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安楓縣,山神娶親(十二)
安楓縣,山神娶親(十二)
聞得宿念質問,少年緘默,卻輕挑起了眉,竟含着幾分親近意味,朝她揚起一抹笑。一臉清冷神色宛若那春日寒冰,惠風拂過時,乍然消融,令人猝不及防。
只不過,宿念非但不覺這笑容如沐春風,甚至還覺得有些突兀,就像……
這小道士今日安了一張假臉!
擔心是邪物所化,宿念不敢松懈,默默遠離了幾步,拿餘光猶疑地将人打量。
少年卻絲毫不覺察,正專注觀察濃霧形勢。一息後,他的眼底浮起些許張揚和譏诮,頗為不屑地擡手,掌心竟赫然端出了一團熊熊躍動地火焰。
宿念瞧得一臉驚。
這模樣怎麽那麽像……
火苗跳動着耀武揚威,撕扯得高漲,遂又分化作簇簇火束,狀似一根根經火烙得滾燙的鐵錐,卷着寒風向四面八方刺出。頃刻間,濃霧裏哀嚎尖叫此起彼伏,混雜着漫出來的惡臭和血腥味,真真像是那十八層煉獄,令人毛骨悚然。
約摸半柱香的工夫,這鬼哭狼嚎才歇下,濃霧終于散開,唯剩那股臭味尚在周旁盤桓,但終究也沒抵過忽而吹來的一陣夜風。
“宿念姐姐!”
視線可算明清,手拿粗木棍子、白着小臉正胡亂一通揮舞的柳緒轉過身,便一眼看見宿念,喜出望外,大喊着奔了過去。
然宿念瞧見人卻是氣不打一處來,指着手叉起腰,将人叫停,高聲訓斥道:“不是讓你跑嗎?回來尋死啊!”
小主人選擇讓她今日下山,就是有意讓她這一路保護好柳緒,若今日柳緒在此有個好歹,她還怎麽向小主人交代?
“對不起……”
自知有錯,柳緒攥着棍子抱緊懷裏的東西,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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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白衣少年見狀背起手,視線在二人間來回轉了圈,倏然問話,“為何赤腳?”
宿念這才恍然發覺,小不點竟是光着腳跑過來的,再細看,他的鞋子正好端端被揣在懷裏。
“你縱是再喜歡這雙鞋,也不必在生死時刻還舍不得穿吧?”
“不是的。”柳緒急得直搖頭,“我怕來不及找師父,但又怕宿念姐姐出事,就想着獨尊鞋跑得這麽快,若是給你穿,我們就可以一起逃出去了。”
宿念微愣怔。
心頭火氣驀然跟着消去一半,兩道柳葉眉也不自禁松快下來。
“此話當真?”
柳緒重重地點了點頭。
“哼,還算你有些良心,我今日也沒白陪着你這一路了。”宿念捏了捏那張肉嘟嘟的小臉蛋,“行了,趕緊把鞋穿上。”
小不點頓時恢複生氣,歡聲應下,一屁股坐在地,拍掉腳底板的沙子後,仔細穿好了鞋。然後又爬起,兩手在衣側擦了擦,朝着少年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多謝仙長又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柳緒銘記于心。日後仙長若需要幫忙的,柳緒一定拼死也會辦到!”
宿念在旁聽着冷不丁笑出聲。
柳緒茫然回頭看她一眼,不解何意,于是又轉回去,仰着臉期盼地盯着少年。
“仙長,我師父呢?是不是我師父讓你來接我們的?”
少年輕笑。
“本尊幾時許諾過會讓人來接你們了?”
柳緒驚地張大嘴,一臉愕然,又笨拙地揉了揉眼,才确信自己沒有看錯,“師父?”
“怎地?還沒認出?”
緊緊盯着面前人,柳緒呆住片刻,忽地鼻子一酸,兩只大眼裏噙滿了淚,還來不及等白秋再多說一句,便嚎啕大哭着撲進了她懷裏。
“師父……吓死我了!”
“骨頭、骨頭手打我臉,還扯我腳,嗚嗚,我差點就要被它扯進地底下了……”
今日天未亮他就出發了,跑了整日,也摔了整日,都還沒怎麽停下來歇息,好不容易就快趕到安楓縣,偏偏又在門口遇上該死的骷髅鬼,吓他也就算了,居然還又打又扯的。到現今,他的心還跳得像在打鼓,臉上和腿上是火辣辣地疼。
越想,柳緒心裏就越氣越委屈,這一哭,眼淚頓時就像洩了閘的江水,嘩啦啦地往外湧,停也停不下。
此刻的小少年哪裏還有适才鞠躬道謝的彬彬有禮模樣,全然就是個受了欺負回家向大人告狀的孩童。白秋雖不喜人家哭,但這會兒也難免心軟了些許,竟也沒将柳緒推開。
“行了行了啊。”倒是宿念先收起了憐惜,毫不留情嘲道,“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裝小孩子撒嬌,哭鼻子,你也不害臊。”
柳緒一聽,兩手抹了把小臉,急得直跺腳。
“可狼族四十歲就是小孩子!”
“誰信?”
照舊争不過宿念,柳緒霎時又生出委屈,憋着眼淚攥住了白秋的衣袖,眼巴巴看過去。
白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妖族化形便要花上二三十載,四十歲的确還算孩童,更何況她這徒弟天資平庸,什麽都要落後別人一步,年紀更是難以與尋常人相比量。
但……
要她說四十歲還小之類的話,也确實是難為她了。
思忖須臾,白秋咳了咳,選擇避開這話題,轉而摸了摸柳緒的頭。
“師父給你報仇。”
“小主人,我看這東西邪門得很,你把歸霞傘帶上吧。”宿念忙要将手裏的遞去。
白秋卻沒有接。
“用不上,他不懼這個。”看了眼時辰,少女撚訣,“本尊将你們送去一座凡人府宅,莫與逍遙閣弟子打鬥,護好自己。”
話音落,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便消失在城外,白秋轉過身,輕點腳尖,飛身上了城門。
彼時,整個安楓縣都籠罩在紅霧裏,站在高處往下看,紅茫茫一片,仿佛是整個城池皆沉入了霧海。
白秋藏了身,悠然坐在城樓。
今夜無月,本就昏暗,再有這霧遮擋光亮,四周皆看起來陰沉沉的,不多時,白秋便失了興趣。
好在,很快城樓下便傳來了動靜。
“嘚嘚嘚,嘚嘚嘚。”
骨頭敲擊地面的脆響應和着花轎的咿呀聲,在街道上回蕩得響亮。
仍舊是那只花轎,是那四個衣裳寬大、垂首踏着整齊步子的轎夫。不同的是走在轎子前頭的,還多了兩個孩童,一男一女,低着頭,各提了只紅燈籠。
白秋耐心等隊伍快及至城門前,看準時機,縱身一躍,以極快速度鑽進了轎子裏。
不過,此舉還是被發現了。
花轎驟然停下,兩個孩童轉過身,一蹦一跳生硬地到了轎子前,兩只被袖子蓋得嚴嚴實實的手猛地一下撩開轎簾。
低垂的腦袋也擡起,一左一右豁然探進了轎子裏。
頭發下,竟是兩具白森森的孩童頭骨,眸子深陷,像無底洞一樣又深又暗,整齊反照出光亮的牙齒一張一合,發出“呃呃”異響。
兩只骷髅頭僅與葉離沐的臉有一寸之隔,似是在觀察他,每呼吸一口,還能清晰聞見自兩只骷髅身上散出的腐爛臭。
葉離沐倒吸了口涼氣,但仍坐得端正,面色不動。
僵持好半晌,也沒發覺異常,兩只骷髅頭才撤回去。
轎簾落下,花轎搖搖晃晃繼續往前去。
暗松口氣,葉離沐将藏于身後的兔子抱出,盯了良久,頗顯無奈地捏了捏那兩只大肥耳。秋兔兒懶懶趴在少年腿上,半掀眼皮,睨了睨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那張臉,又再閉上眼。
自己看自己,感覺還挺奇妙。
花轎出了城,繼續往安楓山裏走。葉離沐掀開一角簾子,本打算看路線,奈何周旁全是紅霧,根本看不清一草一木,便只好又打消了這念頭。
這段路途不算遠,秋兔兒沒睡多會兒,轎子便落了地,葉離沐将她藏進了衣袍裏。幸而婚服外衣袍寬大,倒也能勉勉強強藏下她這只兔子。
轎簾從外被撩開,這次來的是一身紅娘打扮的骷髅,僵硬的手朝他示意了下,葉離沐便看明白,避開想要攙扶他的那只手,顧自下了轎子。
入目,他們竟是在一座宅子裏,院內挂滿了大紅燈籠,一條長紅毯自他腳下鋪向正堂,兩側整整齊齊候滿了人。當然,也不例外,皆是一具具套了衣裳的人骨。
正對面,一個身着喜服的男子搖着扇子笑吟吟走來。至近旁停下,男子将新娘好生打量一通,眼底盡是滿意。
他朝那紅娘問話,“娘子的紅蓋頭呢?”
紅娘便立即鑽進轎子,很快就将被葉離沐棄到角落的那條紅蓋頭給翻出來。紅娘就要上前替他遮上,卻被葉離沐一把擋下。
“不必。”
“哦?這可是給新娘子遮羞用的。”
男子輕笑了聲,卻也不強迫,擺擺手将紅娘打發走,低聲道:“娘子果然和其他女子不同,難怪本神第一眼就相中了你。”
神?
葉離沐冷笑了聲,無視男子伸過來的手,便提步往正堂去。
雖已變幻成白秋的模樣,可到底內裏還是個男子,葉離沐非但拒絕與對方牽手,就連堂上拜禮亦是身軀不彎,神色冷淡,挺直而立,乍一看,像是尊不會笑的新娘子模樣的石像杵在那裏。
也幸而這位山神脾氣還算不錯,不僅沒當場動怒,甚至始終一副笑臉。就連窩縮在衣袍裏的秋兔兒見其如此容忍,都差點以為這位山神真的對她有男女心思。
整個儀式下來,唯有在洞房裏,葉離沐的神色才稍顯平和。
秋兔兒抱着前肢将“自己”端詳,“你打算何時動手?”
“待妖邪松懈時。”
“哦。”
看看四周,秋兔兒又嗅了嗅,屋子裏有琉香閣的香味,讓她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小道君,此妖邪便是本尊跟你說的那個明……小白臉。”
“……”少年忽地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清凝劍自芥子囊裏破出,落至葉離沐手中。
“他一入內便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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