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
這樣近的距離,近可聞彼此呼吸,桑驚秋不太習慣,不過感覺尚好,便沒有動。
但時遇素來不喜與人親近,那麽多年,除了幼時在襁褓中,恐怕連手都不曾被人觸碰過,此時這般,多少顯得不太尋常。
“你在想什麽?”
熟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桑驚秋腦袋跟着震了兩下,奇怪這人怎麽知道他在想心思:“你不覺得,你我如此……有點奇怪?”
時遇頓了一下:“有何奇怪?”
桑驚秋也不知怎麽說,因為就他們的關系而言,這是正常的,也是遲早的。
時遇:“你不喜歡麽?”
桑驚秋想了想,并非不喜歡:“不是。”
時遇:“那你是需要時間去接受?”
桑驚秋又想了想,也不是此意:“沒有。”
時遇:“那還有什麽問題?”
桑驚秋:“……”
貌似、好像、的确是沒什麽問題。
桑驚秋舒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一天天太累了,覺得腦袋有點糊裏糊塗的,還是早點睡覺罷。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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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遇怎麽會懂得這些的?一個從小到大除了練武幾乎沒有其他喜好的人,有了魚蓮山後時間更是全部花在其中,如何會知道做這些?
難道這種事也同練功一般,講究天分?
到底沒能忍住,問道:“你……為何知道要如此?”
“什麽……”時遇似乎愣了一下,松開他一點,低頭看他的眼睛,“你說這個?”
桑驚秋忽然覺得有點尴尬:“我亂說的……”
時遇:“剛剛帶你回家那天夜裏的事,你可還記得?”
怎麽突然提到那個,不過雖然時間久遠,桑驚秋仍然記得,點頭。
時遇:“給你準備客房,你不願去,偏要睡我房中。”
桑驚秋想起當時場面,不由微笑,他先前一直過着流浪的日子,被時遇帶回去,滿腹感激,但瞧着人大少爺冷若冰霜的,他又擔心自己夜裏睡着了會被扔出去,就借口膽子小怕鬼,想在時遇房中打地鋪。
其實他當年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心底覺得這位大少爺一定不會同意,畢竟他只是被撿回去的流浪兒,不安分守己反而還有諸多要求,實在不讨人喜歡。
可時遇卻答應了,讓他睡在用來午睡的榻上,并且一睡,就是整整一年。
直到來年又一個冬天,他徹底适應了新的生活,也确定時遇不會讓他離開,才真正安心,從時遇房中搬離。
“記得。”
時遇:“你會那樣做,是你覺得我不可靠,或許會趁你不注意時将你扔出去,你擔心,所以要睡在我身邊,以圖心安。”
桑驚秋笑道:“是。”
時遇又将他摟住:“此乃人的本性。”
桑驚秋:“吃喝玩樂舒适安逸亦是本性,你指什麽?”
時遇:“随意,總之是本性。”
桑驚秋無語,雖然也沒錯,這回答風格也很符合時遇,可這:“你這算是回答我了?”
時遇:“嗯。”
桑驚秋:“……”不愧是你。
時遇:“睡罷。”
桑驚秋确實困了,方才問那個問題純粹是覺得神奇,并非執意要追根究底,便不再多言,朝枕頭上拱了拱,很快陷入沉睡。
時遇擡手一晃,床邊小幾上的蠟燭悄然熄滅。
屋內溫暖安靜,但時遇久久未能入睡。
同床共枕,人近在眼前,可時遇心裏始終有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
過去的十年間,度過了太過個不眠之夜,每次噩夢驚醒,屋內始終只他一人,絕望和空落的情緒彌漫,無聲地告訴他,方才的夢是假的。
可他并不會因為這個事實而開心,因為桑驚秋的的确确失蹤了許久,往後,或許還會繼續失蹤下去。
從噩夢中驚醒的感覺,并不比在噩夢之中好過多少。
以至于中間有段時間,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常常莫名走神,陷入茫然。
他仔細想過,為何會如此,大概是因為,夢境中的他一次次目睹桑驚秋墜落,依照夢境而言,那人等于已經不在人世,可真實的他,盡管也目睹了同樣的事,卻無論如何都不信那人已經不在了,他一直在找,從未放棄。
相似的場景,不同的意義,反複糾纏拉扯時遇,直欲令人發瘋。
也是那段時間,他症狀越來越明顯,已經快要連魚蓮山的事都無法打理,于是找出從天門山搜來的“迷魂散”,時隔四年之後,再度服下。
那之後,他在幻覺中見到桑驚秋,盡管清醒後知道只是虛幻,可人好歹是慢慢從先前的瘋狂中掙脫出來。
在不斷的希望是失望之中,一過,就是六年。
桑驚秋回來後,他再未服用此藥,加上西岳的醫治,已經好了許多,可完全好起來,是因為因為那把被放了藥的劍和那次假意切磋,桑驚秋假作墜崖被他救下,徹底消除了他的心結。
說來十分不可思議,此心結伴随他長達十年之久,竟如此輕而易舉地沒了。
但時遇覺得,這恰恰是“迷魂散”這種藥的厲害之處,人心複雜,心病,也是最難醫治的,若非機緣巧合,他或許還要繼續被各種幻覺困擾,雖然不會死,可也難保有朝一日,會真正失控。
武林大會之後不久,時近舟找出了送劍的人,他的病也徹底好了。
時遇也問過桑驚秋,當時受劍影響,神志不清,他是如何想到,用那樣的方法幫他?
桑驚秋的回答是:“以毒攻毒,冒險一試。”
這個答案并不能另時遇滿意:“若我沒能抓住你,該當如何?”
桑驚秋則說,他早已做好準備,即使時遇抓不住他,也不會有事。
時遇知道,以桑驚秋如今的武功,通過懸崖上的凹槽借力,的确足夠脫困。
可并不能就此保證,一定會平安無事。
若他當時發瘋,對桑驚秋動手,或者索性直接将人扔下去呢,對一個意識不清的人而言,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屆時,桑驚秋如何自救?
可那人分明知道有這種危險,依然選擇嘗試,就是為了賭那一點點能把他從“迷魂散”解救出來的可能。
只要有這一點點東西,就夠了。
桑驚秋不是糾結的性子,時遇更加不是,他是确定了心情就會去做,并且,一定會做到的人。
心魔既除,他就絕不會再陷入其中。
更何況——
時遇微微睜眼,看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即便只能隐約瞧清一個輪廓,他也能立即在心中臨摹出此人的模樣五官。
過去十年的每一日,他從未想過,還會有如今這一日。
“嗯……”桑驚秋似乎是睡得有點熱,翻了個身掙開他的懷抱,順便将兩只手伸出去,還往下拉被子,露出脖子和肩膀。
時遇不欲打擾他睡覺,就沒再靠過去,探手摸了摸他的臉,和他肩靠肩,也閉上了眼睛。
沈夙在魚蓮山呆了十日,在桑驚秋的陪同下,把周遭玩了個遍。
距過年還有九天,他就告辭,回枧水幫去了。
這個時間,不少分派各處的堂主回山見掌門,于是桑驚秋又和施天桐袁暮亭那些認識多年的老朋友相聚,時不時還要下山一趟買些過年要用的,異常忙碌。
而年底,門派內部要結算一年收支,歸納整年事務以及其他諸多事情,時遇雖然不必事事插手,但身為一派掌門,大事還是免不了需要他過目出口,
一時間,白天裏連想見一面都難,晚上剛剛回去就累的睡過去,話也說不上幾句。
很快,除夕到了。
魚蓮山的除夕這麽多年都未變過,各堂主分別招待門下弟子,有功賞,有罪罰,結束前發紅包,而後各自離去,可以去休息,也可以放煙火繼續玩。
然後堂主去見掌門,敬酒吃飯。
都是每年除夕的必備流程,并無特別之處。
但今年,廳堂裏多了一個人。
魚蓮山的堂主,除了施天桐袁暮亭這兩位從立派之處就跟在掌門身邊的,大部分是從弟子慢慢升上來的,他們中有的人認識桑驚秋,有的入門遲的則不認識。
但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沒有傻瓜,盡管掌門對此人只字不提,但大家都清楚,這位“故人”對掌門很重要,更加上袁暮亭和施天桐的态度,是以大家對他十分熱情。
掌門素日裏極少喝酒,從前除夕也只是意思一下喝兩杯,但今年除夕格外不一般,別人敬酒他來者不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堂主們也倒了不少,時近舟找來人分別送諸位回去,還吩咐将掌門給的東西理好帶走,以免有所遺漏。
桑驚秋在一旁看着年輕的時近舟安排一切有條不紊,想起先前時遇跟他提及當年從流匪手中救下時近舟的事,那時時近舟才十歲出頭,自小被人販子賣來賣去,除了知道自己姓“時”,其餘一概不知,“近舟”這個名字,還是天桐給取得,天桐常常開玩笑,這是時遇的弟弟。
小孩在山上讀書練武,很聰明,也很機靈,很得其他人的喜歡。
桑驚秋問,是否有意栽培時近舟,讓他将來接下魚蓮山的擔子。
時遇道:“這個位置,有能者居之,若他願意,也有此本事,我并無意見。”
桑驚秋:“那若他不合适,魚蓮山怎麽辦?”
時遇:“偌大門派,總有能者,我創立它,令它有如今地位,保證有我在一日,它能維持如今之勢,至于日後,無人敢保證,我亦不在意。”
這話聽上去很有些不負責,但細想之下,何嘗不是這個道理?
千秋萬代的朝代是不存在的,無論開端如何興旺,過程如何繁華,最終也難免走向落寞,何況一個門派?
時遇創立魚蓮山,是因為他想做一些事情,無論是擴張門派,還是協助朝廷整肅江湖,都是他達成理想的方式和手段,待這些事成,他就會去尋找新的理想,但那已經是許久以後的事了。
西岳曾調侃他,若非為了他,時遇不會是今天的時遇,他那樣一個自我的人,必然不屑于協助朝廷。
可桑驚秋覺得,即使沒有他,時遇也會這樣做,他的失蹤或許助時遇提前了行動,但是無法改變時遇的內在本質。
“桑大哥。”時近舟朝着桑驚秋走來,“我送你和掌門回去。”
桑驚秋微笑道:“我自己來就可以,你忙了許久,早些歇着。”
時遇雖然醉了,倒是還能正常行走,桑驚秋拉着他,半拖半拽地将人帶回後山。
木屋中照舊燒着炭火,熱力撲面而來,桑驚秋解下披風,倒了杯茶,轉頭,發現時遇坐在床頭發呆,就走過去,将茶杯遞過去:“喝點茶醒醒酒。”
時遇緩緩擡頭,接過茶杯,卻沒喝,而是盯着桑驚秋看。
桑驚秋:“不喝?那給我。”
時遇又搖頭,仰面,将茶水一飲而盡。
桑驚秋伸手拿茶杯,茶杯卻被時遇緊緊握在手裏,他拿不出來,就疑惑地看着他:“你哪裏不舒服嗎?”
時遇盯着他,好一會,才搖頭:“沒有。”
桑驚秋:“杯子給我,你去洗臉。”說着又去拿。
可時遇還是不松手,反而把胳膊往後縮,桑驚秋被拽着撲過去,被時遇接住,抱了個滿懷。
桑驚秋:“唉……”
話音未落,他被拉着轉了個身,仰面倒在床上,緊跟着時遇覆上,堵住了他的嘴唇。
二人都喝了不少酒,唇舌交纏間帶出混合酒香的氣息,令人昏昏欲醉。
桑驚秋起初十分震驚,但随即被時遇雖生疏卻霸道的舉止弄得渾身無力,情欲洶湧而上,不由自主摟住他的後背,給予生澀卻大膽的回應。
火光照在牆上,映出兩條淩亂的人影,很快重疊到一處。
一陣掌風過,燭火熄滅,只留下急促輕柔的粗喘。
這一夜對桑驚秋而言,是很奇特的一個晚上。
并非因為和時遇有了肌膚之親,而是他醒來後,渾身難以形容的酸疼感,比他初練武功時還要嚴重,簡直如同被人打了一頓。
但心底深處,到底有了些不一樣的感覺,以至于迷糊醒來後,他覺得不太好意思面對時遇。
側耳細聽,屋內似乎并未旁人,他悄悄将左眼掀開一條縫,發現時遇不在,輕輕松了口氣。
桑驚秋覺得很餓,昨夜消耗太大,此時又很晚了,他爬坐起身,發現自己的衣服搭在椅背上,應該是時遇早上從地上撿起來放過去的,思及昨夜情形,即便只他一人,也不免有些臉紅。
掀被下床,艱難穿上衣服,出去洗漱一番,發現鍋裏熱着小米粥和豆腐包,于是端出來,開始用早飯。
吃完早飯,身體的不适感減弱不少,他在屋裏走了兩步,想起一事,便去到堂屋的架子旁。
這個架子是時遇用來放東西的,地底下有個很大的坑,坑裏有個盒子,應該是時遇藏的,桑驚秋上回無意發現,就如法炮制也弄了一個坑,藏了一樣東西在其中。
轉動架子上的硯臺,地面露出一個小洞,桑驚秋彎腰,将東西取出。
就在這時,時遇忽然推門而入,見到他愣了一下,問:“你醒了?”
旋即看到桑驚秋手裏的盒子和地上的洞,面色微微一變。
桑驚秋解釋說:“這是我的東西,你的在另一處位置。”
時遇:“你……看過了?”
桑驚秋搖頭,見時遇神色緊張,不由笑道:“這樣緊張,我沒看。”
說完,松開準備開蓋個時遇看的動作,“我無意中發現的,你不用擔心。”
他語氣平平,但時遇不是十年前只顧自己心情的時遇,立即看出桑驚秋不太高興,狠狠一皺眉,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桑驚秋沒說話,将自己的盒子揣起來,似乎是準備帶走。
時遇上前兩步,擋住他的去路,順手抽了一下書架上的書,地上再度出現一個洞口,正是他用來放東西的那個。
他打卡盒子,露出裏面的東西:“是一幅畫。”
桑驚秋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
時遇無奈,這東西當然可以給驚秋看,可他原本想選個更好的時機打開,只是如今這樣,若不讓人看清,怕是一定會誤會他。
時遇很少糾結,當即拿出畫卷,縱身一躍,将畫卷挂到牆上。
那面牆一直空着,桑驚秋不止一次覺得,那裏曾經放過什麽東西,等目睹時遇落地,那幅畫緩緩展開,他确定,從前挂在那面牆上的,應該就是這幅畫。
那是一張人像畫。
最先露出的是頭頂、額發、額頭、耳朵、雙眼、鼻子、嘴巴、下颚……
太過熟悉的面容逐漸映入桑驚秋眼中,他似乎想到什麽,愕然地睜大眼。
随着整張臉顯露,接下去是身體和雙腿雙腳。
畫中人栩栩餘生,俨然就是站在它對面的人本身。
桑驚秋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這麽多年,他第一次看見時遇畫這麽大的畫,也是唯一一次。
更別提畫中人之神似,非心中所念之人,絕對畫不出來。
尤其那雙眼睛,笑起來的弧度模樣,赫然就是他本人。
他忽然明白了時近舟那句“你見過掌門畫畫嗎”的用意。
原來……
時遇:“就這樣挂着罷。”
桑驚秋從驚愕中回神:“收起來罷。”好好保存着。
時遇:“給你了。”
桑驚秋笑着搖頭:“你已經送過我禮物了,這個,你自己留着。”
時遇:“我送過什麽禮物給你?”
桑驚秋從伸手拿出剛剛取出的盒子,遞到時遇跟前,後者不解地看了看他,接過去,打開盒子,一看,愣住。
盯着那樣東西許久,他才動了動,問:“它還在。”
桑驚秋輕輕一笑,和時遇一起看着盒子裏的東西:“它一直在。”
時遇:“你沒帶走?”
桑驚秋:“十年前,我将它埋在銀杏林中,前幾日方才取回。”
十年間,時遇一直住在此處,可未曾有一次想過,桑驚秋會将這麽重要的東西埋在林子裏。
他伸手将東西取出來,對着屋頂天窗,慢慢立起。
玉色的橫笛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無比的光澤,歷經多年,還如剛剛制成時那般,從未褪色。
“這個,才是我的。”
一個文寫了快四個月,估計大家都看累了QAQ,感謝每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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