,一只九嬰獸見有機可圖,奮不顧身撲了上去,九個腦袋一齊咬住林峙的脖子,又狠又準,林峙大叫一聲,手中長劍當啷落地。
林夢琊正撞見父親被九嬰獸咬成重傷。
幾只環伺在側的兇獸毫不留情,紛紛撲上,各自瞅準林峙的一個小妾,血盆大口一口咬了上去。
林夢琊不會武功,但居住在府上,曾制作了不少偃甲,他并未激活這些偃甲的機關,是以這些偃甲只是木楞楞的,三兩成群地站着,木然看向府中的屠殺。林夢琊見到父親受傷的那一刻,就毫不猶豫地激活了這些偃甲的機關。
群獸擁有靈識,但他的偃甲卻是精心制成,機關之術精妙絕倫,遠勝過一群烏合之衆的獸禽,不過一刻鐘,這些偃甲便将在場的獸禽一一擒獲,滿地烏壓壓的,鋪滿了鳥獸的屍體。
控制住混亂形勢之後,他趕到林峙身邊,叫道:“父親!”後者氣息奄奄,對着唯一在身邊的兒子凄涼地一笑。
清風中傳來一聲說不出意味着什麽的笑:“林夢琊!”
他擡起頭來,幾乎在那擡頭的一瞬間,他看到時光悄然老去,仿佛在一回首,他還是十八歲時剛返回人間的翩翩少年,在巫山裏坦然行走,遇到一個傾城之色的少女,披着藤蘿,騎着猛虎,天真爛漫又野性十足地叫他:“人”。
回首之後,時光凋零,只有長安在回廊盡頭烏發紛飛,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厲:“林夢琊,你當真要和我作對,阻止我報仇麽?”
林夢琊想起,長安是野性的山鬼。
成親兩年,她漸漸褪去了初見時的野性,表面上看起來,和那些世家大族裏溫婉可人的少女并沒有什麽不同,這讓他都幾乎忘記了,她本是山林的女兒。
他亡羊補牢般望向她:“長安,你鬧夠了嗎?”
長安緩緩走近,眼睛裏透出匕首般的寒光:“你爹和那些姨娘合夥毒死了我的虎兒,我一定要殺了他們,為它報仇!”
林夢琊凜然站在父親面前,聲音清冽:“他是我父親,你若要殺我父親,只能先殺了我。”
長安駐足在神情堅定的少年面前,神色一愕,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着手中龍角,半晌,搖頭道:“我不殺林夢琊,只要殺你爹,你讓開,我為我的虎兒報仇。”
他的聲音悠悠淡淡的,有悲涼,也有苦痛:“那你便先殺了我吧!”
長安愣住。
在她的心裏,猛虎是從小到大的親密玩伴,感情深厚無比,不管怎麽樣,她都要替它報仇,毒死猛虎的是她一向不喜歡的林峙和那些姨娘,她下起殺手來更是毫無心理壓力,山鬼的善良并不向敵人打開歡迎的大門。
然而擋在面前的,是林夢琊。
這個秀拔如翠竹的少年,在巫山和她相遇,是她見過的第一個人,他教給她那麽多人世的故事,他将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她穿,他給了她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
白衣飄飄的少年神色溫柔得驚心動魄,含着笑說:“你便叫長安罷。”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傷了他,她心裏明白這一點。
兩人對視之下,頓成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