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針一線
第29章 一針一線
北方,京城。
一彎新月劃過精致的角樓,給高牆內灑下一片朦胧冷白的光,皇宮在夜色之中裏顯得莊重神秘而安靜。
白日炎熱酷暑,夜晚竟如同鬼哭狼嚎般寒風呼嘯、十分冷寂。
道旁裏種了一片杜鵑花,跟着一陣微風在陰暗中搖動,四周靜得連草動的聲音也仿佛聽得見。
寧壽宮,兩旁燈火昏暗,正前方是一堵築在水上的白牆,上覆黑瓦,牆頭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狀,正中一個月洞紅漆大門虛掩着。
一抹金黃龍袍身影入了朱漆大門,腳步聲輕淺。
他似乎不想過于聲張,身後只随了兩個內侍,一個提着照明的昏黃宮燈,穗子在微風中搖曳;一個提着朱木盒子,裏邊隐隐散着清苦的味道。
皇帝俞靠近寧壽宮,身體就愈發的僵硬,連面頰上的表情都變得死氣沉沉了。
入了宮院,穿過小徑,還未走近屋門,便聽着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傳出,似是身體中積攢了太多的淤泥污穢,聲音聽起來竟如此渾濁。
在門外看守的老太監擡頭便見皇帝那高大威嚴的身影,身子一抖,連忙屈膝跪下行禮,“老奴參見皇上!”
皇帝微蹙着眉,随即就聽得屋裏頭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可是翊兒來了?”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皇帝眸中顏色似乎變得深了些,暗自壓抑着內心洶湧的情緒。
進了屋便見那垂死掙紮的太上皇正倚靠在榻上,顴骨很高,兩鬓斑白,臉色暗淡無光,臉上布滿像老榆樹皮的皺紋。
因長久以來的重病纏身,身體早已變得骨瘦嶙峋,連衣袍都快挂不住了。
皇帝到了榻前,俯視着已經是風燭殘年的太上皇,眸子深處藏着複雜的情緒,他道:“父皇的身體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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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的嗓子經過多年的劇烈咳嗽,早就磨傷了,聲音嘶啞得厲害,“還是老樣子,朕這把老骨頭還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
說罷,太上皇又擡頭看了眼皇帝,渾濁的眼珠中微微閃過一絲悲寂,“老了,不中用了,子孫都不來看我了……只有翊兒你還記得朕。”
太上皇似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發出了懊悔的感嘆,“若是當初朕沒有将……”
話語戛然而止,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太上皇的喉嚨裏出來。他面頰咳得通紅,好似要将肺都咳出來一般。
一旁的侍女吓得大驚失色,立即上前給他順着氣。
皇帝直直地伫立在榻前,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地握起,手骨處用力到微微泛白,面上卻還是一副擔憂的模樣,“父皇,快把藥喝了罷。”
一旁的內侍立即打開朱木盒子的蓋子,露出其中一碗烏黑的藥湯來。
侍女立即接過藥湯,用白瓷湯匙舀進太上皇的口中。待太上皇将一整碗濃稠烏黑的藥湯喝下,氣才稍稍地喘順了些。
皇帝看着那已經見了底的瓷碗,面上看不出喜怒。
太上皇經剛才那一折騰,變得更加有氣無力了,如今也已經神志不清了,皇帝便告辭道:“兒臣就不打擾父皇休憩了。”
太上皇被病魔折磨得不能自已,也顧不得和皇帝敘舊,只能倒在榻上粗粗地喘氣,“退下罷。”
皇帝緩緩地退出到門外,見那老太監依舊在門口跪着,便開腔道:“每日的湯藥不能斷,省得嗎?”
老太監把頭垂得更低了,神色恭謹地回答道:“嗻。”
皇帝踏出了門,率着兩個內侍在幽靜的小徑上離去,晃過一道道杜鵑花旁。
宮燈細細的昏黃燈光搖曳着,愈發映照着幾人像可怖的深夜游魂。
他們剛離開不久,屋內的太上皇本是好好地歇息着,卻突然就眼珠圓瞪,喉嚨猛地逼上一股腥甜,“噗”地一聲從口中吐出一大口鮮血。
內侍宮娥頓時亂作一團。
南方,臨安城。
不知是不是圖紙上的方案開始有成效了,臨安城雨勢見小,如今也不過是淅淅瀝瀝的蒙蒙細雨。
青黛借着陰雨天氣,幾日都躲在屋中不出門,只拿看書來解乏悶。
白皙指節翻動着微黃的書籍,紙上的墨字經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是秦肆愈發清晰的身影。
濃密的長睫,溫熱的嘴唇。
耳邊也輕輕地響着他低沉的嗓音,“夫人該想的,是如何取悅本督。”
青黛怔了一下,立即換了本書來。
适才那書枯燥無味,每每看得出神。現下拿了本小人兒書來,書中內容有趣,她總不會再次分散注意力了。
至于秦肆,她思來想去,也不知秦肆那日的話語是真心的、還是戲弄她的。她猜不得,也不敢随意揣摩他的意思。
唉,以後還是少生些非分之想,別再動那些心思罷。
這個念頭剛落下,就有三兩個內侍從外頭擡來一個紅匣子,說裏頭是剛裁好的衣裳。
翠翠立即拿了帕子将紅匣子表面稍稍的雨水印子擦拭了去,打開來果然見裏頭置着幾身衣裳。
她一激動差點自己就動手取了出來,幸好及時地停下了,随即就趕緊喚着青黛過來,“夫人,大人給您制的衣裳到了,您快來瞧瞧。”
白皙柔荑般的手掀了珠簾,一道清麗的身影便緩緩地走了出來。
青黛面上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似是對這衣裳并不期待的。見着翠翠期待的眼神,她這才去拿起了匣子裏的衣裳。
裏頭擺了七八件衣裳,觸感很是柔軟舒适。
這件衣裳上繡着碧綠荷花兒、另一件就繡着青山翠鳥啼歌、下一件衣裳便是刺着清白栀子、又一件淺淺的梅花底紋,繡花都不見有重樣的。
一朵花便用上二十幾樣線,顏色過渡得靈活,針線活精密隽美。
青黛對這些美得不可方物的衣裳不免也有些動心,細細地看了一番,卻又件件疊回原樣去,翠翠見她要将衣裳放回去,便驚訝道:“夫人,你怎麽不試試這些衣裳?”
青黛緩緩地搖了搖頭,淺笑道:“又不出去外頭見人,新衣便先放着罷。”
她整理了一下匣子,發現底下還有幾副裁縫用邊邊角角的剩餘綢布制成的淺色帕子。
青黛一看,便忽地想起,自己的手帕不知到哪裏去了,找了幾日也沒找到,不知是掉到哪裏去了。
這送來的帕子,倒是比精心剪裁的衣裳還要合她的心意。
帕子素淨空蕩未有繡花,青黛便讓翠翠教着她繡一點花上去。翠翠是個半吊子,教起人來也馬馬虎虎的,雖說繡得算不上多麽精巧,卻也堪堪地夠合眼。
青黛打算在幾張帕子上各自繡上臘梅、金絲菊、翠竹、芳蘭。
乏悶的日子也就這麽打發了過去。
翠翠起初還未發覺,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愈發覺得青黛不對勁了。
前些時候若是因為下雨而不得出門,這幾日天晴卻也不見她出去過,更是沒有去尋那位高貴的主子。
青黛看着那繡到一半的手帕上,神思似乎有些游離。翠翠便試探着開了腔,“夫人,您近日怎麽不去找大人了?”
青黛聞言,倒是回過神了,串了一根嫩綠的絲線便要去繡竹子,似是不經意地答道:“繡活還未弄好呢。”
翠翠縱使平日有些傻氣,這時也發覺青黛近日郁郁寡歡的原因了,定是她和大人吵架了。
翠翠雖覺得主子似是一副冷面佛,平時便陰沉沉地好生吓人。但她覺得主子對夫人卻是不差的。
她不想青黛繼續沉郁下去,便嘗試着勸她,“都說是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夫人這都不理會大人好幾日了,怎麽說也該消氣了。”
青黛垂着目光,右手的細針微微地停了下,左手微微收緊着箍着手帕的圓圓繡繃,卻是不語的。
翠翠又道:“夫人是不是還為那日的事置氣?奴婢還以為大人會将所有的千金小姐都收進來呢,本還有些憤懑不平。”
“可後來奴婢打聽明白了,沒想到大人如此專情,當面拒絕了那群富家小姐,還說只要夫人您一個哩!”
一會兒都沒有聽見青黛的回應,翠翠便轉過頭看向青黛,卻發現她臉頰現着薄薄的紅雲,那手帕上的針線也歪了一腳,她回過神便是嗔了翠翠一句,“就知道胡說。”
翠翠委屈地癟着嘴,“翠翠是實話實說哩。”
青黛拿着手中的帕子,屋中只有繡花針一上一下地穿過緞子的聲響,和微風輕撫的聲音。待那最後一針縫好了,斷了線,她才細細去想着翠翠的話。
即使不想和他走得親近,她也不該這般遠離他的。
也罷,這些衣裳都已經送過來了,無論如何,她也要去謝他一番的。
如此,她便去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