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069
桑驚秋記得,前幾次,時遇被幻覺所俘時,眼中也常常出現紅色,有時一閃而過,有時則會持續。
手腕處傳來些微鈍痛,他深吸一口氣,對時遇道:“先松開。”
時遇置若罔聞,強硬地拉着他,想把人帶去木屋。
桑驚秋面色一冷,右手成刀,重重砍在他胳膊上,後者猝不及防,吃痛後下意識松開手。
時遇似乎愣了一下,低頭看自己空掉的手心,許久沒動。
那個模樣,仿佛剛剛丢掉了最為珍貴的東西。
桑驚秋的心微微一緊,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該不會是……
他上前兩步:“時遇。”
時遇卻仿佛沒聽到,仍然低垂雙目,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的手。
這下桑驚秋幾乎斷定,時遇體內的迷魂散,又開始發作了,現在正處在幻覺之中。
他有些驚訝,時遇這幾日一直很正常,方才分開前也分明還好好的,并未見異樣,如今是發生了什麽?
細想,仿佛是在他拒絕搬去魚蓮山新址後,一切才開始不對的。
桑驚秋愕然地看着時遇,覺得難以置信,可眼前發生的事,又讓他不得不往這種可能性去猜測。
若真是如此,他很懷疑,如此嚴重的心魔,真能痊愈嗎?即便西岳醫術多麽高超,也只能幫助解毒,而無法觸及人的精神和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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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時遇慢慢擡起頭,朝他看了過來,眸色褪去赤色恢複如常,只是雙目委頓面無表情,看桑驚秋的眼神中,還透着一股灰敗之意。
桑驚秋:“你認得我嗎?”
時遇緘默。
桑驚秋覺得頭暈,擡手撫了撫額頭。
今天晚上忙于盤點時遇那些劍,沒來得及切磋,又恰好談到了搬家的事,時遇一下子就“中招”了。
這讓桑驚秋非常無奈,也更深一步認識到“迷魂散”的可怕之處。
以及他很有些吃驚,時遇對當年沒能救下他,已經偏執到如此地步了……
“桑大哥。”
身後傳來時近舟的聲音,桑驚秋立即回頭,對跑來的的時近舟搖頭,拉着他走到旁邊時遇看不見的地方,詢問發生了什麽,這麽晚過來。
時近舟說他回去之後仔細回憶,想起一些跟那把劍有關的事,趕緊跑來說一聲。
“前幾年武林大會在魚蓮山辦,恰好是掌門三十歲生辰,不少人前來送禮。”時近舟回憶着跟桑驚秋說,“那把劍,似乎就是那時到掌門手裏的。”
桑驚秋:“記得是誰所贈嗎?”
時近舟搖頭:“那時武林大會剛剛結束,大家都很忙,掌門不在乎這些,從來不管,看到好劍就收起來了,不過掌門平日裏極少用兵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劍的全貌。”
頓了一頓,“需不需要我去查查?當時雖然比較忙,但上下山的人都會登記在冊,花些時間,應該能找到線索。”
桑驚秋搖頭,時間過去許久,沒必要花費太多時間去找一個可能只是替死鬼的人,但事情要有個結果,他經過考慮,覺得還是按照時遇的計劃來,更為可行。
不過看時遇目前的狀态,何時能夠恢複正常,還是個未知數……
嗯……
桑驚秋忽然想到什麽,轉頭,朝後看,時遇依然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知道看向哪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這樣一個人,有形而無魂,除了皮相,竟無半分時遇原本的模樣。
不知為何,看着這樣的時遇,桑驚秋莫名覺得恐慌。
“桑大哥。”
桑驚秋:“什麽?”
時近舟:“你見過掌門畫的畫嗎?”
桑驚秋:“畫?”
時近舟點頭:“畫了很多。”
桑驚秋和時遇一起長大,知道他書畫俱佳,不過因為兒時被家裏逼迫學習,心生厭煩,搬離時家後很少涉及,偶爾閑下來會練練書法,畫則是從未見他畫過。
不過桑驚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随意搖了搖頭,低聲對時近舟吩咐了幾句,獨自走到時遇跟前。
時遇和他對視,看得出來仍未從幻覺之中脫離。
桑驚秋朝旁挪了兩步,他的眼珠子也随之轉了一下。
“我不走。”桑驚秋說着,走到避風的位置站定,時遇看了他一會,也跟着走過去。
兩人站在那,不說話,也不交流,四下裏只有呼嘯的風聲。
但沒過多久,桑驚秋對時遇說:“我要走了。”
時遇立即問:“去哪裏?”
桑驚秋:“離開這裏。”
時遇:“去哪裏?”
桑驚秋不回答,就是一直走,時遇緊緊跟在後面。
不知走了多遠,風驟然變大,不用內力護體,連站都站不穩。
桑驚秋忽然抽出一柄長劍,朝時遇刺了過去。
時遇毫不防備,腳尖點地飛速後退的同時,拔出左手的劍,抵擋攻擊。
他們定下引蛇出洞的計劃後,時遇就将那把有問題的劍鎖了起來。
但演戲需要此劍配合,他又從一堆劍中找了把形似的,套在原本的劍鞘裏,以假亂真。
結果“真”還未到,就在桑驚秋身上派上了用場。
你來我往地過了數招後,桑驚秋忽然收招,朝時遇看了一眼,轉頭掠向懸崖。
時遇瞳孔劇烈震動,想也不想,飛身而去。
時近舟帶着一群人趕到時,發現他們的掌門趴在懸崖上,幾乎大半個身軀懸空,一看就是想抓住什麽東西。
而桑驚秋不見了。
時近舟大驚,不會成真出事了吧?
但随即,他們掌門起身後退,手裏還拽着一個人,拖上來後,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時近舟連忙帶着人跑過去,又讓人去找大夫。
一番忙碌後,兩個消息在山上傳開:
掌門與朋友切磋練劍時忽然發狂,差點将朋友打下懸崖;
但關鍵時刻掌門又醒了,把朋友救了回來,不過兩人都受了不輕的傷,在後山療養。
而事實是,兩人都沒受傷,不過時遇一下子從幻覺又到現實之中,思緒非常混亂,整個人有些狂躁,被桑驚秋點了睡穴,在後山睡覺,桑驚秋則坐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等人醒來。
時近舟辦事利索,該傳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剩下來就等着對方的反應了。
看了會書,覺得無趣,他站起來,走出卧房。
外頭天還黑着,寒風呼嘯,他也不想出門,就在外間慢慢踱着步。
這間木屋不算很大,不過設計和建造時應當花費了不少心思,牆壁屋頂都做了防護,此時屋內燒着炭火,十分溫暖。
桑驚秋不禁想起,他在五歲之前,冬天覺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幻想能有爐子烤火,他還可以把路邊撿來的紅薯和土豆扔進去,烤熟後又糯又甜,整個人都能熱乎好久。
後來進了時家,每到冬天,他就會燒一盆炭火,在房中備上一袋紅薯土豆,有時回去遲了腹中饑餓,就丢幾個進去,好吃極了。
在外的十年間,雖然不必再風餐露宿,但每到寒冬,他還是常常會想起那時的火爐,和被烤的裂開、撕開皮就冒出濃郁香氣的紅薯土豆。
沒想到,他還有重新回來的這一天。
桑驚秋轉了兩圈,又回到卧房,見時遇還在睡,便準備重新找本書來看。
書桌後靠牆有個雙層書架,時遇的書都擺在上面,桑驚秋平時看書都只拿桌上幾本,這是第一次來看書架。
他摸着側封一本本看過去,每本都拿下來翻一翻,看個大概,如此消磨時間也很是不錯。
過了好一會,他翻完手頭的書,放回去,繼續拿下一本。
書剛剛被抽出一點,覺得有股阻力,緊跟着,傳來一聲悶響。
不是人或者其他活物發出,而是某種類似重物移開的動靜。
桑驚秋彎腰,循聲找了找,在書架下面的地上發現一個黑乎乎的洞,六尺長兩尺寬,他探手一摸,抓住一個硬質物,便拿了出來。
是一個長條形盒子,似乎是用來裝畫的。
據桑驚秋所知,時遇偶爾也會收集一些書畫,不過從來不會藏着,他覺得,書畫就是被人欣賞的,藏起來無甚意義。
不過說不定這盒子裏的東西對時遇很重要,桑驚秋想了想,将東西塞回洞裏,那本書亦推回原位,洞口恢複原本模樣。
看了會書,眼睛有些累,他到床邊,先觀察了一下時遇的狀态,覺得無礙,就在旁邊坐下,雙手抱胸,稍作休息。
可其實同一時間的時遇,已經再一次陷入了噩夢之中。
做過許多次相似的夢,他知道無論前面如何發展,最後都是殊途同歸,因此他滿心冷漠,麻木地跟着夢境行動,只等桑驚秋掉下去後醒來,再感受一下那種從有到無的絕望,就過去了。
十年裏,這樣的日子他已經習慣了。
夢裏,桑驚秋已經站到了懸崖旁,狂風刮起他的長風和衣角,一切都很熟悉。
來了,時遇木然地想,朝那邊飛,準備把人抓住。
盡管知道一定抓不住,但夢境讓他做,他只能照着來。
啪。
這是兩個手掌相觸的聲響,比掌心觸覺更先一步傳入時遇腦海中。
他緩緩低頭,不敢相信地看到自己手裏抓着另一只手。
這是——
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