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楓縣,山神娶親(十五)
安楓縣,山神娶親(十五)
萬魔宮,化骨池。
厚實室壁,嶙峋山岩倒挂,顆顆凝聚的水珠緩而不歇滴落進池水,“叮咚”濺出片片漣漪。
莓苔石檠,昏黃燭火靜燃,條條潮濕的地板帶出由遠及近腳步響,生生攪碎這一室死寂。
來人皆止步于池前,澄澈蕩着輕波的水面頓時滃染開幾道身影。霧魇面色沉重,素來噙着笑的眼角此刻也微微下垂,仿若墜了許多愁悶。
“魔尊,當真要如此?”
白秋微側臉,餘光瞥了眼聲音源頭,“舍不得他?本尊以為你二人尚是死對頭。”
“這是兩碼事。”山陰略略閉了閉眼,“雨傀做了數百年的護法,根基深固,他這一走,我們萬魔宮的戰力必要受重創,若他日再與仙門交戰,難免會落下乘。更何況,第四護法門下事務讓誰接手?”
“他若執意要走,攔有何用?至于事務,本尊自會安排妥當。”
白秋示意了眼宿念,後者退至門外,不多時,便領着另兩人也到了化骨池前。
“雨傀,本尊最後問你一遍。”少女負着手,深炯地目光凝望腳下那一池化骨水,“你果真已想好了,要退出萬魔宮?”
雨傀低垂眼眸,沉默良久,似早已沉入這化骨池,連他的心緒也被徹底溶解,讓人捉摸不透。
直至擡起頭時,望見了身旁姑娘,衆人才在他眼底瞧出了許多堅定。
“是,屬下已想好,自願退出萬魔宮,亦甘願受宮規處置。”他看向玉茗,帶着些許低沉的兩眼靜靜淌開溫意,“這幾日,可否勞煩魔尊暫替屬下護她周全?”
“萬魔宮不會為難一介凡人。”
“謝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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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落定,雨傀轉過身,腳下輕點,虛踩幾步飛至化骨池上端,遂地又沉入池中。
适才還平靜的化骨池,忽在這一瞬,翻騰着掀起了滔滔水浪,滾滾黑水不歇往外湧,澄明見底的化骨水頃刻間變得暗濁,宛若打翻了一池子的墨。
數團黑氣自水面浮起,将雨傀纏裹,乍一瞧似食人鬼魅,可若再細望,又像長而細軟的刀刃,一下下自男子體內穿刺而過。
雨傀雖閉着眼,只字未言,可額頭早已涔出了豆大汗珠,眉骨緊繃,雙唇冷白,脖子上根根青筋暴起,分明而觸目。
縱然只是旁觀,衆人卻也能清楚感受到這化骨池是怎樣地折磨人。霧魇宿念不忍,別開臉。山陰始終不作一語,最後索性離去。就連淮琰,見此狀也頓然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什麽,出了神。
聽着耳畔泣聲,白秋轉過臉望向那女子。
玉茗纖瘦的身板搖墜發着抖,仿佛随時會暈過去,眼淚簌簌,跟不要錢似地往下落,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就連她腳下那條地板,都因此彙聚出一個水印子。
以至于,百年未掉過一滴淚的白秋都不自覺好奇,一個人該有多傷心,才會有這麽多的眼淚?
“你……”
白秋才要開口,那道白色身影倏然自眼前一閃而過。
就像是一只飛蛾,玉茗提起裙擺跑出,不帶一絲一毫地猶豫,義無反顧投身入了化骨池。
宿念瞧見,焦急地欲施術法将人撈回,卻被白秋攔住。
“小主人,這!”
“随她去吧,化骨池傷不了凡人。”
不解地視線停落在池內二人身上,看他們抵着額頭緊緊相擁,看他們滿是高興地互訴衷腸,白秋沒興趣再多待,吩咐宿念看顧好玉茗,便要離去。
哪知一轉身,卻瞧見站在門口、手拿魔史正寫寫畫畫的許時文,眉頭輕地一跳。
“怎麽,初伶的往事這麽快就打聽好了?”
淮琰聞言回過神,驚訝望去。
“魔尊放心,都打聽好了。”許時文佯裝無意地瞥了白秋身後一眼,拍了拍手裏的書,“不論是初伶的出身、往日住所,乃至部分往事,屬下都一字不落記在魔史裏了。”
“嗯。”
就要越過男子身旁,少女頓了一步,低聲補充道:“若非這姑且也算得一樁功勞,本尊便挖了你的蜻蜓眼。”
這才提步而去。
許時文冷不丁打了個哆嗦,又再撫上眼角,暗暗慶幸。幸好他及時想到個将功贖罪的法子,否則被挖的哪裏是蜻蜓眼,只怕是他的這兩只。
抻袖抹去額角細汗,他很快又堆起笑,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雨傀受罰這十日,白秋始終待在萬魔宮裏。
一來是防有人此時動手腳,雨傀雖要離開,但他始終是追随父尊建立萬魔宮的人,忠心亦可見,白秋并不願在此事上有丁點疏忽。
二來也是為安置第四護法門下的事務。
自出關,她雖有意挑選了幾個資質不錯的弟子安排至各個護法門下培養,如今也已成長許多,但暫還不能承護法之擔。
白秋索性将事務分作兩部分,其一交給骨蝕,主在負責第四護法門下弟子的修行,其二則是交給許時文,主在管理錄史樓一切事務。
“小主人,你就這麽放心骨蝕啊?他可是淮琰的人。”宿念邊碎碎念,邊清點好銀子塞進了一只芥子囊裏。
“如今除了淮琰,便只有他的修為夠資格指點弟子,本尊不選他,難道要選淮琰?”
宿念聽這話趕緊搖頭,“那還是算了吧。”
“放心。”自榻上坐起,白秋笑了笑,“畢竟是做過一陣子護法的人,本尊瞧過他教的弟子,修為還不錯,也是真本事。再說,也不見得他對淮琰有多忠心。”
“小主人是認真考慮過的就好。”宿念高興地端來今日新到的橘子,“反正我信小主人的。”
望着宿念捏起一顆橘子仔細剝好,又塞進她手裏,白秋竟不自覺想起了某人,“雨傀這是第幾日了?”
“第三日。”
“哦。”
似隐隐在這話裏聽出幾分失落,宿念擡眼,湊近打量,“小主人,你這到底是記挂雨傀的事?還是記挂着下山找你的小道君呢?”
“……”白秋聞言,一口将嘴裏橘子咽下,絲毫不避諱道,“自然都記挂了!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宿念心虛地笑應,低頭又去剝橘子。
幸好啊,這雨傀跟小主人丁點關系都沒有,否則這話就算叫她聽了,也難免想歪。
“師父!”
這幾日已勉強能控制獨尊鞋的柳緒忽地像一陣風跑進,又趴在桌前停下,沒能完全收回的力道險些将桌子也給掀翻,幸而宿念及時摁住。
被宿念狠狠掐了一把臉蛋的柳緒仍是興高采烈地問:“師父您找徒兒?”
“嗯。”白秋望了眼小臉上留下的紅印,又瞧了瞧那雙亮晶晶的眸子,暗想她這徒兒怕是有病,被人掐了還這麽高興。
她自混元戒裏尋出那把用明谷的真身鍛造出的利劍,這幾日又吩咐宿念幫着削了把能壓制陰氣的桃木劍鞘,一并扔給了柳緒。
“日後它便是你的命劍。”
柳緒驚喜地端在手裏,拔出半截,看着奇特卻又不失威風的劍身,高興地嘴角咧至了耳後根。
“謝謝師父!”
突然想到什麽,柳緒追問:“師父,這劍有名字嗎?”
“這……”
看這神色,顯然是沒有的,柳緒忽地想起腳上的獨尊鞋,正要鼓起膽子提議自己來取,榻上少女卻先一步開口。
“冥骨。”
“啊?”
“冥界的冥,骨頭的骨。怎麽,不喜歡?”
“喜歡!好聽!”只要不是那麽長的名字他都喜歡!柳緒死裏逃生般高興地将劍抱進了懷裏。
白秋見此亦是心滿意足,她雖不知那邪物的名字是不是這二字,但這二字絕對适合這把劍!
十日,對白秋來說不算慢,打理萬魔宮事宜,指點柳緒劍法,忙着忙着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十日,于雨傀而言卻極慢,日夜受化骨水侵蝕,他已被廢去了半身修為,但心愛之人陪伴左右,他這苦吃得倒是心裏甜。
十日罰期滿後,霧魇便帶着些許弟子親自送雨傀二人出了萬魔宮。
“你二人今後是何打算?”
“我們這幾日已選好住處,打算先過去,待雨傀傷好,天下之大,我們哪裏都去看看。”
霧魇忍不住笑,“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能在化骨池裏想這些的,不過也好,我活了數百年,去過的地方也沒幾個呢。”
“霧魇,這次多謝你。”雨傀拱手道過謝,“若非你替我療傷,我此刻只怕站都站不起來。”
“相識這麽多年,這點事算什麽。再說了,就算我不肯,還能違抗小丫頭的命令?”
“魔尊?”雨傀二人相視了眼,又下意識看向衆人身後。
“別看了,小丫頭若來,日後不知有多少弟子效仿你。”霧魇摸出一只芥子囊遞去,“不過倒是讓我将這個給你,裏面是法器和世俗界的銀子,你這身傷要些日子才能好轉,留着傍身。”
見二人面帶愧疚久久推辭,霧魇索性直接塞過去,“別磨磨唧唧的,小丫頭說了,雖然你已不再是萬魔宮中人,但還有前護法的名號,若才出去就死得不明不白,丢得還是萬魔宮的臉。”
雨傀失笑,“替我謝過魔尊。”
待目送相互攙扶的二人淡出視線後,霧魇才折回。快要及至丹藥閣時,恰逢此時門下一個弟子匆匆來禀話。
“霧魇護法,淮琰離開了。”
霧魇皺眉。
這乃是她派去盯淮琰的人,據此前觀察,淮琰甚少離開萬魔宮,為何偏偏此時……
“他可有帶走什麽?”
那弟子想了想,搖搖頭,“弟子只發現他寝殿內少了一株靈草。”
“靈草?”霧魇不解,“那魔尊呢?”
“魔尊在雨傀護法離開後便走了。”
霧魇扶額,擺擺手,“罷了,此事我自己禀知魔尊吧。”
“是!”
距此半個時辰後。
世俗界,落州。
初雪新霁,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唯有一樹立在街角的紅臘梅獨自明豔。
小樓二層,青衣少年輕抿了口熱茶,放下青釉小盞,聽着悠揚樂音,閉上眼,輕搖了搖折扇。
“抓小偷啊!”
忽地樓下騷動擾了這樂聲,他興致盡失,搖搖頭,示意近旁小侍衛推着他到欄前。
垂眼往下望,原來是一個老漢正緊追着一個男子,少年擡手欲吩咐侍衛,目光卻不甚定在一處。
賣松子糖的小攤前,紅衣少女恰好離開,嘗着手裏糖塊慢悠悠步至街中央,險就要與沖來的男子撞上。
“小心!”他不自禁喊出聲。
卻在下一瞬,瞧見男子在快要撞上少女時,驟然被彈開,猛地又落回那老漢腳旁。
少女淡定自若,含着糖塊向上望來,與他對視上。
呼吸不自覺一滞,少年連手裏折扇落了地,也渾然不知。
白雪,紅衣,美人,最為相恰的景色也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