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晚她徘徊在沈昀住的房門外,滿心想問個明白,但卻鼓不起勇氣來,不提防長廊那兒來了個人影,急忙翻出圍牆,縮在一株樹後,密密地掩藏了自己的行跡,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那人影卻是琉璃,敲了敲門道:“師兄師兄,我問你一件事,可好?”
半晌,沈昀來開了門,似有意似無意地按在門上,并不請她進去,溫文地一颔首:“師妹請說。”
琉璃猶豫了一下:“師兄,倘若那位沐姑娘很歡喜你,你怎麽想?”
沈昀一怔,躲在樹後的沐嫣更是一怔。
她是對沈昀存了這樣的心,但自覺掩飾得甚好,想不到琉璃這等眼尖,看了出來,想想覺得啊喲,莫非沈昀也早看出來了?念及此處,臉上不由自主地發了一回青,心跳陡然加劇。
她屏住呼吸,不敢探頭去看他臉上神色,沐在月光裏的少年沉默了許久,聲音裏一陣微微的發抖,顯然很錯愕:“一路上沐姑娘性情有些冷淡,我不知道她竟……竟也對我有心。”
冷淡個鬼!
她已經很任勞任怨地一路陪他西來昆侖了,難道真要扛着把刀拎着他領口大喝一聲:“本姑娘瞧上你了,你從是不從?”
沈昀接着道:“倘若沐姑娘真的對我有如此心意,懷照真是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這個詞說得精彩,其實就是不想受,卻還給雙方留着餘地。想來北辰派的得意弟子是個斯文人,說話講究,拒絕起人來,也說得令人熨帖。
浪跡江湖十餘年,真正為她所有的少之又少。
四五歲時,她和養父母的孩子為了一個小木鳥争吵起來,養父母帶着冷笑的臉至今在眼前缭繞:“死丫頭,你算什麽東西?要不是我們收了別人的銀子,怎會收留你,居然敢搶我孩兒的玩具。”
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孩子将那小木鳥一腳一腳地踩爛,滿臉的很得意。
這世上,屬于她的,本就少得鳳毛麟角。
初時她不過驚于沈昀的風姿,在第一眼就淪陷,但和他一路行來,才處處感受到他的溫柔和煦。沈公子是個賢惠和藹的人,待人一直謙恭有禮,誠然她已對他傾心得甚深,但此刻看來,他不過将她當作救命恩人,只有須得報答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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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去聽下文,悄步溜開,在桌上留下那三枚玉浮果和一錠銀子,去馬槽牽了一匹馬走了。那錠銀子夠不夠買這匹馬,她不知道,但那已是她身上全部的積蓄,牽了馬溜走,她足足挨了三日的餓。
據說饑餓能使人清醒,她餓着肚子一路往中原走,卻覺得自己的腦子越發有點糊塗。
路上曾遇到一個徘徊在懸崖前長籲短嘆的年輕人,看樣子是想自盡,她本着做好事的精神,暫且将自己的惆悵抛在一邊,向那人勸道:“人生能有什麽難事,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那人愁眉苦臉:“姑娘你有所不知,這情關難過吶!”
原來是同道中人。
沐嫣的心越發慈和了,藹聲道:“少年人一時情場失意也是有的,既然那姑娘不要你,你也不必再念着她啦。”
年輕人詫異地瞪了她一眼:“胡說什麽,明明是我父母逼我娶第八房小妾,我應付不來。”
她一怔,惱火地一踹馬,騎着就跑了。
如今聽她說起故人,蘇斐的眉頭皺得像擰麻花:“沈昀?”
呂伯正端了茶來給大夥喝,聞言殷勤提點道:“侯爺忘了?就是林閣……”
蘇斐揮手打住他的話頭:“嫣嫣,你說的可是北辰派那個風華正茂的掌門?”
一別年餘,他已當了北辰派的主人。
沐嫣拂了拂耳邊鬓發,指尖溫熱,仿佛還殘存着當初他為自己拂發的氣息。此刻他在做什麽呢?只要一想,她就覺得人生在世,實在孤獨。
蘇斐打斷她思緒,不鹹不淡道:“過幾日是宮裏一年一屆的龍華會,會很熱鬧,我帶你去瞧瞧。”
他得知沐嫣心頭有了人,一雙沉靜的眸子裏卻看不出是喜是怒,據說這樣的不是聖人,就是枭雄。不管是聖人還是枭雄,惹惱了他,只怕都沒好日子過,沐嫣揣摩,莫要讓他心生氣惱,給程屏他們弄個斬立決來,小心翼翼笑道:“都聽小蘇你的。”
數日後,蘇斐一早就來叫了沐嫣進宮,他穿大紅錦服,墨發如鴉,腰間系着一條湖色的玉帶,一身端莊的官服打扮,愈襯得唇紅齒白,直可壓倒全京城的王孫貴胄。
雲窈黃衫飄飄,俏生生立在他身旁,拍手笑道:“沐姐姐,你穿這身白衫綠裙,倒是清麗,斐哥哥,是吧?”
蘇斐面皮不動:“倒像一把新摘的水蔥。”果然知道了她愛悅沈昀,心裏還是惱了。
沐嫣笑得秀目彎彎:“比不得小侯爺這般俊俏。”
蘇斐愣了愣,許是沒想到她會以德報怨,“唔”的一聲,像是很受用。
以德報怨的少女續道:“倘若男扮女裝,想必更加美貌。”
小侯爺的臉如她意料之中的綠了。
龍華會是一年一度的較武盛會,自先帝開始便成定例。
在宮中舉行三日的比武,會中廣羅天下英豪,排列天下高手,賞給他們極為豐厚的賞賜,其背後的意思卻是想要将他們收為朝廷之用。
因都是馳名的高手,自然地端着面子,那些江湖輩分高的前輩們雖然打起架來都甚了得,但顧着臉皮,常常不好意思下場,落下欺負晚輩的名聲。于是正好給後輩們騰出了一個表現的機會,如此漸成習俗,龍華會理所當然成了年輕人們的較武場。
近日來,江湖中各路想要施展抱負,博得聲名的人物都已逐漸趕來赴會,大街上人來人往,極是熱鬧。
蘇斐和雲窈一個是侯爺,一個是雲侍郎的千金,身份尊貴,進了宮,一路都有宮人行禮奉承,又有不少大臣笑眯眯拱手問好,蘇斐雖在沐嫣面前說話耿直,但對了宮中人,卻彎了舌頭,和和氣氣地說着場面話。
轉朱閣,繞清池,來到比武較技的大殿。
殿中已有了不少人,團團地圍着坐下,中間搭了個丈許的高臺,太監宮女端着盤子往來穿梭,送菜不絕。
殿內階梯上延,當中的高座上,坐着個一身黃袍,刺繡龍紋的少年,想是小皇帝闌啓,笑道:“竹喧,朕才說遲到了要罰,你便來遲了。”
沐嫣望了他幾眼,端正标致的臉龐,尚帶着幾分稚氣,雙眉飛逸,目光炯炯有神。據說小皇帝是蘇斐的表弟,這麽一看,兄弟倆長得倒不怎麽像,小皇帝雖也生得好,但相形之下,還是蘇斐俊美得多。
雖說皇權威嚴,但蘇斐和闌啓是自幼一塊兒長大的弟兄,倒也不拘謹,和聲道:“臣惶恐。”含笑告了座,拉着沐嫣坐定,雲窈卻去坐在父親雲侍郎的身邊。
一個淡黃影子蹿了過來,将蘇斐攔腰抱住,興沖沖道:“老蘇,本少爺從定熾山回來啦,你有沒有想我?”
蘇斐滿臉的假笑化為一聲無奈的苦笑:“徐大公子,摟得輕些,我的老腰都要被你折斷了。”
能叫蘇小侯爺的話裏透着幾分親熱,沐嫣覺得那人必定不凡。
一眼望過去,那人嘻嘻地松了手,揣着袖子,身穿一領刺繡精致的鵝黃錦袍,腰間玉佩寶光四溢,僅僅是一枚玉佩,便有連城之價,笑融融的迎面春風,一團和氣。
半路殺出來的少年叫徐煙陌,鎮國公家的世子,和蘇斐是竹馬與竹馬之交,照徐煙陌的說法,兩人關系鐵得除了老婆,什麽都可共享,鑒于兩人都還沒娶妻,前提也就不值一提。
鎮國公一生為國,奮勇殺敵,但子息不旺,五十歲上才得了個兒子,不由得老淚縱橫,全府上上下下一片歡慶,小公子的滿月酒上,連八十歲的老太太都破例多吃了一碗飯。
徐世子在衆星捧月的環境裏成長起來,養就一副放曠不羁的少爺脾氣,活到十八歲,仍是個吊兒郎當的模樣,成日東游西蕩,鬥雞走狗,頗得纨绔子弟的真谛。
小纨绔老實不客氣地在蘇斐身旁坐了下來,敲了敲案幾,悄聲道:“剛才窈丫頭見了皇上,怎的還是冷冰冰的不搭理?”
蘇斐皺了皺眉:“窈兒心高氣傲,不肯順着皇上,這丫頭,實在太倔。”
前兩日沐嫣曾聽他提起,小皇帝自幼就思慕雲窈,聲稱要娶她為後,無奈太後嫌雲窈性子野不好降伏,更看重林閣老家知書達禮,端莊賢淑的千金。
小皇帝不敢違逆母後之命,特特和雲窈商量,問她願不願意當個妃子,答允她雖然不得皇後之位,但從此萬千寵愛,集于雲氏。
雲窈卻斬釘截鐵地道一聲不可能,說自己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說罷揮一揮衣袖,轉身就走,抗命得十分潇灑。
據說小皇帝為此頹廢許久,拗不過太後,仍是委委屈屈地娶了林家千金,立為皇後,雲窈從此不再和他多說一句話。此刻雲窈見了小皇帝,面皮不動眼不眨,和在蘇斐等人面前的俏皮可喜相比,如同換了個人一般。
蘇斐等深知其中原委,但心知雲窈性子烈,卻不便出言相勸。
據說林皇後是個有國色的大美人,可惜今日卻沒來,蘇斐向西邊一個地方揚了揚下巴,道:“喏,那便是林皇後的爹林閣老,當今的國丈爺。”
順着他目光望去,一大群官員中坐了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神情有些郁郁,但修眉高鼻,容儀如畫,一把年紀胡子都白了,坐在人堆裏卻仍紮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