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七)
雲京城,聖女與往事(七)
去往廳堂這一路,皆是由白淵親自領着。
青磚古道,游廊缦回,海棠纏水榭,宮槐倚風亭。
白府景致清雅窈妙,一磚一瓦,一角一隅,皆堪比畫卷。
良久,葉離沐才恍地斂起驚豔之色。
白發老翁走在前,步伐緩重不穩當,卻仍時不時回過頭來同他們笑語。白秋雖大多時候都不去理會,全留給葉離沐應付,但還是為迎合白淵,不動聲色放緩了步子。
盡數看在眼裏,葉離沐微不可查地揚起嘴角。
“這是先魔後在世俗界的母家?”
少女訝異地別過臉,“你連這都知道了?”
“猜的。”
聽老爺子尊稱白秋一聲“姑母”,顯然她與白家關系甚密。雖不知先魔尊肖旭是何出身,但已知其存世上千年,難以與凡人再有牽扯,更何況他姓肖不姓白。如此說來,也只可能與那位他甚少耳聞的先魔後有幹系了。
“娘親嫁給父尊以前,是白家的二小姐,上面還有一個親兄長,也就是本尊的舅父,名喚……白庭。”
白淵聞言也側過身來,笑着接話,“亦是我的祖父。”
說話間,幾人已抵至廳堂。白淵招呼一聲“請坐”,葉離沐下意識便要擇就近的一個下位,不料正要入座時,卻被匆忙趕來的白淵給扶住,口裏道着“使不得”,生生将他請至了與白秋并列的尊位。
反而是身為主人的白淵,坦然坐到了下位去。
葉離沐不由得攥緊清凝,心底湧出許多歉疚。
白秋竟是說對了,他還真是占了白淵好大一個便宜。
使喚婢子沏來新茶,白淵溫笑問話:“不知姑母此次是為何事而來?”
“本尊……”沉吟片刻後,白秋搖搖頭,“修真界的事,與你無關,勿多問,也勿要管。本尊只是暫來此處借住幾日,可會擾了你們?”
“自是不會。”白淵惶恐放下茶盞,羞愧道,“姑母莫怪罪,侄兒年歲大了,就愛事事多問幾嘴。姑母想住幾日便住幾日,甚至多待些時日才好。祖父和父親在世時,便時常記挂着您,可都盼着您再過來。”
他神色溫和夾帶喜悅,語氣也真誠,說的并不似是假話。
白秋不由暗自感慨。
雖說百年過去,但白府每景每物都與她記憶中并無二致;雖說故人已逝,但現主人白淵待她卻并無任何輕慢和疏離。
一朝出關,比起萬魔宮的物是人非,白府的變化竟令她更熟悉和親切。
吃完茶,也歇得身子舒快了,白秋站起,便想去祠堂看看白庭和白延,才走出廳堂幾步,忽而想起何事,漫不經心問起:“對了,娘親病逝後,父尊可來過?”
她記得,這位舅父最是疼愛娘親,出了此事,父尊沒理由不過來。
然等了許久,卻不見身後人應話,白秋回頭,便瞧見白淵正一副怔然神色。
她将人喚回神。
“哦,侄、侄兒也不太清楚這事。”白淵磕磕巴巴應話,“并未聽祖父提過。”
也是,娘親去世時,白延都才十歲孩童,白淵更是沒影兒的事,不知道也屬尋常。
不疑有他,白秋轉回去,憑着記憶繼續往祠堂走。葉離沐跟在後,餘光有意多探了白淵兩眼,卻正好将其似傷凄似憂慮又似夾雜了其他的複雜神色悉數收入眼底,頓時生出幾許不解。
這并不像是白淵口中的一無所知。
然直至入夜,葉離沐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他雖活了上百年,也未像白秋那樣一直閉關,可說起這世間事,他同樣知之甚少。
夜色似綢緞,盈盈缦繞起整座府宅。
屋內燭火輕曳,對抗這深沉夜幕,落在倚靠門前正說話的女子身上,于地面鋪開兩道婀娜倩影。
“姑奶奶,這屋子瞧着可還滿意?”
“……”白秋因自己驟然升了一階的輩分而噎住片晌,才颔首應,“還不錯,與本尊當年住這裏時并無甚不同。”
“姑奶奶有所不知,這其實是曾祖父留下的規矩。”白堯與愛妻相視一笑,“曾祖父說,姑奶奶與我們凡人不同,百年也不過轉息間,若來時卻發現府中變了,只怕會覺得陌生。故這麽些年來,白府修修補補,還是維持原來那個模樣,包括您住的這間屋子。”
白秋回頭環顧一圈。
确實如白堯所言,屋子陳設乃至床幔珠簾,雖和百年前一般無二,可皆是嶄新的,連牆柱都貌似不久前才重新粉刷過一遍。
她不自覺心裏頭一熱,彎起兩眼,沖二人笑了笑。
“你們有心了。”
話音落,倏然一團暖呼呼的東西從夫妻二人身後竄出,一把抱住了白秋的腿。少女低頭看去,恰好和那對黑漆漆燦若星辰的大眼睛對上。
“太姑奶奶,菡菡見過你。”
得,輩分這是又拔高了一截。
可見小姑娘只有自己半條腿一般高,紮着雙丫髻,生得粉嫩可愛,嗓音又軟綿綿的,活像個打扮嬌俏精致的糯米團子,心一軟,白秋那原本郁沉的心緒也不由得消散去。
“哦?你是何處見的?”
“畫兒上!”白菡歡喜地脆聲應。
小姑娘仰着小臉,歪了歪頭,緊緊盯着她好一會兒,似是瞧見了好生奇怪的事。
“太姑奶奶和畫兒上一樣好看,可是,太姑奶奶怎麽也不老啊?祖父都老了。”
白秋聞這話微挑眉,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軟乎乎的臉頰,“那當然,你祖父不過是凡人,如何能同本尊比?”
“太姑奶奶不是凡人嗎?那太姑奶奶是什麽?”
“本尊自然是……”白秋一頓,說是魔修,這小不點也聽不懂啊。
思量半晌她也沒能想出個好回答,只好回頭朝身後人求助。
葉離沐一眼便覺察出她正為何事而苦惱,盯着那張眼巴巴望他的嬌豔小臉,默了默,漫不經心開口:“仙女。”
白秋:“?”
身後傳來輕笑,白秋詫異回望,便見白堯夫婦二人皆是一副“明白”的神情,陡然反應過來,臉上一熱,窘迫地低下頭。
小姑娘正驚訝地盯着她瞧,好似是真信了那鬼話。
“這話可不是本尊說的,日後若發現不是,你就怨他去吧。”少女紅着耳尖別扭道。
小姑娘倒也是個不怕生的,分明頭一回見白秋二人,這日卻硬是纏在他們身側問東問西,直至賴到戌時困了,才依依不舍跟着婢子離開。
人一走,白秋便趕緊關好了門窗。
“都怪你胡亂說話,什麽仙女,害得本尊好幾次都險些回答不了她的問題。”白秋埋怨地剜了眼坐在桌旁惬意抿着茶水的葉離沐。
後者卻沒有半分悔過的意思,悠悠然擱下了茶盞,神色自若。
“我都替你回答了。”
“你那叫回答嗎?分明就是信口胡謅。”白秋嫌棄駁道。
她抱着手肘坐到妝鏡前,細看鏡中自己已顯出幾分疲憊的臉,撇撇嘴,嘀咕起來,“不過才百來歲罷了,竟就當了別人的太姑奶奶。”
“噗。”
“你在取笑本尊嗎?”聞得笑聲,白秋已然閃電般回了頭,卻仍只瞧見少年端得正經的面色,于是惡狠狠道,“真會變臉,別以為本尊沒聽見。”
葉離沐輕揉幾下泛疼的胸口,撫平衣擺,只當笑漏了嘴的人并非自己。
“你大抵是唯一一個見過他們家五代人的,于白府的人而言,你很特殊,不好?”
“這有什麽好的,認識的都不在了。”
她起身步至葉離沐跟前,将人打量後,又看看緊閉的門,不解問:“對了,他們怎麽沒給你安排住處?”
葉離沐擡眸,直視着那雙明亮的眸子,面無表情道:“我如今是白淵的姑父,白堯的姑姥爺,白菡的太姑姥……”
“你到底要說什麽?”白秋不耐煩打斷。
“他們眼中,我們是夫妻,自是不會再單獨安排住處。”
“哦,原來你連本尊的便宜都給占了。”白秋擡起下巴,輕哼,随即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襟,将人扯到床榻上,“罷了,幹正事,衣裳脫了。”
葉離沐一怔。
不知是想到什麽,少年兩頰的緋紅竟一瞬蔓延至耳後根和脖頸,白秋正迷惑時,便聽得對方受寵若驚般開了口。
“這次、不入神識了?那還是事先食一顆冰骨丹為好。”
“入神識做……”白秋聲一頓,霎地明白了這話何意,不免有些想笑。可見葉離沐已将手伸進芥子囊裏摸索,她又有些沒好氣了,白嫩食指毫不留情戳在了少年胸口。
葉離沐頓時疼得一哆嗦,立即收手捂住傷處。
“本尊是要給你看傷,誰說要和你雙修了?”
“……”少年啞然半晌,遂地面上一讪,別過染了許多失落的臉,“嗯。”
白秋也不跟他多費口舌,三兩下脫了鞋,盤腿坐于床上,“嗯什麽嗯,快點。”
于催促聲裏,葉離沐臊紅着臉褪去衣衫,露出了左心口處的傷。
他的傷處,并非皮開肉綻的那種,而是一片烏黑印記,像是一團濃厚烏雲籠罩在心口。若是仔細瞧,這團烏雲似還有翻湧擴張之勢,雖不可怖,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白秋蹙起眉,擡手,自掌心彙出一股靈力侵入那片傷處。
“何時傷的?如何傷的?”
“昨日夜裏……呃!”葉離沐猝不及防悶哼一聲,十指緊緊攥住了被褥。
原本只是隐隐作疼的傷處,如今卻像是有千萬根針反複密集紮在心口,疼得他身子微微抽顫。
“我、我夜探國師府,遇見、鬼面人,被他所傷。”
留在宮裏這幾日,他們對國師府的調查幾乎無甚進展,崇清仗着在皇帝面前得勢,連楚桉都不放在眼裏,更不會忌憚他們。不得已,葉離沐才想趁夜潛進國師府一探究竟。
不料,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他被鬼面人發現,九死一生才逃出,卻也落下了這傷。乍一看不算嚴重,可一旦調用靈力,便會疼得撕心裂肺。
“鬼面人?”白秋望向少年。
見他緊閉雙眸,面色慘白,大汗如雨下,額角和脖頸的青筋紛紛暴起,仿佛已是忍到了極致,白秋不自覺将秀眉皺得更緊,眼底浮起怒意。
“什麽鬼面人,分明是淮琰!”
汗珠沿着額角滑落至眼睑,浸入到眼睛裏,葉離沐忍着刺痛艱難睜開些許,顫聲問:“鬼面人是淮琰?”
“本尊的意思是,你遇見的不是鬼面人,而是裝作鬼面人的淮琰。”
淮琰有幾斤幾兩,白秋最清楚不過,若真是淮琰,那日破廟裏就該被她發覺。何況,鬼面人修為高深,即便是她對上,生還的可能性尚且不大,何況是修為更低的葉離沐。
她早在很久前,便已向許時文打探過淮琰的手段,所知悉的其中之一,就是惡毒非常的剜靈手。
據聞剜靈手一旦落在人身上,将會殘下黑色印記,這印記看着其貌不揚,但實則那片皮肉下卻藏着一只能蠶食修士靈根和血肉的毒蟲。
毒蟲起初只是卵,靠吸食心頭血長大,兩日不到即可徹底成形,此時中招者将回天乏術,只能生生等着靈根、血肉乃至全身骨架皆被這只毒蟲所啃食殆盡,最後什麽也不剩。
看這情況,葉離沐中的便正是這招。
再有魔兵來報,昨夜發覺淮琰術法痕跡,恐怕也是因這場打鬥。
種種跡象都表明,葉離沐遇見的鬼面人都并非真的,而是淮琰所假扮。
淮琰這是對他下了死手。
“幸好發覺得及時。”白秋冷聲道,五指驟然屈起,傷處的靈力急速湧動,竟将那塊皮肉頂出了一團,“你放心,這仇本尊替你報了。”
話音落,她倏地手腕一轉,猛收手臂。
少年吃痛悶吟了聲,一團血淋淋肉塊穿破他的皮肉,飛到了白秋手心裏。葉離沐卸了力,單手撐着床,微弓起身子,艱難擡頭看去。
肉塊竟還是活的,在少女白皙的手心裏不安攢動,再随着熊熊火焰升起,一聲尖銳長吟之後,化作紅煙散去。
“若是再晚一日,這毒蟲成形,本尊也救不了你。”白秋說罷低頭,凝視着這滿手的血漬,大抵因分不清血是小道君的還是毒蟲的,她竟頭一回沒嫌棄。
正要擡頭詢問葉離沐如何時,一只大手卻伸了過來,拉起她的手,攥着衣袖仔細替她擦起血漬。
白秋盯着原本一塵不染的弟子服看,“你不怕弄髒了衣裳?”
“髒了,洗便是。”葉離沐不以為然應。
待替她擦幹淨了,才忍着痛自芥子囊裏摸出細布,打算包紮傷處。
瞧見少年皺起眉無比艱難的模樣,白秋雖不擅長此活兒,但還是主動接了過來,直至将人纏裹得嚴嚴實實才松開。再兩指撚訣,除去了弟子服上沾着的血漬。
葉離沐拉起衣裳的手微一頓,臉色略發窘。
他竟忘了還有清潔術。
好在看白秋的神色,也并未笑話他。
二人對望着沉默片晌,葉離沐暗暗吞咽一口,急忙将衣裳穿好,就要爬下床,結果被一只小巧的手又給抓了回去。
白秋不悅掀眼簾,“都受傷了,還要往哪去?”
“……你睡床,我打地鋪。”
“怎麽?本尊不和你雙修,就不能一起睡了?”
不待葉離沐再反抗,白秋便将人摁到了裏側,她也枕靠着身下人精健的右胸膛躺了下去。
“沒有狐貍尾抱着舒服,不過也能勉強湊合。”
白秋一個響指,燭火盡數被掐滅,屋子轉瞬被柔和的夜色給斥滿。
四下一片沉寂,好半晌,也只聞得輕緩均勻的呼吸聲。
“炎炎?”葉離沐輕喚。
幸而無人應,他才終于可以松口氣,顧自又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終于安撫下那顆亂跳動的心。
想起适才那句抱怨,他不由失笑。
“你就只拿我當枕頭看?難怪還可以睡得這樣香。”
不像他……
葉離沐輕嘆聲,一只手扶上白秋的背,另只手覆在纏繞他腰間的手上,望着透過雕花窗子灑進的月光,默默壓下不斷竄進腦子裏的旖旎念頭。
今夜看來是別想睡了。
翌日。
得知白秋和葉離沐在白府的消息,才用過早食,楚、紀二人便興沖沖來叩門。
恰好碰上了白府最熱鬧時。
庭院裏那片湖畔,三三兩兩正聚了許多婢子小厮,二人被領着穿過人群,最後抵至通往湖間水榭的漆紅木欄橋前。
“大師兄。”楚熠喚了聲,走近,不解問,“這是在幹什麽?”
只見水榭裏,白秋支頤慵懶而坐,好整以暇正陪着身旁小姑娘玩鬧,時不時還應其要求,兩指一彈,幾簇火花便臨空炸開,引得湖畔驚訝聲連連。
而在白秋的對面不遠處,甚至坐着一個畫師,正專注地提筆點墨。
葉離沐目不轉睛盯着水榭方向,“據白老爺子說,每次她來,白府都會請畫師重新描一副新畫像,以免日子久了,白府後人認錯了模樣。”
這也便解了葉離沐心裏的疑惑,為何連白菡在內的白家這幾代人,才初見就都能認出白秋。
“倒是挺上心的。”楚熠感慨道。
說話間,那旁的畫師也描好了畫,遞給白秋瞧,待人滿意了,才交到白淵手裏。
“我帶太姑奶奶去看畫。”白菡見了也興沖沖奔至跟前,朝白淵張開小手。
意思是她可以幫拿着畫。
只是還沒等到白淵應,小姑娘就被自家爹爹一把給抱了起來,“菡菡別搗亂。”
見小姑娘不開心地撅起嘴,白淵捋着胡須笑道:“等菡菡長大了,給太姑奶奶畫畫的事就都交給你,好不好?”
白菡掰着手指頭細細想了好一會兒,脆朗的嗓音一口應下。
“好!”
衆人轟笑。
随後才在管家領路下,一行人往白府靠南的那間小院裏去。
這間小院平日除了白家人,尋常家丁是不可入內,今日葉離沐幾人例外,便也随在後頭了。
穿過雅致的院子,抵至屋前,推開門,微風便翻越牆頭,自人群裏拂過。伴着銀鈴聲想,葉離沐一眼望見了懸在牆上那張美人圖。
十七歲的題字旁,少女手持利劍,一襲紅衣,正笑得明媚,竟比屋外冉冉而起的豔陽還要耀眼幾分。
他攥在手裏的清凝抖顫了下。
忽地,清凝出鞘,輕吟一聲後,劃出一道銀芒,懸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