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電燈膽(1)
電燈膽(1)
第70章
抱着她的是一名看不清模樣的女人,而女人的身邊同樣坐着個看不清面目的年輕男人。
她對這對男女非常依戀的樣子。
南祈心裏有種直覺,這兩個人應該是在她腦海中沒有留下過記憶的親生父母。
她也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了,意識很清醒,但是醒不過來,她只能作為旁觀者看向夢境中的劇情發展。
小嬰兒咬着奶嘴手舞足蹈,忽然開始哇哇大哭,惹得周邊人都轉過頭來看。
女人立刻抱着嬰兒開始哄,詢問男人:“崽崽是不是餓啦?你快去給她沖奶粉。”
男人沖泡好一杯牛奶,把奶瓶遞到嬰兒面前,嬰兒本能用雙手抱住奶瓶,叼住奶嘴大口吸入其中的牛奶,哭聲瞬止。
火車行駛了很久,一家三口在某個站點下車。
然後,畫面一轉,來到她生活數年的安馨福利院門口。
淩晨五六點,道路兩側都很安靜,不見其他人影。
年輕男女對視一眼,此時的嬰兒還沒意識到即将要發生的事情,仍然在女人懷裏天真爛漫地笑,小手小腳縮在襁褓裏,使勁蹬腿。
下一秒,她被連着襁褓一起,被放在了福利院門口,特別顯眼的位置。
嬰兒還以為爸爸媽媽是在和她玩游戲呢,不設防地露出大大的笑容。
然後爸爸媽媽起身,越走越遠,走過長長的一條街,徹底消失在嬰兒的視野裏,嬰兒再也無法感受到熟悉的氣息。
她終于意識到了什麽,她的爸爸媽媽,好像不要她了啊……
嬰兒扁着嘴巴,純真笑容立刻轉化為嚎啕大哭,哭得超級用力,她想起來去追爸爸媽媽,想呼喚爸爸媽媽,快回來啊,不要丢下她啊。
可是她太小了,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躺在襁褓裏,癡癡看着爸爸媽媽消失的方向,等待奇跡發生,爸爸媽媽去而複返。
她等了很久很久,結局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最終她還是被抛棄了。
南祈把這一切看得分明,她清醒地想起來,這些年來,她做過無數次相同的夢,可就連夢裏的情景都是她編造的。
事實真相是,在她幾個月大時,被人丢棄在距離福利院幾條街的清潔車裏,清晨被晨起鍛煉的院長聽到哭聲,循聲找去,才在清潔車裏發現她,并且把她接回到福利院裏,照顧着她長大。
那個時候,監控覆蓋很不完全,福利院的選址又臨近郊區,根本沒有監控記錄下來丢棄她的人長什麽樣子,她也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有任何印象。
随着年歲漸長,在她通曉事理後,每隔幾年,南祈都會做一次類似的夢。在夢裏,她盡情賦予了親生父母各種身份,塑造他們因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選擇給她找好後路,丢棄她。
她身體健全,智商沒問題,也沒有難以治愈的病症。
把她養在身邊,守着她長大,也沒那麽難吧。
将故事背景美化,欺瞞下自己,只有這樣,她才能平息心中的恨和委屈,成為一個擁有健全人格的正常人。
夢境裏的場景總是很跳,不講任何邏輯的,把南祈拉去了另外的時間軸。
那是個飄着大雪的冬天,家裏沒人,南祈一個人待在家裏,吃了過期變質的食物,半夜腹痛難忍,僅僅從床上起身就耗費掉她所有的力氣。
好不容易摸索到手機,她已經疼得意識不清,看不見屏幕上的字體。
她努力幾次,想要撥打120,都沒能成功。
鈴聲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叮鈴作響。
她沒力氣去看打電話的人是誰,本能接起來,氣若游絲地說了句疼,就再也沒有言語。
南祈蹲下身,靠牆捂住肚子,眼圈是隐忍的紅色,實在疼極了。
她想,不管是誰,來救救她吧。
到後來,她支撐牆壁的力氣都消失,直接仰面躺在地上,難受,想吐。
過了多久呢,她數不清。
可能是二十分鐘,也有可能是十分鐘,甚至更短。
反正她的身體還沒有感受到冬日瓷磚地板上的冰涼,心神就被一陣噼裏啪啦的敲門聲喚醒。
外面的人等不來她開門,直接用鑰匙打開門進來。
薄冉櫻是有她家鑰匙的。
周茹有意縱容,讓薄冉櫻把出入南家這件事變成自己家一樣自然。
女孩風塵仆仆趕過來,衣服胡亂疊穿着,沒有任何搭配可言,頭發也亂糟糟地披散在肩膀,腳上踩着雙她平日裏最為愛惜的白色雪地靴,鞋面上沾染了水跡和髒污,顯得些許狼狽,但她還是很漂亮。
像是冬日裏的一束焰火,明亮璀璨,南祈見到她都感覺纏綿在身體的疼痛消失了一瞬。
薄冉櫻被她躺在地上的慘烈模樣駭了一瞬,她從接到電話後就擔心得不行,什麽都沒想,只想立刻看見南祈。
外面雪下得很大,她在路口都沒看見載客的出租車。
這樣的嚴寒天氣,打車是很困難的。
她沒空耽擱,迅速回家把自行車推出來,風風火火騎了一路,中途沒休息過,把二十分鐘的路程硬生生踩成十分鐘。
真正見到南祈後,才發現南祈的處境,比她想象中更加慘。
她把手顫巍巍伸到半空,都不敢去攙她,聲音抖得不行,“小祈,你,怎麽了?”話音才落,兩顆豆大的淚珠就從眼眶蓄積,滑落至臉龐,砸在地上,也砸在了南祈的心上。
南祈想幫她擦擦眼淚,可現在的處境無法讓她完成如此強度的動作。“不小心吃了變質的東西。”
“我送你去醫院!”
小姑娘自己擦幹眼淚,展現出有魄力的一面,她把南祈沖地上扶起來,讓她暫時窩在沙發上,又問了她家有沒有暖寶寶,得到準确的答複後,先是邁步去南祈的卧室,找出一件足夠遮風暖和的厚外套,披在南祈的身上。
又摸到南祈的打底衫,在上面貼了張暖寶寶。
之後指揮南祈擡手,幫她穿上外套,拉上拉鏈,把扣子系得嚴嚴實實。
她的細心将南祈驚了一瞬,沒想到身為同齡人的薄冉櫻,這麽會照顧人。
南祈身上暖洋洋的,心裏也一塌糊塗。
這樣的天氣,打不上車,而且南祈又是個病號,支撐不了自己的身體。
薄冉櫻望向自己唯一的交通工具,稍作思忖,南祈不管是坐在前面還是後面,都很危險,她沒辦法顧及到她。
既然這樣——
薄冉櫻當機立斷,背朝南祈弓下身子,讓南祈趴到她背上去。
南祈猶豫着,在薄冉櫻的催促中,趴上了女孩的後背,用手箍住薄冉櫻的脖子,把臉不好意思地埋在了她的脖頸。
“趴穩了嗎?”
“嗯。”
女孩的手穿過她的大腿,穩穩托住她,朝着最近的醫院跑去。
南祈沉默摟住女孩的脖子,悄悄用臉頰去蹭,她聽見來自自己胸口,紊亂不安的心跳,熱烈至極。
薄冉櫻的肩膀窄窄的,身體很軟很嬌小,力氣也不夠大,背書包都要嬌氣地嫌棄書本太重,沒過多久,就在黑夜裏呼出一團團的白氣,脖子,臉頰,手心都溢出了一層薄汗。
可就是這樣嬌氣又柔軟的薄冉櫻,其中沒有休息過一秒鐘,徑直把她背到了醫院急診。
陪着她挂號,取號,繳費,确診急性腸胃炎,接下來打針挂水……
從晚上到第二天早晨,照顧她直到痊愈出院。
·
薄冉櫻腦子裏的小人吵架吵了很久,最終是第一個小人占了上風,結束這場争辯。
第一個小人的提議是,她應該趁着此夜無人打擾的氣氛,找南祈談心,弄清楚她此刻的真實想法,以免以後再做出一些冒失行為。
薄冉櫻躊躇着,幾次三番循着借口出門,想和南祈聊聊。
可她腦子裏總是重播着南祈在她床前憤然離開,訓斥她立刻換好衣服的一幕,南祈冰冷的怒意,把她的心髒刺出好幾個窟窿,到了現在仍舊不能平複。
而在她絞盡腦汁思索借口,想以此和南祈打開話匣子時,南祈的反應都很平靜又冷淡,始終把玩着手機,顯然還生着氣,不想理會她。
薄冉櫻的一顆心七上八下,搖搖欲墜。
努力多次,都沒能成功找到話題切入點。
時間越來越晚,她只得洩氣回了房間。
關門時,她猶豫了一瞬,只覺得把房門一關,她就徹底和南祈分隔成了兩個世界,同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臣服于自己奇妙的聯想。
沒有徹底關閉門,而是留了條縫隙,窗外透進屋內的自然光,也隐隐約約投射到了房間,像是紐帶,把她同南祈連接着。
薄冉櫻的心裏沁着遺憾和絲絲的甜,陷入充滿南祈氣息的被子裏,進入夢鄉。
浮浮沉沉睡了許久,她突然聽得一陣高低起伏的呓語,夾雜着泣音,循着門縫傳進來。
是南祈的聲音!
南祈……哭了?
這個認知讓薄冉櫻神魂俱震,來不及多想,即刻掀開被子下床,穿過走廊來到南祈的身旁。
小聲叫着南祈的名字,沒有應答。
她沒有開燈,站在沙發邊,觀察着南祈的睡顏。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南祈緊緊摟着被角,睡得深沉,不知道夢見了什麽,臉頰落滿了淚痕,此刻還有源源不斷的淚水沁出,嘴唇嗡動。
薄冉櫻聽不清她的嘟囔,她俯下身,坐在沙發邊沿,附耳過去。
她握住南祈露在被子外的手,想要攏到被子裏去,剛要有所動作,南祈忽然抓緊她的手。
薄冉櫻一驚,耳朵裏傳出南祈清晰的話音。
“爸爸——媽媽——”
“不要……離開我,不要……丢下我。”
這是夢到了過去?
薄冉櫻頓住片刻,而後溫柔地,慢慢地把南祈抱住。
隔着被子,給了南祈一個溫暖的懷抱。
南祈還沒醒,呓語不斷,身子微微顫抖着。
她的手一下一下撫着南祈的背脊,嘴裏哼着哄睡的歌謠,希望能傳遞給南祈一些溫暖,讓她睡得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