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我不喝酒。”李臨夏穿好衣服出來，神色平靜，“之前在雪山是為了禦寒，現在不用了。”
“啊？哦哦……”秦宋這才回神來，胡亂應了兩句，耳根燒灼發燙，然後才想起來道歉，“對，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沒把我當女人。”李臨夏淡淡道，“其實你不用在意，繼續這樣就好。”
“哦……”秦宋情緒莫名有些低落，從前倒也罷了，現在他還怎麽能拿她當男人啊？一旦說穿了，他就開始覺得自己眼瞎，眼前的少女骨骼纖細，面容秀氣倔強，怎麽……怎麽會認為是個男人呢？
“你還有其他的事情嗎？”李臨夏剛挖腐肉出了一身汗，此時只想送客好清理自己，眼前人視線卻有點直愣愣的，聞言才猛地別過頭，“對，對不起，我就不打擾……”
話音未落，他忽然急迫上前，一把抓住她脖子上的那半塊舊玉，震驚道，“你怎麽也會有這個？”
居然被看到了嗎？
李臨夏微微皺眉，這是當年秦家定親的信物，是由祖上傳下來的一塊舊玉切割而成，世間再無第二塊，恐怕不能随便糊弄過去。
她冷靜地将東西從他手中扯出，然後塞進衣領裏，“秦宋，我原打算是等回東洲了再告訴你，但現在告訴你也無妨。”
“東洲北辰王功高蓋主，被先帝所忌憚冤殺，他家人也在流放途中遇意外死絕，唯有其獨子失蹤，尋找了多年也未曾有消息。”她看向秦宋，“而我父親李乾是東洲北辰王麾下副将，深受重用，甚至跟他結下了兒女親家，以這塊祖傳舊玉為憑。”
“所以，你的意思是……”秦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我就是那個北辰王的兒子？”
“根據你的年齡，經歷，還有那塊舊玉來看，有很大可能。”李臨夏神色平靜，“等回了東洲，還有當年照顧過世子的奶娘及幾個仆從确認，你不必擔心。”
秦宋還是沉浸在震驚中，他自幼被乞丐養大，四處流浪過活，也曾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是什麽大富大貴人家，當真的這一天到來時，他卻有些不敢相信了。
他看向李臨夏，心中說不出是惶然還是隐秘的期待，“所以你和我……”
“我與你指腹為婚。”李臨夏神色冷淡，“但你不必擔心，等回東洲将身份确定後，我便會和父親說我們解除婚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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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秦宋猛地睜大眼，“你，你要解除婚約？！”
“你我二人并無半點情意。”李臨夏淡淡道，“為避免造成什麽不必要的誤會，自然是要早日解除才好。”
秦宋定定地看着她，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些許不舍或試探，然而對面的少女卻是不避不讓，冷淡漠然，仿佛從雪山某一夜開始，她就變成了這樣，哪怕不顧生死救他，似乎也只是為了完成什麽不得不做的任務。
原來，原來竟是這樣。
靜默良久，秦宋臉上的情緒晦澀難堪，“……臨夏，你是不是一直都很瞧不起我？”
李臨夏微微皺眉，想說什麽卻又被他低聲打斷，“你武藝好，打仗厲害，為人光明磊落又愛護部下，是人人憧憬向往的東洲小将星。”
“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秦宋垂下眼，遮住那一點澀意，“你又待我那樣好，好到我心生妄念，竟以為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以為我們心靈相通，卻原來……只是因為身世而嗎？”
從始至終，她都只是想帶他回東洲交差。
想到這裏，秦宋再待不下去，忍着心底的酸澀道，“……我先走了！”
“秦宋！”看着他決然轉身的背影，李臨夏莫名有些不安，但見他停住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冷肅道，“東洲有很多人在等着你，你不能辜負了他們的期待。”
秦宋垂下眼，“我明白。”
明白……明白個鬼！
收到兩人不見的消息時已經是第二天，算算時間路程，若是趁夜趕路，到現在估計已經快到了下一個城鎮。
李臨夏本打算帶人去追，誰知忽又收到了宮中的飛鴿傳書，皇帝師兄在被她引薦的君遷診治後竟然昏迷不醒，如今那兩師徒現已經被打入天牢，朝中一片混亂。
不能再耽誤了。
很快就做出了選擇，李臨夏安排了幾個人去追秦宋，自己則一路快馬加鞭往京都趕，比起區區一個秦宋，自然是皇帝師兄和整個東洲更為重要！
就在李臨夏心急如焚地往回趕時，秦宋卻是一路心神不寧，總時不時回頭，也不知是期待還是害怕那人會冷着臉出現在自己身後。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瘋了，總覺得一股郁火悶結于內，想要做出什麽事情來惹她狠狠生氣，最好大罵他一頓才好。
這樣，她或許才能将他真正放在眼裏。
“秦大哥，你這樣帶我離開真的沒有問題嗎？”明飛雪從馬車裏探出頭來，聲音怯怯，眼睛卻閃閃發亮，充滿了喜悅。
“……沒事。”秦宋從思緒中回過神，向來開朗的眉眼染上幾分陰霾，“等我送你回大盛了，就會回去找他們。”
明飛雪的神色黯然了下來，秦宋有些不忍心，又安慰道，“別擔心，以後有時間我還是會去看你的。”
“真的？”明飛雪滿臉驚喜，頓了頓又試探地問道，“秦大哥，其實你和臨夏姐姐也只是萍水相逢，為何一定要去她那裏呢？”
“如果……如果你願意留下，”她小臉微紅，“看在我的份上，我爹爹一定會重用你的，你也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少女的眼眸溫柔而期待，秦宋垂下眼，避開了那明晃晃的情意，“……對不起，飛雪，我一直便很想去東洲看看。”
“而現在……”他輕輕嘆了口氣，眼底浮現出幾抹迷惘，“我更是非去不可。”
明飛雪微微蹙眉，半晌才咬着唇道，“是因為……臨夏姐姐嗎？”
的确，她也等着他去東洲，然後再解除婚約。
想到這裏，秦宋的臉色更加難堪，那邊明飛雪看着他，手指微微用力摳緊窗榄，聲音卻是很柔軟可憐，“秦大哥，你……喜歡臨夏姐姐？”
“怎麽可能，我怎麽會，我沒……”秦宋像被咬了尾巴的狗，心虛地差點在馬背上跳了起來，也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我拿她當兄弟，當首領，當……”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裏一塌糊塗，好像就快要理出個頭緒，然而那邊明飛雪卻忽然叫停了馬車，然後飛快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秦宋瞬間吓了一跳，連忙驅馬向前去接，少女明黃色的衣裙随着她的跑動如蝴蝶紛飛，然後朝他伸出了手，“秦大哥，拉我上去。”
稀裏糊塗将人帶上了馬，秦宋有些遲疑，“飛雪，你這是……”
“秦大哥，我很害怕。”纖細柔軟的手臂毫不避諱地摟緊了他的腰身，明飛雪側靠在他懷中，垂下的脖頸雪白，散發着少女的香氣，讓他忍不住頭暈腦脹，繼而飛快移開了視線，“你怕什麽？”
抱着他的手臂收緊，少女惶恐而卑微的聲音響起，“我不如臨夏姐姐厲害，也不如臨夏姐姐武藝好，堅強又果決，你回東洲後要跟她長長久久地相處，而我卻只有這一路上的時間……”
話裏的情意清晰可辨，秦宋心口砰砰亂跳，“你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你……你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類型，何必比較？”
“可是我想比較。”委屈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下一刻，明飛雪含淚的眼睛便拿走了他所有情緒，“秦大哥，就這幾天而已，你不要想別人，安安靜靜送我一程好嗎？”
青衣的宮人捧着裝着聖旨的玉匣退下，秦澈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一瓶藥吃了兩顆，那塊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仿佛松動了些，整個人也有了稍許精神。
臨夏找來的這位神醫果然是不同凡響。
只是……
他将藥瓶放好，輕輕嘆了口氣，從小到大他已經失望過太多次，對于治好早已經沒有報太大期望，更何況君大夫所說的奇珍異草也實在是太過罕有。
只要能多熬幾年，讓他能夠安排好東洲，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陛下，李将軍回來了！”
劉大監匆匆前來通報，秦澈坐起身，臉上剛露出些許笑容，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大步走了進來，風塵仆仆，滿眼焦急之色，看到他時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行禮，“參見陛下。”
“臨夏不必多禮。”秦澈示意劉大監給她搬椅子，看到對方臉上的疲憊與通紅的雙眼，不由得嘆了口氣，“你這麽着急做什麽？我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
聽到這話，李臨夏眼睛一酸，低聲道，“師兄……”
秦澈拍了拍被子示意她坐下，李臨夏乖乖坐在他下首，想了想又問道，“你的身體怎麽樣了？為什麽外面傳你昏迷不醒，還将君遷打入了天牢？”
“不過是障眼法而已。”秦澈道，“是君神醫拜托我的，目的是為了隐蔽行蹤，其實他人早就已經離開東洲了。”
這就好。
李臨夏松了口氣，剛想開口，秦澈卻按下了她，“臨夏，你來得這麽急，是不是都沒有回去見過你父親？”
李臨夏頓了頓，點頭，她心中擔憂他的身體狀況，哪裏還顧得上回府，更何況她現在也并不太想見他。
秦澈了然點頭，又問道，“那你信中說的，那位秦宋呢？他跟你一起回來了嗎？”
李臨夏搖搖頭，低聲道，“他還有別的事情，不過我讓幾個人跟着他，應該沒事的。”
秦澈微微皺眉，但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是道，“也罷，那你先說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吧，信鴿傳遞的消息畢竟有限，我已是挂心許久。”
“是。”李臨夏點頭，然後簡短又有條理地說了起來，秦澈聽得很是認真，很快就抓住了重點，“所以，東方巽想讓大盛與東洲結盟？”
“嗯。”李臨夏點頭，秦澈微微擰眉，“若是此事能成，東洲的壓力的确可以減輕許多，只是與虎謀皮，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比起狄人，大盛至少還算同出一脈，百姓同源。”李臨夏解釋道，“況且我觀大盛朝堂內部，東方巽與明紹則彼此不和，盛帝狹隘猜忌，并無明君能臣之相，将來必有內部争端，或許到時候便是我們東洲的時機。”
“這話也不錯，只是我要能活到那一天才好。”秦澈笑着咳嗽起來，李臨夏連忙幫他拍背倒水，又是好一番忙碌。
“師兄，君神醫到底怎麽說？”見他平緩下來，李臨夏這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小心翼翼地開口。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與期待，秦澈安撫地笑了笑，“君神醫說我胎中便被人下了慢性毒藥，雖然僥幸生下來，但先天不足，如今已是內裏耗盡，根治是不可能了，但若有靈丹妙藥還是能多活一二十年。”
這答案比她預期的可差太多，李臨夏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卻還勉強笑道，“先治着也好，說不定日後他醫術精進了，又另有妙方也說不定。”
秦澈搖了搖頭，雖然不忍，卻是殘忍地戳破了她的幻想，“臨夏，不是我悲觀，只是那些藥草實在舉世罕有，實在太難湊齊，如今東洲國力衰退，也不值得為了我一人大動幹戈，勞民傷財。”
“值得。”李臨夏低聲道，“你在，東洲才能穩。”
秦澈如同小時候那樣摸她腦袋，笑得很是溫柔，“不，有你在，東洲就很穩固。”
所以前世他便放心地倒下，因為她與秦宋有婚約，就早早準備将皇位及一切交給這個堂弟。
他以為，有她和風雲騎的輔佐，東洲便不會有任何問題。
李臨夏忍住眼中淚意，好半晌才低聲開口，“……師兄，我想解散風雲騎。”
“你說什麽？！”秦澈猛地坐起身來，因為激動竟又咳嗽起來，李臨夏連忙安撫地拍他後背，“師兄，你別急，我只是有這麽個想法。”
“你告訴我，到底出什麽事了？”秦澈抓緊她手指，全然不顧自己咳得發紅的眼睛，“是不是有人不服你？”
“沒有。”李臨夏搖頭，那些因為不服她年小又是女生的師兄弟早在訓練中就被打服，如今早就相處成了親人，進退都是一條心。
“我只是，只是心疼他們。”她低聲道，“師父當年建立風雲堂，收弟子二千三百八十五人，真正通過訓練成為風雲騎的僅僅八百人而已。”
“這些年他們跟随我征戰沙場，為東洲做盡了明裏暗裏各種事情，如今只剩三百不到，長者無妻兒，幼者無家親。”
李臨夏眼中發澀，“師兄，我心疼他們。”
秦澈沉默了，臨夏心疼他們，他何嘗不也是？許多人都是同他待過同一間屋子，吃過同一桌子菜，上過同一位老師的課，學過同樣的謀略課程。
風雲堂創始之初便是為了護佑東洲，而他是東洲唯一皇室嫡脈，于是他們在成為風雲騎之時便也發誓向他效忠。
這些都是萬裏挑一的精英人才，擁有着最好的身體與強悍的能力，可是他們卻都還沒有活過他這個病恹恹的人，他還在這裏苦苦支撐，許多人卻已經成為了一抔黃土，再無相見之日。
秦澈閉了閉眼，哪怕再不忍，卻還是道，“臨夏，你太過感情用事了。”
看着少女發紅的眼睛，他澀聲道，“東洲如今的情況你知道，當年先帝昏庸無能，聽信讒言害弘皇叔身死，導致兵反民怨，差點國祚崩塌，若不是你父親力挽狂瀾，穩住那三十萬大軍，只怕如今也沒有我坐在這裏。”
“這些年來，哪怕我兢兢業業，對國事不敢有絲毫懈怠，可是這個身體卻根本無法支撐實現任何作為，那些老将舊臣還是有許多懷念着弘皇叔，期待着将他的獨子尋回。”
“師兄！”李臨夏不忍喊道。
秦澈笑了笑，不理會她的打斷繼續道，“臨夏，你我心裏都明白，這一天遲早會要到來。”
“事實上，這也是上天憐惜我東洲，到底沒有讓它毀在我這個病秧子身上。只是我心中還是有些擔憂，不知道那位堂弟品性能力如何，怕他不能承擔起東洲，不能善待百姓，不能重用賢能……也害怕，會對你不好。”
“所有臨夏，”他擡首看向她，“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只有風雲騎在你的身邊，你才是最安全的，才能有力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而只有有你在。”秦澈眼神溫柔，“我才能對東洲和東洲的百姓放心。”
這還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将心思打算剖析給她聽，前世知道這安排時，秦澈已經病入膏肓，所以雖然心中有無數的隐憂，她也不能說出來讓他勞神，甚至會覺得既然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最好的安排，那她為什麽不能接受呢？
秦宋需要和她的婚姻穩定将來的這把位子，父親需要她履行婚約來完成對恩人的承諾，而師兄需要她當這個皇後護佑江山……
而她的意願，是那麽微不足道，只能湮沒在日常所有的沉默中，最後被掩埋在那漫漫黃沙裏。
李臨夏慢慢收緊了手指，終于說出了前世今生都想說的那句話，“可是師兄，我已經決定解除這樁婚約。”
“什麽？！”秦澈坐直身體，“可是這位堂弟有什麽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