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她許是昏了頭,逃走的方向竟直直沖向了南曠微,後者一把抽出身畔流光的佩劍,電光石火之間,只一劍,就刺入了她心髒。
據說十年前,有好事者曾為天下武學高手排名,後來莺七打聽明白了這排名,她師尊穩居第一,叫她深感與有榮焉,當然也十分贊同此排名的權威性。
這天下十大高手之中,南曠微赫然在榜,由此可見這位青年城主坐穩江山,靠的不僅是他運籌帷幄的算計,還有高明的武功。
他心裏當然是有她的,否則怎會明知是□□,還能裝作毫不知情地飲盡她斟給他的一杯濃茶,然而她終于不敵他的江山。
群雄逐鹿的時代,她不過如蓬勃大樹上偶然開放的紅花,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有她,當然成全了他英雄美人的佳話,沒她,半點也無損他的威儀。
這場角逐,從一開始就是爾虞我詐。
莺七站的角度恰好,讓她清楚地看到南夫人嘴角微張,未說出的那句話:“你什麽都不知道。”
黃昏時城主府平靜如深山寒泉,城主夫人的死去似乎對府內毫無影響,南曠微要的是絕對的冷靜。
不過酉時時分,城主夫人因急病發作去世的消息便發布了出去,滿城為之舉哀,他至少顧及了她母家的面子,給了她死後的殊榮。
雲方檢查過南夫人給南曠微熬的藥之後,修眉深鎖,得出一個結論:“這位城主夫人一定是發瘋了。”
應他熱情的師兄弟妹詢問,他給了一番詳盡的解釋。
南曠微最初是中了“破諸念”的奇毒,本來性命已丢了一半,然而南夫人後來給他熬的藥裏,又摻雜了“仙鶴草”“旋複花”,和“破諸念”交融在一起,便解了毒性,成為一劑效力極強的迷藥,能令人陷入假死狀态,十天半月之後就會自然清醒過來,于身體絲毫無害。
看來這位夫人是個秀外慧中的,并非空長了一副好皮相,對藥草頗有心得。
溫軒瞪大了一雙眼:“我看這位南夫人瘋得不輕。”
夜色四合,浮雲悠悠,風前月下,滿目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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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分花拂柳而來,一襲綠衣在夜色裏若隐若現,翠袂搖搖,夢影似的悠遠。
南曠微一身玄袍,負手而立,道:“林姑娘,有事麽?”
他背後并沒生着眼睛,何以知道乘月而來的定然是莺七,叫人好生難以索解,莫非他只白日裏匆匆一見,便對她的輕功有了精準的定義,若是如此,這人武功之高,至少遠在流光之上。
莺七遙遙地便見他獨立一池碧水之畔,倒吃了一驚,想他莫非竟對何望舒恁地有情意,白日裏親手殺了她,夜裏忽然良心發現,驚覺自己對這位夫人是多麽的難忘,一時想不開,待要跳湖自盡,追随于黃泉之下。
誰知走近了才看清全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這位名動天下的雲中城城主,敢情是在負手觀賞水中的月影,想來也是,他一代面冷心狠的城主,怎會是傳說中癡情的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擡眼一望之下,人間天上,月華似水,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月色。
她來之前已三四番地猶豫,站在他面前,反倒因他剛硬的心腸下定了決心,當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說道:“南城主,不瞞你說,我身無長技,惟一拿得出手的本事,便是一門讀心術,我能看透他人的心意,也能聽到他們心底的聲音。”
南曠微仍未回首,挑了挑眉,道:“哦?”聲音未見喜怒,一如他面容般古井無波。
莺七緩緩道:“我本答允師尊,盡量不去偷窺他人的心思,然而南夫人臨死之前,我感應到她極強烈的執念,還是忍不住看了她的心思。”
結果她看到一個截然相反的故事。
“一個人就算再會騙人,也不會在臨死之前騙她自己,她當時心裏想的,應該都是真的,不知道城主有沒有興趣一聽?”
她生來便有異能,窺人心事,百發百中,從未出錯。
她自小就發現自己身懷異術,師尊知道後,也曾啧啧稱奇,卻未解釋她為何能夠看透別人的心,只告誡她不要去窺視他人心意,因這是極不道德的,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自己的心事被他人一覽無餘。
南曠微沉默半晌,澀聲道:“說。”
“南夫人喂你吃的,是假死的藥,那只會令你暫時停止呼吸,過一段時間便會蘇醒過來,那時她已帶着你遠離雲中城,也許到了天涯海角。
你只道南夫人是一位大族千金,只怕不曉得,她曾經是大秦城久經訓練的女刺客,奉命來刺殺你,但她終于沒下手,到底是什麽緣故,我卻不知。
你們成親近兩年來,她已替你擋下了十七個刺客,人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本事,即便是曾經訓練有素,殺人如麻的她,要不露痕跡地解決掉那些刺客,也着實不容易,她并非沒有受過傷,只是掩飾得天衣無縫,所以你從未發覺。
而這一次,她再也無法阻止将要來的刺客,因為在那人的劍下,她只是一只弱小卑微的蝼蟻,連接下他的一劍,也不過是做夢罷了。
哦,對了,南夫人臨死之前,腦海裏浮現了很多你們從前的畫面,她在心裏說,她喜歡當年隔花初見時,你偶然的卸下心防。
她死的時候,大概是很快活的,她已為你盡了全力。
很不巧,我窺探了她的心思,更不巧,她斷氣的時間太短,我只來得及看到這些。”
更深露重,空氣裏有木樨香氣,莺七只覺清亮的月光灑在身上,都滿是涼意,既然話已說完,便待離去。
前方的玄袍人并未回頭,只低沉着聲音道:“林姑娘,你說的可有半句虛言?”
莺七想了想,無所謂地笑了一笑,說道:“你若認為是假的,那便是假的罷。不過我實在沒什麽理由來編這麽一個故事騙你,我長這麽大,還沒這麽無聊過。”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難起來,眼前的綠衣少女說些什麽,他都不大聽得清,只從隐約的一些聲音裏揣測到整個完整的故事。
他從不愚蠢,頃刻間便明白她說的是真話,只是胸中縱有無數言語,說出來卻冷得驚人:“那又如何?望舒已死了,人死焉能複生?”
莺七凝思片刻,給這件事下了一個總結:“南城主,對你這樣的人來說,舍棄一個何望舒,多麽容易。”
前面的玄袍男子聲音難得的略微嘶啞起來:“林姑娘,這是望舒魂魄凝聚成的煉魂珠,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陪我看一看我夫人……望舒的今生?”
莺七不是個傳統意義上含蓄的姑娘,何況對南夫人的一生實在好奇,當即頗有興致地表示了興趣。
南曠微從袖中取出一顆通體烏黑的珠子,約莫雞蛋般大小,很像小狴曾經咬死的那些兇獸的內珠,除了圓得過分之外,似乎沒什麽特異之處。
他手掌覆上煉魂珠,一股淡白真氣袅袅升起,如畫本上的仙霧,托着煉魂珠緩緩升至半空,在空中輕飄飄的凝立不動,倏然之間,煉魂珠光華大盛,将一丈之內照耀得如同明晝,僅一剎那,有光影噴薄縱橫,折射出一幅幅海市蜃樓般的場景,連聲音也都歷歷。
究竟是死物,幾個時辰裏将多年歲月演盡,渾無沉重之感,世上衆生畢竟唯獨人才有悲歡。
莺七想,這顆珠子裏,凝聚了何望舒的精魂,她當城主夫人已有兩年,自來戴着城主夫人應有的面具,也許忘記了她不過是個才二十許的年輕女子。
煉魂珠浮在清涼的木樨花香氣之中,悠悠旋轉,流光溢彩。
其時羲和早隐,夜幕低垂,想是南曠微性喜黑暗,城主府的後院之中,并未系一盞燈,初時僅憑月華,隐約辨出兩人輪廓,那煉魂珠倏然亮起時,卻照得兩人須眉皆碧,光影流動閃爍,似折射出幾多離合悲歡。
出乎莺七意料之外,幼年的何望舒非但不是一位很受嬌寵的千金,反而過得極其地艱難苦恨,乃至于她後來的人生足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勵志小說,拿去書坊大肆宣傳。
她心頭暗暗嘀咕,想莫非傳言有誤,但流光之前言之鑿鑿,确是說何望舒乃貴族小姐,母家是雲中城裏極有名望的大族,一時怎麽想不明白,詢問南曠微時,後者面癱本色,冷着一張臉只裝沒聽見。
何望舒出身大秦城郊外的一戶清貧人家,父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落第秀才,母親是個常見的村女,雖當垆賣酒,但荊釵布裙,并沒有卓氏女的容顏和才情。
她生下來便沒了母親,瘦得可憐,似已知曉了母親因她而逝,不哭不鬧,乖巧地縮在爹爹懷裏,渾沒嬰兒肆無忌憚的驕橫。
莺七心道,世事真是難料。
好比此刻煉魂珠裏面黃肌瘦的女嬰,看上去瘦棱棱沒三兩重,怎料得到她日後竟是一個豔麗入骨的美人,莺七卻毫無愧色地覺自己料得到,因她已見過二十年後明豔照人的何望舒,就如這世上有一種推理結果叫做在別處看過,她做個未蔔先知的神人自然無甚稀奇之處。
二十年前的何望舒還沒有這麽詩意的名字,她從兩歲開始,記得自己叫作瑩姑,卻連自己姓什麽,都不清楚。
她對父母并沒有什麽概念,因那時正逢天下大荒,百姓饑寒,她母親早逝,父親也不過拉扯她到七歲,對父母的記憶十分淡漠遙遠,她只知道爹爹便是爹爹,常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布衫,舉着一本書長聲吟誦,對娘卻半點也想不起來。她爹爹臨死之前将最後一份口糧留了給她,只保得她兩日無饑。
那時她不過是才七歲的小女孩,父母雙亡,被饑寒逼得走投無路,想了一個絕妙的法子,用一張破席裹着爹爹的屍體,跪在繁華街道旁做一副悲切之色,插了一個草标,上面寫道:“賣身葬父”。
但主意雖是個好主意,世上的善人卻未必有那麽多,大街上摩肩接毂,掎裳連袂,往來人群漠然似不曾見一個幼年孤女跪在街上,有甘願賣身葬父的義烈。
雖然以莺七的眼光來看,覺得這小女孩為自己找一個栖身之所的可能性較大,但她身為一代太華弟子,自當存一副光明正大的心腸,怎可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小女孩之腹,想畢果斷将前番的卑鄙念頭掐斷,頗贊許道:“賣身葬父,難得,難得!”
煉魂珠裏小女孩渾然不知莺七甚心虛的贊美,只低了頭哀哀而哭,但她雖貧寒,仍帶着一種不自覺的傲骨,低垂着眼角,眼風泠泠,渾無孩童的爛漫天真。
幸而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跪了約莫兩個時辰,她面前停了一雙錦靴,靴面上鑲嵌了兩顆明珠,在這幼年孤女眼裏燦爛輝煌,她微微擡頭,看見那人灰藍色的衣袍下擺,有冷淡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賣身葬父?若我買你做下賤的丫鬟,去麽?”
這人的面容平淡無奇,看起來只不過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的存在,但他只這麽一站,連煉魂珠外的莺七也覺得氣勢迫人,珠子裏神光離合,往來的人影都成背景。
七歲孤女倔強不答,只擡了頭靜悄悄地看他,她有一雙琉璃般光潤的眸子,凝視着人的時候,有一種凜冽孤寒之美。
不知她後來怎生一番遭遇,竟将一身的冷漠孤傲化作柳腰花态,方桃譬李。
那是個年可三十許的中年男子,打量她許久,終于冷冰冰地下了結論:“是個好苗子。”
買下她的中年男子叫左拂塵,頗仗義地替孤女瑩姑葬了爹爹,領着她回到他家去,路上漠然道:“我替你葬了父親,又要養你,你須得一輩子聽我話,為我做事。”
在他看來,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孤女雖只七歲,她的聰慧已足以令她明白這一點,無言而順從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