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46
淩晨五點的K大街上,只有一家咖啡廳亮着燈。
司機将車停在門外,靳搖枝和小姨邁入了店中。
店裏只坐着一個魂不守舍的棕發女人,她似乎有些困倦,一雙眼已不太能睜開,只能靠咖啡提神。
“這家店的老板。”小姨說。
門是開着的,小姨進店後腳步一頓,往敞開的玻璃門上輕輕一叩,喚了女人的名字,喚的似乎是艾莉亞。
果真是當天的乘客,靳搖枝在名單上見過這個名字。
艾莉亞站起身,一口中文講得雖然不算流暢,卻也并不難懂。她帶着困意,沙啞地說:“抱歉,讓你在這個時候過來,我天亮前得回去,時間不多了。”
透過此人,靳搖枝仿佛能看到林氤的影子,或許這一年裏,林氤也是這麽逼迫自己提神的。
就好像鋼絲上的一只球,難以自抑,一個不經意就是萬劫不複。
小姨坐下說:“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你們坐下談。”
靳搖枝同艾莉亞握手,她的目光在對方臉上停頓了很久。她很少做這麽冒昧的事情,只是她太想林氤了,忍不住想借旁人來填補心裏關于林氤的空白。
艾莉亞擠出笑,坐下給自己續了咖啡,說:“我媽媽住院兩年了,情況在最近才有好轉,我希望她在天亮時一睜眼就能看到我,省得她太孤獨。”
靳搖枝了然,或許這就是艾莉亞的執着。
只是坐在這看似好端端的人,顯然根本不清楚自己早就死在了船上,還在低頭苦惱地看表,埋怨自己越來越差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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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越來越容易感到疲乏,所以需要一直喝咖啡,又或許,用一些其他的手段。”艾莉亞說着便舉起手,手指手臂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暗點,像是被仙人掌滾過一圈後留下的疤。
她接着說:“是縫紉的針,我帶在身上用來醒神。”
小姨陷入短暫地失神,她周身氣質本就冷漠又消極,此時竟比艾莉亞更像一個活死人。
回過神,她才說:“警察判斷,當時孟去世是因為疲勞駕駛,她沒有疾病,也沒有接觸過違法藥品,但車就是偏離了路線。”
靳搖枝看向身側身穿厚重黑衣的小姨,想用目光将對方緊皺的眉頭揉開。
她輕輕撚動手指,心裏想的是,早就死在船上的人,怎麽會因為一場車禍就再次故去。
歸來人的離開,是因為她将薰衣草帶回了M城,她信守了承諾。
“你們想問什麽。”艾莉亞說。
靳搖枝直直望向艾莉亞,說:“你常常困倦,那會一睡不醒嗎。”
“會。”艾莉亞點頭,“我盡量不睡。”
靳搖枝又問:“會有夢嗎。”
“沒有。”艾莉亞又咽了一口咖啡,只是很可惜,她喝再多,也不能完完全全清醒,“只是很難蘇醒,就好像被打了一劑藥,醒過來還是昏昏沉沉。”
這麽說來,艾莉亞沒能像靳搖枝和林氤那樣,在沉睡後回到自己最挂念的那一段時光。
正如靳搖枝原先所想,上天眷顧的哪裏只有林氤,原來還有她。
在下車前,靳搖枝将堆滿資料的箱子也搬了下來。她側身在箱中翻找,把當天的安保記錄拿了出來,說:“這次出行你還記得吧,安保沒有任何異常,但真的是這樣嗎。”
艾莉亞沒有說話,她遲疑了。
所有人都以為,當天沉船的幕幕只是噩夢一場,她也同樣。
“你在船上時,是不是夢見過沉船。”靳搖枝直言。
或許那天下船後,曾有人談及那場令人心驚肉跳的夢,但他們毫發無損,提起後不過是展顏一笑,随之說一句“好巧你也是”。
身在一樣的場地,又曾一起經歷過波浪震蕩,夢見一樣的場景似乎不足為奇。
遺忘在近一年前的噩夢忽被提醒,艾莉亞渾身一震,倉皇望向對面那自信不疑的女子。
艾莉亞确信,在這之前,她從未見過靳搖枝,這人的氣質太冷了,叫她過目難忘。
和對方身旁姓崔的老板不同,這人冷得銳利,就好像一簇冰棱,是漂亮的,卻在阻止所有人靠近。
崔老板的冷,只有死氣沉沉。
她是曾和朋友提起過那天的夢,可後來衆人一笑了之,這人又是從哪裏得知?
靳搖枝說:“當天船上所有人都做了一樣的夢。”
艾莉亞詫異地說:“你怎麽知道?”
靳搖枝不再往下說,此刻她更願意讓那天受困海上的人,永遠留在迷霧中。
她不想叫醒一個死去的靈魂,她當不起這個劊子手。
小姨微愣,也錯愕地看向靳搖枝。
“航海日志和其他記錄都在這裏,但我想聽你說。”靳搖枝斂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攪拌艾莉亞提前為她們準備的咖啡,“那天的夢是什麽樣子。”
“我其實是以工作人員的身份登的船。”艾莉亞提起咖啡勺,很輕地敲了杯沿,“出行那幾天,船上的咖啡由我負責。”
她看向小姨,很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說:“孟绮小姐給我提供過很多幫助。”
那次船上的乘客幾乎都是業界精英,他們要花六天的時間,來談攏一單合作。
就算只是在船上做一杯咖啡,于艾莉亞來說,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艾莉亞又沉默了一陣,說:“上岸後,我曾和主廚聊過,她也做了噩夢,但畢竟是夢,每個人夢見的多少都會有不同。”
“你說你的。”靳搖枝看了一眼手機,這時候大概是國內的傍晚,也不知道林氤正在七年前做些什麽。
艾莉亞一時間好像擺脫了困倦,目光炯炯地說:“返航前一天,天氣突變,那艘船曾偏離航向。”
小姨驀地伸手,在箱子的側邊将一卷圖表一樣的紙取了出來。
那是航向記錄紙。
紙是皺的,顯然泡過水,而紙上打印痕跡已經變得很淺淡,根本看不出究竟。
“可惜了。”小姨說。
沒有航向記錄作佐,其他日志也沒有相符之處,好像艾莉亞的夢就只是夢。
艾莉亞接着說:“其實我本不該知道,但當天夜裏我因咖啡失眠,在吹海風時聽到有人在争吵,有船員質疑航向問題,船長不予理會。”
“這艘船的航海日志,是誰負責的?”靳搖枝忽然問。
“船長。”小姨說。
“半夜裏船忽然颠簸,我想到早些時候偷聽到的話,便想去找人詢問。”艾莉亞說。
“問到了嗎。”靳搖枝問。
“那艘船是被包下來的,或許是為了保密合作,就連登船的員工也不到平時的十分之一,我找不到靠譜的人詢問,只能找去船長室,試圖質問船長。”艾莉亞語氣驟急,“你猜我在船長室看到什麽,死了一個船員!”
艾莉亞的記憶逐漸鮮明,她感慨自己從未碰見過如此印象深刻的夢。
那天夜裏她藏着不敢現身,只覺得海浪越來越大,船長似乎故意把船往風暴區帶。
要知道在那種狀況下,任何不當操作都會導致沉船,尤其她發現,船長似乎已做好棄船的打算,他是想殺了這整艘船上的人。
艾莉亞捧着咖啡杯的手不禁一抖,說:“但後來船靠岸了,船長沒有棄船,被割了脖子的船員也沒有死。”
靳搖枝翻開船員名單,轉而看向小姨。
“他也死了。”小姨平靜無波的眼露出一絲難以置信,“他賭博,欠了不少錢,暗地裏為錢做過不少不光彩的勾當。”
“怎麽死的?”靳搖枝喝了一口涼透的咖啡,那點寒意就像是鎮靜劑,驀地在她心口打上一針,将她的迷茫和慌亂徹底打散。
“他上岸後失蹤了一段時間,後來受到通緝,在一個鎮上被捕。”小姨皺眉,“本來是死刑,但沒想到剛判下來,他就猝死了。”
作惡的人,還未受到應有的懲罰,竟就痛痛快快地死去。
靳搖枝不能理解,此人難道和船上的某些人有仇?
他顯然不是為了尋死,他曾計劃要棄船離開,他的執念也正是活着,只是在被判死刑的那刻,他的執着就沒有了。
小姨忽然想起一些事,驀地從包裏取出另一部手機,那是去年的款了,看壁紙也不像是她會用的。
因為壁紙是她的照片。
小姨熟練地開機解鎖,點開了機主和別人的聊天記錄。
只見機主語氣揶揄,也不愛用标點符號,和小姨平常的習慣大相徑庭。
“是孟绮的手機。”小姨淡聲。“在船上時,曾有人向她的助理借錢,助理并未直接回應,而是說下船後再談。”
“是誰。”靳搖枝心裏已經有人選。
小姨往人員名單上一指,指的正是船長的名字。
靳搖枝立刻有了猜想,或許此人是借錢不成,便想行竊棄船逃離,到時船沒人亡,他也好借失蹤“死遁”。
茫茫大海,他的“屍體”被魚類吃了也不一定,他還能借此逃過抓捕。
只是這個方法太過危險,可以說是孤注一擲,如果能成,他或許能以這船上所有乘客的命,換他的一條命。
靳搖枝曾回到過七年以前,再離奇的事也已見識過,她不禁去想,如果游輪有聲音,它會說些什麽。
它為什麽執着于把所有亡魂都送上岸,難道僅僅是為了讓他們順應心中執着,見最想見的人,做最想做的事?
“這是我知道的全部,我該走了。”艾莉亞起身,對小姨笑了,“多謝崔老板,不然我媽媽也遇不到那麽好的醫生。”
因為艾莉亞要走,靳搖枝和崔所思也不得不跟着離店。
在K大街上,崔所思點了一根煙,抽了不到三口就撚滅了。她從大衣口袋裏取出手套戴上,下颌往車的方向一努,說:“上車吧,回去看監控。”
“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靳搖枝打開車門。
“去年。”崔所思說。
回到南郊,崔所思立刻脫下大衣,随手往沙發上一擱,便将桌上的手提電腦拉近。
靳搖枝坐在邊上,只覺得崔所思變了太多。
她過于自私,起初她只自私地想着,只要林氤不上那一趟游輪,所有的傷害就都落不到她們頭上,她根本不想去顧別人的死活。
這刻她反悔了,除了行兇者,船上所有人都不該亡命大海。
崔所思已經點開游輪上那幾天的監控,拉動進度條說:“保存下來的儲存卡其實不多,所幸,船長室的監控數據沒有受損。”
在監控裏,自然看不到行兇的那一幕,也沒有所有人“夢中”的沉船。
但在船駛向風暴區時,船體晃蕩了數下,有一把刀從角落裏滑了出來。
靳搖枝篤定,那就是行兇的工具,如果船會說話,這就是它的聲音。
監控播放結束,崔所思很想再點一根煙,但她忍住了。她垂頭時死氣盡顯,就好像在孟绮車禍的那刻,她也跟着死了。
她啞聲說:“可是又能怎麽辦。”
靳搖枝合上電腦屏幕,靜靜看了崔所思一陣,然後問:“客房在哪裏,我想休息。”
“我帶你上去。”崔所思撐着桌子站起身,幾近使不上力氣。
靳搖枝何時見過對方如此脆弱的樣子,她在樓梯上驀地一頓,淡聲說:“你還會再見到她。”
崔所思回過頭,就當靳搖枝是在說笑,很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來自國內的電話,是在靳搖枝躺下不到十分鐘時打來的。
看到林氤的名字時,靳搖枝愣了數秒,接起時甚至忘了平複心緒,聲音發啞地說:“醒了?”
電話那邊的人說:“我在七年前很想你。”
“那現在呢。”靳搖枝将氣息放輕,此時除了聽覺,其餘感官都在發鈍。
“想見你。”林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