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狗尾巴
第10章 狗尾巴
他們在途中換了衣服,喝了水,吃了加雙蛋和火腿腸的煎餅。雨下大了,黃色的泥雨遮蔽了視線,雷狗只好把車停在馬路邊。 放眼看去,建築、綠化帶和行人全融化在水汽中,只有一盞盞燈在移動,仿佛是這個城市的唯一居民。
他們沉默了許久,以致丘平以為雷狗還在生氣。斜眼看他,雷狗目視前方,臉上一貫的沒什麽表情。過了一陣,石雕般的臉終于動了,雷狗轉頭說:“嘎子,這事我得問你意見,你想清楚再回答。”
丘平坐直了:“說吧,那麽嚴肅幹嘛?”
“你以後跟着我好不?”
丘平臉發熱,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來,“啥意思啊?做你小弟?”
“這話什麽意思,就是什麽意思。以後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你跟我一塊住,一塊吃,你不願上班,那先不上,反正不缺你吃喝。”
“這…….這合适嗎?”
“醜話說前頭,”雷狗的語調重起來,顯然有點焦急:“我們的錢不多,你的整形手術暫時沒錢做,我也負擔不起四環以裏的租房。以後的日子,不會像你在大學那麽舒服。”
丘平根本不可能回大學,所以他點頭道:“我沒指望能像以前一樣。”
雷狗靠在車背上:“你賣房的錢歸我了,當是照顧你的酬勞。從現在算起,三年,不管你的身體狀況怎樣,我會陪着你。”
“咦?全歸你?”
“我現在需要錢,你肯就肯,不肯拉倒。”
丘平腦子裏沒有賬本,但隐約猜到這筆錢扣除醫藥費後不會剩很多,他不敢想,也不願追問。雷狗真願意背負他這個廢人?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這張臉毀了,不可能回到公關的工作,也很難找到別的工作,哪家單位都不願聘請殘疾人;變成嘎樂後,人脈用不上了,那點小資歷也不管用,要怎樣繼續活着,他實在毫無頭緒。除了雷狗之外,他想不到有誰可以依靠。
但有個問題,雷狗願意照顧的是嘎樂,不是樊丘平。他試探道:“我不回實驗室,不做化學卷,你也願意養着我?”
雷狗嘆道:“你總得想辦法回到社會,三年時間,夠你修養了,你緩過來了還得上班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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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狗始終認為嘎子是心理病,要不就是中邪了,他不可能不是嘎樂。丘平對自己的命運有了清楚認識:想得到雷狗的庇護,就得成為嘎樂,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還能怎樣?直到現在,他還沒想起任何一個朋友的電話——更何況這幫人多半不願搭理他。
“走吧雷子。”
雷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好的,可以,嘎樂以後就跟着你,你去哪兒跟到哪兒,做你的狗尾巴。”
“做我的狗尾巴?”
丘平肯定地說:“做你的狗尾巴。”
——無論貧窮富有,無論健康疾病,始終不離不棄。丘平只覺命運荒誕,兜了個大圈子,他沒了一只腿、半邊臉和整個光明人生後,又站在了這句話的跟前。只是對象換了雷狗罷了。
雷狗發動引擎,嘴角揚起,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車從黑夜開到更黑的夜。丘平睡睡醒醒,渴了喝水,無聊了咬一塊巧克力,直到他看了看鐘,已經午夜兩點。因為沙塵和雨,市區擁堵,車開得很慢,但再慢也開了四五個小時;兩邊是國道常見的單調風景,黑黑的樹林和峭壁,走一段能看見個樓盤或村鎮,亮着稀疏的光。這時他們應該離市中心很遠了。
“還走?我們要去哪兒啊?”他終于想起來要問。
雷狗看了眼電子鐘:“快到了,但這時間不能進去,我們在服務區睡一覺,天亮接着走。”
“為啥?”丘平奇道:“天黑不能進去是什麽奇葩規矩?”
雷狗:“我媽的規矩。”
丘平這才知道,原來雷狗要帶他回老家。雷狗家在延慶,位于北京的西北邊,不堵車的話從市中心開過去只要兩小時。延慶山明水秀,有長城,水庫和罕見的沙漠,但丘平從沒去過雷狗家玩。雷狗不愛提自己的家鄉,一問就是“我們家那兒規矩多,沒什麽好玩兒的。”
又是“規矩”。雷子平時也沒那麽多講究啊,每回去他們家都是自己開的門,愛幾點來就幾點來。丘平很疲憊,懶得多問,靠在車座就睡過去了。迷糊中感覺車停下、車啓動,微微震蕩,像是在搖籃裏。
丘平睡得很安穩,耳邊再沒有病人的呻吟,護士的腳步,機器滴滴聲。這麽安寧,這麽平靜,軀體不再對他造成困擾,甚至不再限制他,他靜靜飄在山谷間,與風一起流動。如果當初就死了,或許就是這種自由的感覺吧。為什麽當時沒死呢?丘平思考,是什麽東西在前方等着他,寧願讓他承受那麽大的苦痛,也逼着他磕磕絆絆地走過去?
丘平睜開眼。車停了下來,天已拂曉。
灰黑色的山擋在眼前。在山之間,有一小圈亮光。丘平揉揉眼睛,只見亮光微微晃動,仿佛撒了一地碎玻璃。他入魔似搖下車窗,清冷的空氣霎時吸入身體。不過眨眼間,金色亮光大熾,地平線燃燒起來。
丘平被刺了一下,眼睛被光激出了眼淚。他費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這是日出。
他見過少數幾次日出,都是靜谧美麗的,但這一次日出太快、太轟烈,一轉眼黑暗就被塞進了土地裏。丘平屏住呼吸,看着前方壯麗的大湖,像是從地穴裏探出洞的戰戰兢兢的小鼹鼠。
雷狗把衣服扔到他肩上,“穿着,這裏氣溫要比市裏低好幾度。”
丘平“嗯”了一聲,依然沉浸在日出的震撼裏。轉頭看,雷狗的眼睛裏也有情緒流動。丘平問:“離家多久了?”
雷狗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向湖景,“我前天還在家裏住。啊,你問我離開多久,”雷狗突然意識到這話的真正意思,“很多年,久到我都記不得。”
丘平不做聲,只是想:雷狗這次回家,是真回家,再也不去城裏了。
車子開上了土路,輪胎在黃泥和石塊間蹦了差不多半小時,才看見村前的廣場。一般村子前都有這麽塊小空地,汽車停在空地上,不給村裏的小路添堵。可這廣場有點不一樣,既沒有健身器材,也不晾茄子果幹,石板地幹幹淨淨的,有點像舞臺,一塊古樸的石墩刻着“垚瑤村”三字。
丘平想,村名倒是文雅。廣場後是大片的桃樹,枝幹結着累累小綠果,過一個來月,滿山都結着粉色大桃子,景色肯定美不勝收。
丘平精神大振,想象饞了就吃新鮮桃子,閑了就去湖邊釣魚,再養倆奴顏婢膝的田園狗,天天看雲卷風聽雨融湖;那些吸着尾氣去大樓打卡、吃外賣、對甲方賣笑賣慘的日子,誰愛過誰過去!
想到這,他心裏平衡了些。
雷狗把他抱上輪椅。天氣晴好,黃沙漫漫的都市像是上一輩的記憶殘影,丘平轉着輪椅,滑向桃林。雷狗立即拉住他:“不能靠近桃樹!”
“咦?”
“桃樹招鬼,我們沒事不進桃林。”
“桃樹多好一植物,你們這些愚昧的村民不要污蔑它。”
雷狗懶得跟他貧嘴,直接控制了輪椅,把他推到另一個方向。丘平反抗無能,只好讓雷狗随便擺布,心裏暗罵:這小子真他媽雙标迷信,在我家吃桃子的時候,咋就不跳大繩了?
他又問:“你媽為什麽不讓黑天回家?”
“黑天進村的都是髒東西。我們村打從我記事開始,天擦黑就不讓人進來,也不讓人出去。”
“出去也不行?”
“不行,出去等于被招了魂,回不來的。回來也不是本人了,身體裏住了別的東西。”
丘平打了個寒顫,感覺被抽了一嘴巴子。一邊被推進村裏,他一邊想着各種恐怖片的情節:
一個人進了世外桃源的大房子,被宰
一群人進了世外桃源的村子,全員被宰
一群人進了世外桃源的區域,拼死逃出了外面,變異,開始宰人
總之沒一個有好結局。雷狗輕聲囑咐道:“我們村規矩多,管住你嘴巴,別亂說話。要不……”雷狗拍拍他的肩。
丘平自動腦補:“要不就甭想活着出來了。”
沿着桃林和廣場間的小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便能看見一排排的紅磚房依山而建。在丘平去過的“農家樂”裏,這村算比較簡樸的,卻也不算窮破,停車場有不少車,院子前後種着各種作物綠植,滿眼的綠色。幾乎每家每戶都供奉着神靈,觀音、關二爺、竈神最常見,其中一家門口插着兩個稻草人偶,有四只眼睛,濃眉大嘴,正是他在醫院見到的“拉面精”。
雷狗介紹道:“這是吳叔的家。”
“看得出來。”
雷狗虔誠地拜了拜,“方相氏是藥神,保佑人健康,祛病祛瘟疫,你也拜拜?”
“我沒病。喂雷子,你們村家家裝空調,4G也用上了吧,咋還那麽封建迷信呢?”
“少說廢話。”
丘平乖乖地封了嘴。輪椅嘎吱嘎吱,一路到了一大門緊閉的院子。院子大門貼着倆門神,跟尋常的門神形貌不同,長得醜陋猙獰,一個拿着戰戢,一個坐着白虎。雷狗在門外喊,“我們回來了。”
丘平想:難道這是道聲控門?就聽門咿呀打開,轟一下,門裏火光沖天。丘平大驚:“着火了!我靠,快報消防。”
雷狗淡定道:“沒事兒,燒火盆呢。”
這火盆跟個游泳池那麽大!火勢稍抑,丘平才看清院子裏擺了一圈的火炭,燃着火苗。火圈中央站着個滾圓圓的大媽。大媽長相秀麗,亮晶晶的杏眼跟雷狗幾乎一模一樣,丘平盡量調出最有禮貌的微笑:“阿姨好。”
大媽身輕如燕地跳出火圈,打量着丘平。丘平下意識去摸左臉的疤,後悔沒戴個大帽子擋臉。雷大娘不像路人那樣大驚小怪,反而憐惜道:“傷得蠻重的。挺俊的一張臉,哎。”
丘平只好迎合地跟着“哎”了一聲。雷狗說:“媽,我們一晚沒怎麽睡,趕緊走完火盆,進屋歇着。”
病人跨火盆去晦氣很常見,但這火盆實在大得不尋常,足足繞了院子一圈,綠巨人才能跨過去吧。丘平小聲問:“怎麽跨?”
卻見雷狗脫了鞋和襪子,說:“我背着你走一圈。”
“走一圈!”丘平驚道:“你光腳踩火上啊?!”
“沒事的,”雷大娘笑眯眯道:“戬彀知道咋走不傷腳。”
丘平拖拖拉拉地爬到雷狗後背,即使體重劇減,也是個高個的成年男子,雷狗腿一沉,背着丘平踏上火炭。
在丘平的人生經驗中,火炭上的肉只能是各種串兒和羊腿,最多加個肉腸牛排——人為什麽要這樣自虐?他感覺膝蓋以下炙熱難當,怕是腿毛都烤卷了,雷狗的蹄子還好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确實聞到一點肉香。
他擔心雷狗,又不敢往下看。更怕雷狗沒站穩,把他扔火炭裏。
走完一圈火炭,丘平全身汗濕,上半身是冷汗,下半身是熱汗。雷狗若無其事地把他放回輪椅上,又拿起簡易的行李袋說,“我們進屋裏。”
“你倆先睡一覺,醒來媽給你們做饸烙面。”
作者有話說:
還文有個tag“現代桃花源記”,其實也不是講桃源有多淳樸多好,相反的,講的是桃源不在世外,不管跑多遠人的煩惱一樣不少。歡迎來到雷狗老家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