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莺七覺得聽了這話,她居然還沒拍案而起厲聲指責,可見自己的脾氣實在不錯。事實上她居然很鎮定,不動聲色道:“都有些什麽好處?願聞其詳。”
趙伯雍眼神裏透出些玩味的意思來:“我師叔神功蓋世,你跟了他,這輩子不愁被人欺負,而且他又聰明又能幹,琴棋書畫、天文地理、易經八卦……什麽都懂,這世上就沒有難得了他的事兒。”
莺七扯動面皮,幹笑道:“好得很,這麽能幹,真有些像我師尊啦。”
趙伯雍叩了叩桌子,眉花眼笑:“還有一樁好處,就是你從此多了我這麽一個風流天下無雙,倜傥世間無二的好師侄,這筆買賣,可是大大劃得來。”
霄衡正拈着一塊翡翠栗子糕,斟酌着要不要嘗一嘗,聞言終于一聲冷笑:“趙伯雍。”
趙伯雍含笑應道:“師侄在,師叔有何吩咐?”
霄衡凝眸注視着手中點心,閑閑地道:“我看你很想回思過崖呆上一年半載。”
趙伯雍面色一僵,幹笑數聲,谄媚道:“嘿嘿,師叔,師叔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當沒聽見師侄胡說罷。”
莺七感慨地想,這才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霄衡不緊不慢地續道:“我将莺七帶在身邊,自有深意,你一個小輩,不得妄加議論,損人清德。”
趙伯雍垂首,眼底笑意深深,強忍着不笑出聲來,應道:“是,是,還請師叔解釋深意,為師侄解惑。”
霄衡戀戀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翡翠栗子糕,但想到在趙伯雍的面前,自己須得拿出作為長輩的威嚴來,終于狠狠心,将它放了下來,準備言歸正傳,正色道:“莺七,恕在下冒昧,令尊的尊諱是什麽?”
莺七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只是幼時曾聽師尊偶爾提及,似乎父親名叫林夢琊,母親名為長安,卻不知姓什麽,聽他問及,便道:“我爹叫林夢琊,怎麽啦?”
霄衡修長的手指輕敲桌面,微笑道:“我和你爹頗有淵源。”
莺七怔了怔,腦子裏飛快地轉了幾圈,喜道:“你認識我爹?我知道啦,定是我爹爹見你天資聰穎,骨骼精奇,收你為弟子,對不對?”
趙伯雍哈的一笑,霄衡眼風如刀,緩緩道:“我不是你爹爹的弟子,林夢琊是我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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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頓了頓,補充道:“我是你師叔。”
莺七讷讷的道:“你介不介意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谪仙端然道:“我是你師叔。”
莺七撲通一聲,不負所望地摔倒了。
霄衡蹙眉道:“怎麽這麽不小心?”伸手把她扶了起來。
莺七聲音兒抖了起來:“多謝……多謝師叔……”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一遍,忍不住再看一遍,這一次卻直愣愣地盯着他,索性出起神來。
霄衡微皺眉頭,道:“看我作甚?”
莺七眉頭皺得比他更深:“師叔到底多大歲數了?”
霄衡生平最恨他人問及年紀,因他雖然是個少年老成的典型代表,但區區的二十出頭,怎麽聽都配不上天下第一的盛名,聞言更是如同烈火上被澆了一瓶好油,惡狠狠道:“你再問我年紀,我割了你舌頭。”
趙伯雍在旁笑得沒心沒肺:“師叔,要吃這位姑娘的舌頭,又何必一定要割了?”
霄衡看了他一眼。
趙伯雍從這一眼之中,看出極濃重的威脅意味,心下一寒,急忙賠笑:“師叔大人大量,哈哈,大人大量。”
接下來的兩天,莺七過得迷迷蒙蒙,恍恍惚惚,不知身之所在,亦不知心之所安。
趙伯雍是個跳脫憊懶的人物,這幾日追着她叫師妹,叫得着實自然又親熱。
據霄衡講來,他和莺七之父林夢琊本是同門,雖然兩人年紀相差二十歲,卻有師兄弟的名分。
兩人的技藝均是出自昆侖,他們的師父共收了三名弟子,分別是林夢琊,柳曠,霄衡。
師父年紀老邁,自收了霄衡作為關門弟子之後,便隐居仙山,頤養天年。柳曠便是趙伯雍的師父,前年因病去世,臨死之前帶着趙伯雍上至天山,囑咐霄衡好好照顧他,別讓外人欺負了去。
三個弟子各有所長,柳曠算數精絕,縱古論今,霄衡精研武學,青出于藍,林夢琊卻是一名偃術大師,其偃甲之道冠絕古今,做出來的偃甲栩栩如生,以假亂真。
林夢琊是師父的大弟子,霄衡只見過他一面。
那是在他十歲的時候,天山上常年冰雪不化,人跡罕至。
那時節,霄衡還是個孩子,和師父兩個人住在山谷之中,從不外出,那時林夢琊和柳曠早已出師下山,昆侖清寒,只餘這師徒二人。
他白日裏随師父練劍,心無旁骛,夜裏獨自一人,并無玩伴,卻是異常的孤單寂寥,于是他一遍遍記誦師父傳授的武功法訣,直到倒背如流,再也不會忘記。
師父常常拍着他頭,哈哈大笑,說這小子根骨極佳,天資穎悟,實是練武的不世奇才,又這麽肯用功,将來青出于藍,未可限量。
他知道他師父是個絕頂高手,因為師父若要殺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武功多麽高強,心思多麽狡詐,都注定了要和閻王相見。
師父時時出谷去,每次回來,革囊裏總是盛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有時是個怙惡不悛的大盜,有時是個驕奢淫逸的大官。
師父性情疏朗潇灑,最愛飲酒,在喝醉了之後,總是刀擊人頭,縱聲高歌。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不知道為什麽師父喝醉了,唱着唱着,突然會放聲痛哭起來。難道師父那樣豪邁灑脫的人物,心裏也會藏着一件忘不了的傷心事麽?
那一年的深冬更是嚴寒,大雪滿谷,一切都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師父又出了谷去,說是與故人有約,即便遠在海角天涯,上至碧落下黃泉,也要趕去見她一面。
他一個人在試劍谷裏練劍,四下裏一片寂靜,連只鳥兒也不見,只隐約聽見落雪窸窣的聲音,遙遠悠長,山中歲月,寂寞如斯。
突然之間,他聽到了一個輕輕的腳步之聲。師父玄功通神,踏雪無痕,走路從來都沒有聲音的,此刻只怕是來了敵人,于是他握緊長劍,轉頭望去。
一個滿身風雪的年輕人緩緩走進試劍谷來,一身素袍,神色憔悴,但生得卻好,看去和藹溫柔。
霄衡握緊了手中的劍,冷聲喝問:“閣下是誰?為何擅入昆侖?”
那年輕人看見了他,勉強一笑,道:“我是林夢琊,師父呢?”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可是他的笑分外柔和,就好像春風吹化了湖面上的寒冰,吹開了缤紛的落英。
霄衡曾經聽師父說過,自己的大師兄叫做林夢琊,是個很厲害的人,師父言談之間,對這位大弟子很是推許。
林夢琊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厲害,剛問了一句“師父在哪?”就突然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他受了很嚴重的傷,傷口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冰雪,驚心動魄。
他大吃一驚之下,急忙将林夢琊拖回溫暖的屋子裏,找來靈藥替他止血療傷。
半日之後,師父冒着風雪歸來,像是喝了不少酒,走起路來也搖搖晃晃的,在見到心愛的大弟子返回昆侖之時,他才怔了一怔,道:“夢琊,你回來了?”
林夢琊麻木地任六歲霄衡替他裹傷,目光空洞:“師父,長安死了。”
霄衡默不作聲地替師兄裹好傷處,又去給師父取來醒酒石。
回來的時候,他看見師兄神色無限凄楚,聽見師兄追問師父:“師父,到底這世上有沒有黃泉,有沒有來生,有沒有那無數幽魂徘徊的奈何橋?”
他聽見師父一字字地回答:“夢琊,倘若有來生,為師亦不會錯過……她……以至于抱憾終身。”
師兄悲哀地笑了一笑,神色愈發地凄茫起來,喃喃道:“是啊,長安是山鬼,沒有魂魄,她入不了輪回,自然也沒有來世,三生石……三生石上,也不會有她的舊精魂。”
幽冥之事,終屬渺茫。
十歲的霄衡不懂他們兩個人的悲傷,他自幼不茍言笑,只沉默着将醒酒石遞到師父手裏。
兩日後,林夢琊重傷而死,只留下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他回到昆侖來時,受傷就已極重,卻堅持不肯讓師父給他療傷,想必是因為長安已死,心灰意冷,不願再活下去。
師父悲痛欲絕之下,咬牙切齒說:“殺夢琊者,必是蕭君圭,江湖上除了姓蕭的,誰能夠重傷我的弟子?”
蕭君圭!
這個名字镌刻在霄衡的記憶裏。
他一直在想,什麽樣的人物,才能将偃甲之術通天徹地的林夢琊重傷至此,又是什麽樣的女子,才能讓林夢琊徹底斷絕求生之念。
霄衡的武功越來越高,他是個極聰明的人,無論學什麽,都如有神助,連師父都說,霄衡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但師父不許他下山,說是除非有一天,他能夠勝過自己,青出于藍。
在霄衡十七歲的時候,他覺得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當他的長劍一毫不差地直指師父的咽喉時,師父欣慰地笑了,他仿佛看到江湖上即将開啓的盛世。
這盛世只為他的弟子一個人而開啓。
就是在霄衡十七歲的那一年,師父在一個雪夜悄然坐化,将林夢琊那塊晶瑩玲珑的玉石留了給他。
霄衡習武之餘,也曾飽讀古書,認得這玉石是傳說中的三生石,能将佩戴者所有的經歷都照影在玉石之上,歷經千年而不減毫厘。
但一塊三生石,終生只能有一個佩戴者,一旦和佩戴者訂下血契,便只會照影下這個佩戴者的生平,且只有與佩戴者有血緣之親的人才能解開三生石的封印,看到那些上一任佩戴者的塵煙往事。
是夜,三人宿在一間客棧裏,趙伯雍身上有的是銀子,出手又大方之極,給三人都要了一間上房,莺七自下山以來,第一次住得如此舒适,不禁對這憊懶少年好感大增。
用過晚膳之後,霄衡将三生石遞給莺七,道:“這個給你。”
莺七對着這塊三生石,怔了一怔,她曾聽師尊說過,三生石是仙人留在世上的神物,威力神奇,極為罕見,即便以師尊之能,也不曾尋到半塊三生石,卻不知霄衡從何處得來。
霄衡眉如籠煙,輕聲道:“這是你爹爹留下來的遺物,上面記載了他的生平,你若好奇,不妨看看。但咱們不知道他在上面用了什麽秘術,此刻只有你用血契來開啓了。”
将那晶瑩剔透的三生石放在她手裏,微微一笑,示意一切都由她來決定。
莺七咬了咬唇,取出一柄小刀,割破手指,将指尖上的一滴血小心翼翼滴在三生石上。
三生石本就晶瑩欲滴,血珠滴在上面之後,更是光彩四射,耀目生花,美玉似的晶體漸漸流動起來。
那些煙雲般的往事也從歷史的塵封裏緩緩解印,苒苒在霄衡、莺七面前鋪開一幅清麗冷隽的畫卷,畫卷之中山河動蕩,日月穿梭,都因一個少女的笑容而沒了顏色。
多年後的林夢琊不曾想到,他只能在餘生的歲月之中,斷腸聲裏,獨憶平生。
小時候的林夢琊是個俊秀脫俗的少年,無論站在哪兒,哪兒的背景就都可入畫。
生得好看的孩子,到哪都會讨別人喜歡,他的師父第一眼見到這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時,就打定了主意,要收這個孩子為徒。
林夢琊出身于一個聲望鼎盛的世家大族,是他父親的第六個孩子,也是最好看的一個孩子,但上天給予了他絕秀容顏的恩賜,也殘忍地收回了他母親的性命。
他的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便是一塊晶瑩透明的玉石,那玉石滑潤柔和,觸手生溫,是難得的上品,他一出生,這塊玉石便挂在他脖子上,從未取下,後來他聽師父解釋,才明白這是四海之中極罕見的三生石,自他一出生,便和他訂下血契。
林夢琊從小失母,孤苦伶仃,自幼在世家大族的爾虞我詐裏長大,活得很艱辛,是以師父問他,願不願意随自己去昆侖學藝的時候,少年夢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他父親本來舍不得把兒子送去學藝,但禁不住幾個小妾的撺掇,又見林夢琊去意堅決,就糊裏糊塗地答應了。
初上昆侖的時候,林夢琊才七歲,因為怕冷,被師父緊緊地裹在白狐裘之中,小小的身軀顯得分外臃腫,獨自站在雪地裏的身影,讓人無端地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師父領着夢琊熟悉了環境之後,帶他回到山頂上的小木屋,問他想要學什麽?
小小的孩童圓睜着水晶般純淨無邪的眼睛,問他,師父,你可會起死回生之術?
師父一愣之下,哈哈大笑,說道,世事變幻,生死輪回,此乃天道,人力有時而窮,又豈能逆天而行?
水晶般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皮,長長的睫毛像透明的蝶翼。
師父想了想,說道,我雖然教不了你起死回生之術,但卻能傳授你偃甲之術,學會偃術之後,你就可照着心中眷戀之人的模樣,制作出他的偃甲,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如何?可要學麽?
孩童擡起頭,怔怔看了看師父,良久良久,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不出師父所料,林夢琊的天資極高,穎悟絕倫,也許是有緣,他學起偃術來更是舉一反三,進境極快。到林夢琊十八歲的時候,他已成為師父口中不斷贊許的對象。
師父依照門派規矩,在林夢琊十八歲的那一日,命令他下山行三件善事,然後回來禀告師父,才能正式出師。
那時的林夢琊已不複幼時稚弱,昆侖累累的冰雪将原本秀致的少年養成沉默堅毅的模樣,褪卻了孩童圓潤的輪廓,他并沒有長成“男大十八變”的反面教材。
他應允一聲,遵從師命下山去。
十一年不曾下山,許多事在他眼裏折射出來的都是好奇迷茫,在城郭裏行走留宿了半月有餘,那些年幼時埋在他記憶深處的世間百态才開始在他的記憶裏逐漸被喚醒。
昆侖苦寒,使得這個少年愈發的冷淡,無論身處何地,都仿佛永遠獨處在世外,非在人間。
只有在駐足于包子鋪前,望着熱騰騰的包子,露出一些渴望的神色來,方才顯出少年人特有的好玩處來。他這時的年齡,正介于孩子與成年人之間,難脫孩童的稚趣,又本能地覺得應當做出大人的樣子來,所以一本正經地板着臉,卻忽略了自己還是少年。
他在人世間過了半月有餘,做的第一件善事,是幫助一位瞎眼的老婆婆趕走盛氣淩人,作威作福的士兵,再替她用偃甲造出老婆婆唯一的兒子。那時他已是通天徹地的大偃師,技藝出神入化,造出的偃甲兒子不但言語舉止如同真人,甚至能夠模仿真人的喜怒哀樂。
老婆婆以為是被抓去當兵的兒子被他帶來了,渾濁的老眼裏流出大滴大滴的淚珠,跪在他面前感謝他的恩德,說是比天高,比海深,她有生之年,都會為他念佛吃素,求菩薩保佑恩人一生平安。
做的第二件善事,是用自己制造出的一個偃甲,去殺了伩逢城一個臭名昭著的惡霸。這個惡霸仗着會一點武藝,魚肉鄉裏,欺壓百姓,可是他和官府勾結,狼狽為奸,所有的百姓都不敢和他争論,只怕惹上禍事。
他到伩逢城的時候,正遇到那惡霸搶了一個清秀的漁家姑娘,叫嚣着要帶回去當小老婆。漁家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苦苦哀求惡霸放過她。那惡霸哈哈大笑,不但不聽她的哀求,反而一腳踢死了她年邁的老父。
他毫不猶豫地命令偃甲殺了這惡霸,再将那位漁家姑娘妥善安置。
第三件善事,平平無奇,他只是陪着一位重病将死的老人,聊了很久很久的天,直到這位老人終于撒手人寰。
這位老人的兒孫并不孝順,不但不肯贍養他,還常常嫌他老而不死,臨死前的時光,能有溫雅的少年陪伴,老人含着笑,去得很安詳。
在人世間行走的時候,他只覺得世上之人,無人不苦,無人不滿懷憂患,心裏常常為世人哀憫。
第一個月的盡頭上,他遇到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