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視角

第38章

第38章

狂風呼嘯，暴雨傾盆而下卷襲整棟洋房。奇異的是，二十米開外的街道上，世界幽靜，不見半絲雨點。昏暗的路燈照出一團團薄而淡黃的霧光，像搖曳的鬼火靜谧地開在濃厚的夜色裏。

風再次狠唳地擦臉而過，修女雙手雙腳撐在地上，她擡頭，卻找不到豬豬香波的身影。

A54，豬豬香波。

修女不知道對方具體的邏輯鏈，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是，這是一位五級用戶。

此時此刻，漫天漫地都被粘稠的透明液體覆蓋了。

洋房外的花園草坪，那棟紅白瓦建築的房子，甚至是矮小的圍牆栅欄上。到處都是豬豬香波。

如果修女能看見圍牆外的情景，她就會發現，街道地面上的豬豬香波正在以極慢的速度逐漸褪去。就像退潮一樣，這些透明液體也在不斷地縮小範圍。因為豬豬香波也只是個五級用戶，連水之刑都在神聖獻祭的壓制領域裏，被克制得漸漸落入下風，排名才54位的豬豬香波更是如此。

最多不過一個小時，豬豬香波就會被克制得難以維系自己的邏輯鏈。

但是，一個小時實在太漫長了。

修女秀雅恬靜的眼眸裏染上了漆黑的夜色，她不能等駱笙反應過來，從洋房裏出來和豬豬香波聯手。趁兩位五級用戶還沒碰面，她必須趕緊走。

光滑至極的香波草坪上，修女手腳并用，竭力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她反應實在太快了，從她破窗而出，到她發現豬豬香波的邏輯鏈，只用了不到三秒。

這短短三秒，在駱笙負傷的情況下，足以讓一個強大的五級用戶逃脫。

然而，比駱笙來得更快的，是她的邏輯鏈。

“啵——”

修女聽到了一道奇怪的破裂聲。

像是肥皂泡泡被吹到最大，表面張力維持不住內部氣體，驟然爆炸的聲音。

……等等，泡泡？

修女雙眸睜大，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那棟寂靜的小洋房。突然，成山成海的白色泡泡瞬間将她淹沒！

“香波加水，你知道是什麽嗎？”

所有的視野都被雪白的泡泡遮蔽，修女看不見駱笙在哪裏，憑借聲音她推斷，對方也走出洋房了。

“是泡泡。”

一道脆生生的少年聲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修女沒時間去管說話的少年是誰，她聽出來了一件事，駱笙在問出那句話時，前半句離自己只有十米遠。後半句，人卻已經抵達二十米開外的位置。

第一時間她便知道，對方打算怎麽對付自己。

在這片豬豬香波和水之刑疊加的泡沫邏輯鏈裏，駱笙能迅速離開，修女也自然可以。然而就在修女打算頂着遮擋所有視野的泡沫，趕快逃離時，忽然，她面前的這片泡沫沉重得好像一堵牆，一時間竟拖延住了她逃跑的時間。

“你現在身處我和水之刑隊長的疊加邏輯鏈裏，你要往哪裏跑，我們當然是知道的。只要在你逃跑的方向上，我和她同時加大自己的邏輯鏈，泡沫的密度就會随之增加。再強的五級用戶都不可能輕松逃跑。”頓了頓，少年又冷哼道：“雖然，最多拌住你五秒，你就能逃脫這二十米的距離。”

駱笙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但是五秒，夠了。”

與此同時，遠處的教堂鐘樓上，數十名隊員早就舉着火箭炮，對準了洋房的位置。

當這場雪白的泡沫牢籠被制造出來的下一刻，隊員們就露出了勝券在握的笑容。

“都2046年了，不會真有用戶還赤手空拳的和人打架吧？”

下一秒。

“砰——”

大地轟然震動。

2046年11月20日，淩晨0點35分。

整個海都市劇烈震蕩，無數市民從睡夢中驚醒，驚恐地直跑下樓，以為發生了地震。海都市不是地震頻發區，但就在三年前，這座自古十分安定的城市發生過一場高達七級的大地震，幸好震源不在陸地上，才避免了大量的人員傷亡。

漆黑的夜色中，人們幾乎只套了件外套就跑下樓，烏壓壓地聚在空曠的街道上。

但是很快，就有人發現異樣。

“這不是地震！”

“快看那，那是什麽？！”

數十萬人齊齊看向那片照亮半邊天空的地方。

黃浦江的西側，老法租界的洋房區，炮火轟鳴，數不清的炮彈投射向這片叢蔭掩蔽的高級住宅區。

海都市上百萬人齊齊震撼，人們瞠目結舌，駭然地看着這場驚心動魄的炮火盛宴。

……

半個小時後。

這頓火炮狂轟一直持續三十多分鐘，才終于停息。

警察們走進一個個人口聚集的住宅區，将在街上逗留的市民請回家。官方的說法暫時還沒公布，不過民間已經漸漸有了猜測，最有可能的答案是恐怖襲擊。

但是無論如何，在城市正中央進行這種程度的恐怖襲擊，實在是駭人聽聞。有老人甚至想起世紀初的飛機撞大樓事件。恐怕海都市這次的恐怖襲擊，不會比那次簡單。

外界的輿論紛争是明天才要考慮的事，如今對海都市清除小隊來說，他們的當務之急是抓住A14神聖獻祭。

第一顆炮彈落在霍華德祖宅的洋房花坪時，修女還有機會逃跑。她是一個五級用戶，駱笙從沒想過帶手槍去緝拿她，就是因為手槍對于反應極其敏銳、速度也極快的五級用戶來說，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然而，持續五秒，數十名隊員拿着高壓多發性火箭炮對着修女所在的泡沫區域狂轟濫炸，哪怕是修女都失去了逃跑能力。

駱笙沒有讓隊員停止攻擊。

直到炸了半個小時，确認修女徹底不可能逃脫後，被炸成廢墟的焦土上，駱笙走向深坑的中央，看見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霍蘭絮。”

深坑的最底部，是一個只能看出模糊人形的焦黑肉塊。

駱笙冷酷的臉上沒有一分表情：“11月19日，你應該在很久以前，至少半個月前就把‘教宗寶冠’的邏輯鏈種在了中都市那些無辜的游行者身上。但是你偏偏選擇昨天，11月19日，才正式啓動這條邏輯鏈。

“這個日子對你來說，有什麽特別的麽。”

黑色肉塊似乎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聲音。

霍蘭絮也不可能再發出一絲聲音。

“應該是有意義的吧，畢竟你是個多麽懷念家族榮光的人。曾經的歐洲貴族？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駱笙諷刺道：“還活在上個世紀呢？”

很快，清除小隊的隊員趕到現場。

就在隊員準備将神聖獻祭擡走關押時，駱笙突然出手，一簇簇冰塊似的尖錐直直刺穿霍蘭絮的四肢，焦黑肉塊忍不住顫栗，她被死死釘在了擔架上！

“隊長？”有隊員驚訝地問。

駱笙神色漠然：“她畢竟是個五級用戶，以防萬一。”

隊員們開始收拾現場。

整個法租界洋房區，全部被炸成了廢土。

然而比起抓住一位五級用戶，炸掉一片有錢人居住的區域實在算不上什麽大事。一開始隊員們費盡心思地撤離周圍人群，就是為了之後能使用定時炸彈，直接封殺神聖獻祭。

看着隊員忙碌的身影，駱笙忽然眸光一動，她走向郝明街的盡頭。

路燈被無限火力炸爛，只有昏沉的月光籠罩着大地。

豬豬香波的上半身藏在大樹的陰影中，只露出一雙略顯黃舊的運動鞋。他個子不高，大約比水之刑還矮半個頭，說話時略有些沙啞，應該沒完全過變聲期。

“A級任務，協助海都市清除小隊抓捕五級用戶神聖獻祭。我完成了。”

駱笙擡起頭，黑暗中只能看見一個瘦弱的少年輪廓。至于臉龐長相……她随意地打量一眼。

對方戴了個破舊的小豬面具。

駱笙語言簡練：“明天，錢打到你的賬戶上。”

“不要走賬戶，現金放在我指定的地方，我會去取。但是還有一個獎勵。”

“貢獻值？你是第一個沒被隐藏用戶ID的五級用戶，但是哪怕你得到了再高的貢獻值，長腦APP也不會将你的名字匿名。污染物004無法顯示前53名用戶的ID，不是因為這53人排在前53位，而是因為這53個人本身的邏輯鏈，達到了和004相同的水平。”是個人實力問題，和貢獻值無關。

“……”

“不是說這個。”

駱笙睫毛微動，她冷漠而平靜地看着眼前這個藏住自己相貌的男孩。

“任務獎勵，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答應我一件事。”

駱笙：“你想要什麽。”

豬豬香波說了一個答案。

駱笙靜默片刻：“好。”

短暫的談話只持續了不到三分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豬豬香波轉身就要走。忽然，他停下腳步，想起一件事：“最近……那家夥升七級了嗎？”

駱笙身形一頓：“還沒有。”

“……關于那件事我能再加個條件麽，我想搬家，搬到離海都市、中都市越遠越好的地方。”

駱笙淡定道：“人是活的，你也不知道人家崩潰的時候會在哪個城市。你可以選擇治好你爸的病後，找個深山老林隐居，或者幹脆跑到國外，這才保險。”

豬豬香波：“……”

您這說了等于沒說！

豬豬香波憤然離開。

駱笙卻十分鎮定。很快她打了個電話，找到政府的人，按照豬豬香波的要求，将全國最好的醫生全部帶到海都市第二醫院，治療當前醫院所有的癌症晚期病人。

挂斷電話後，駱笙走在回洋房廢墟的路上，不由想起那位掩耳盜鈴的小朋友。

豬豬香波提出的要求是，找國手治療他父親的病。但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要求讓自己父親所在醫院所有的病人都一起接受治療。

像豬豬香波這種官方沒有查清真實身份的用戶雖然不多，但也有。

邏輯鏈不會憑空産生，能夠覺醒邏輯鏈，一定曾經接觸過邏輯因子。就像蕭矜予，他被找到是因為當天中都市發生的邏輯鏈事件只有白院子的邏輯風暴一個，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然而有的時候，邏輯鏈事件牽扯到很多人，目擊者衆多。004能數清楚一天內在華夏大地上覺醒了多少邏輯鏈，甚至能給出它們的大致內容。但是官方卻不一定能順着004給的信息，找到邏輯鏈擁有者本身。豬豬香波就是漏網之魚之一。

“嘎吱——”

鞋底踩在松軟的雪花上，駱笙停下腳步。她仰起頭，忽然發現下了一整夜的雪不止什麽時候停了。

……

神聖獻祭落網了。

明天也一定是個好天氣吧。

***

相比于海都市的疑似恐怖襲擊事件，這一邊，中都市還在忙着處理摘頭游行造成的人員傷亡。

徐啓突然接到海都市那邊的消息，得知神聖獻祭已經被抓住後，他激動地手勁加大，差點捏碎金屬的手機背殼。

“終于抓住她了！”

徐啓趕緊将這個好消息分享給王饕等人。

王饕和趙狠也不免露出喜色。

然而很快，王饕便神情沉着，他壓抑着怒火，一字一句地問：“駱隊長沒當場殺了她吧？”

徐啓一愣，接着便懂了他的意思：“還活着。隊長留手了。”

修女不是殺害肉王的兇手，這一點駱笙知道。雖然如果肉王沒有提前死于美女香巾之手，那麽一個小時後，他也會被教宗寶冠殺死。可是沒有如果，肉王确實不是修女殺的。

當然，這一次留手不僅僅是因為沒因憤怒喪失理智，更是因為這次的被害者不是肉王一個人，駱笙不能自由決定該怎麽處置霍蘭絮。

霍蘭絮應該去的地方是審判法庭。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單獨審判她的罪過。

王饕點點頭，正要開口，忽然，一個小隊員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統計好了，隊長。目前确定參與游行的受害者一共3987位，其中死者134人，傷者2887人。幸存者有男有女，現在确定2166人一定是處子，因為他們已經清醒了，這是他們親口承認的。還有剩下的1787人，他們的親人朋友也基本斷定，他們是處子。”

徐啓若有所思：“看來教宗寶冠的邏輯鏈可能沒變，還是要求作用對象‘身心純潔’。但是神聖獻祭的邏輯鏈卻變了，她居然要求必須是處子血液。三級以前，她并沒有表現出這個邏輯鏈特性……”聲音頓住，徐啓看着走過來的青年，問道：“蕭矜予，怎麽，你有什麽看法麽？”

“必須是處子？”

徐啓愣了下：“嗯。雖然還有一千多人不能徹底肯定，但是兩千多個樣本也能基本确定了吧。得是處子。只是很奇怪。”徐啓對眼前這個年輕的新用戶印象很深，對方強大的推理能力讓他也曾經問過“你怎麽沒一天升級”的話語，他想讓對方也來參與思考：“正常來說，所有用戶從三級升四級的時候，會選擇簡化邏輯鏈的因。”

徐啓道：“舉個例子，如果是肉王的邏輯鏈，他在三級的時候可能對吃紅燒肉本身有一些細微極致的要求。但他如果思考成功，找出改變自己因的方法，升級到四級，他就可以去除掉這些不需要的繁瑣限制。不止是吃紅燒肉，吃白肉、吃雞腿也能達到他的邏輯鏈效果。但是霍蘭絮選擇的是，将自己的因變得複雜了，還多加了一個處子的限制……”

漆黑冰冷的夜幕下，月光輕柔地灑向大地。

喪母的悲痛和強制使用邏輯鏈的身體痛楚，都沒讓蕭矜予有過一絲懷疑和後退。然而這一刻，他嘴唇微顫，目光中第一次出現猶疑和茫然。

“你确定，一定得是處子？”

徐啓的聲音戛然而止。

遠處，宿九州拎着污染物008所在的黑箱子，正輕輕拂去箱子底部沾染上的雪花。聽到青年顫抖的尾音，他轉過頭，看向道路中央的幾人。

蕭矜予沉默良久：“真的，所有進入邏輯鏈的受害者都是處子？”

王饕和徐啓的臉色頓時變了。

宿九州站起身，皮靴踩着滿地的雪。他走到道路中央，但就在快走到的那一刻，他身形微頓，過了兩秒才繼續步子，十分愛看熱鬧地湊到旁邊，卻也沒多嘴，只是目露好奇地微笑看着。

王饕登時腦子裏閃過一道靈光，他看着面前的青年，聲音沉悶：“你為什麽會問出這句話？”

良久的緘默。

蕭矜予鎮定地擡起眸子，他神色平靜，目光卻堅定明亮：“我要一個證據，确定所有進入邏輯鏈的受害者都是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