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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80章

善善不是頭一回進宮了。

這回她被皇帝抱進宮, 很快便有許多白胡子的太醫背着藥箱跑過來。

她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灰頭土臉,身上還有幹涸的血跡。帝王臉色陰沉, 太醫們也心驚肉跳。好在石頭救人的動作快,雖然看起來傷的重,但太醫仔細診斷過後,其實只是一些皮肉傷,多養幾日就能好。

善善乖乖伸着手腳, 冰涼的膏藥敷在傷處, 再被仔細包紮好, 火辣辣的疼痛仿佛也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抹去。她身上髒兮兮的衣裙換掉, 頭發也被重新梳了一遍。

皇帝一回宮就召集太醫, 太後聞訊而來時,小姑娘已經恢複原來白白嫩嫩的可愛模樣。唯獨下巴那處因不好包紮還露在外面,在白皙的小臉上看起來尤為可怖。

“這是出了何事?”太後心疼地道:“是誰做的?”

善善眨了眨眼,主動去碰她的手:“太後娘娘,我沒事的。”

“好孩子。”太後小心翼翼避開她的傷處,撫摸她的臉頰:“是誰把你害成這樣?”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是嗎?”

善善用力點頭。

雖說是白馬先受驚,才害得她摔成了這樣。但小雲是她的馬, 善善舍不得怪它, 更舍不得它被罰,此時也義不容辭地替它瞞下。

見她不願意說, 太後也沒有再逼問,只喚宮女端上來她愛吃的點心,哄着她吃了兩塊。

趁善善吃點心時, 太後将皇帝拉到一邊。

“皇帝,今日之事, 你可查清楚了?”

邊谌微微皺起眉。

事情也不複雜,查自然是查清楚了,但卻不好說。

高老夫人與太後是表姐妹,年齡相仿,出嫁前就要好。高老夫人又慣會鑽營,常常入宮來陪太後說話,到如今,姐妹情分一直未減。

太後只淡淡道:“善善是皇家血脈,身份雖未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叫什麽人都欺了去。”

邊谌颔首:“朕有分寸。”

數年前他初登基,朝堂不穩,免不了借其他世家勢力。那些功勳侯爵借着舊日榮光在朝中紮根已久,盤根錯節,底下藏污納垢,已成舊病沉疴。即便是沒有今日之事,他也早已開始提拔新臣,重用寒門。

太後點點頭,又眉開眼笑地去哄小孫女去了。

善善本來還在想着如今不知在何處的石頭與白馬,但是點心一嘗,被人一哄,便将所有事情都忘了個幹淨。

太後本來就疼她,如今受了傷,更是捧在手裏都怕摔了。滿皇宮的好東西都搜羅來,盡數堆到她面前,只怕她一不留神又想起身上的傷,還要被疼的落兩滴眼淚。

黃昏時,太子也回宮。

他近日在戶部學習,許久沒見善善,見之便喜不自勝。還不等打招呼,他便看見了善善面上的傷。

太子皺起眉頭:“你被誰欺負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她左右瞧瞧,見太後此時不在身邊,才悄聲與太子說:“太子哥哥,皇上送了我一匹馬。”

“馬?”

善善早就想要與他炫耀了,可是這些日子他不在學堂。好不容易見到,她連忙拉着太子,興沖沖與他誇了一通自己的馬如何漂亮聽話。

“太子哥哥,下回我帶你去見我的馬。它叫小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馬,你一定會喜歡它的。”善善大方地說:“要是你喜歡,我就借你騎一騎。”

太子回想一番,道:“你說的這匹馬,孤倒是知道,先前孤見過一眼,還向父皇讨要,可他卻沒答應。原來是送給了你。只是你年紀這麽小,騎馬太過危險,這傷就是騎馬摔的?”

善善用力搖頭。

她捂着嘴巴,盡職盡責替自己的小馬瞞到底。

太子又問了一番,只從她口中聽到好話,又想若白馬真有不當,皇帝也會處置,便不再刨根問底,只道等秋狝時,再帶她一起去打獵。

善善已經聽第二人提起秋狝,想到自己騎着白馬打獵的模樣,便憧憬的不得了。

晚膳時,善善面前的小碗被堆得滿當當的。

她捂着小碗,慌忙地喊:“夠了夠了,裝不下了!”

但其他幾人的動作絲毫不停,滿桌的筷子只往她面前遞,她吃一口便有人接上,善善沒有辦法,只得挺着圓滾滾的小肚子,将大家的好意全都裝了進去。晚膳後,她不得不在屋中繞着圈圈走,想方設法讓自己消食。

太子拿出來一個棋盤,朝她看一眼,善善便樂颠颠地跑了過去。

“還記得孤先前教你下棋嗎?”太子溫和問。

“記得。”

善善抓起一顆黑子,放到了棋盤上。

她先輸了幾回,然後又贏了幾回,之後便一直連贏,得意地翹起小腳,腦袋上的小揪揪也晃來晃去。

不知不覺下到夜深。

小姑娘打了一個哈欠,太子才察覺時候不早。

他腼腆一笑,為自己貪玩感到羞赧,動作利落地收起棋盤,将棋子歸入盒中,擡頭見善善往溫娘子的身上撲,忍不住問:“善善今日為何不在宮中住下?”

此話一出,滿室衆人都朝他看了過來。

太後神色微動,顯然也是意動。

“時候不早,她也省得舟車勞頓,再說,她身上有傷,宮中也有太醫能夠照看。”太子越說越是欣喜,道:“之後幾日她也不方便上學堂,孤正好還能教她功課。”

“住在宮裏?”

善善揚起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太子笑道:“明日孤不用去戶部,就留在宮中陪你玩,如何?”

那實在是太好了!

善善心動的不得了,她來過皇宮好幾回,但從來沒在宮中住過,光是太子說的就心馳神往。只是她還從來沒離開過娘親,又有些舍不得。

她拿不定主意,猶豫地朝娘親看去。

自從女兒受了傷,溫宜青便一直不聲不響,沉默地陪在一旁,此時她輕輕點了點頭:“住下吧。”

除了宮中有太醫,她還另有一番計較。

善善住在宮中,有皇帝庇佑,也能省去暗中許多危險。那些人不管如何大膽,定然也不敢向皇宮伸手。

溫宜青面上不顯,只看着善善高高興興被宮女牽去洗澡,才收回目光。

太後與太子各自離去,大太監也領着宮女太監站到門外,殿中很快只剩下他們二人。

邊谌嘆了一口氣,伸手将人攬入懷中。

溫宜青沒有抵抗。

她将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遮住濕潤的眼睫:“你怪我也好,若我再小心一些,善善也不會受傷。”

邊谌道:“這不怪你。”

“她從小到大就沒有吃過那麽大的苦頭,若我多注意一些,也不會疏忽大意。”只是小姑娘天性樂觀,收了眼淚,再被人一哄,就什麽委屈都不記得了。

她總說自己的小女兒是笨腦瓜,不記事,如今卻想罵罵自己。若她再小心一些,謹慎一些,說不定便能提前發覺不對,免去善善這番苦痛。

天底下無論哪個娘親眼睜睜看着孩子受傷卻無能為力,都會如眼下般心如刀絞,懊悔自責。

她哽咽道:“善善一定疼極了。”

邊谌低聲道:“不若你也留下。善善粘你,夜裏一定會想你。”

溫宜青搖了搖頭。

許久,她的淚緩緩止住,才後退一步。再擡起頭,杏眸濕潤,卻只餘下眼眶通紅。

“石頭還在家裏。”她說。

邊谌遞過去一方軟帕,看她接下,又從懷裏掏出一樣錦盒。

他道:“本是要今日給你的。”

溫宜青收下,卻無心去看裏面是什麽。

“我派人送你回去。”

“好。”

“你不如……”

皇帝張了張口,話在舌尖轉了幾圈,最後還是咽了回去。他拂過面前人濕潤的眼角,一點濕意在指腹裏揉開,只道:“我會照顧好善善的。”

“……”溫宜青垂下眼,盯着他衣袍上的錦繡龍紋,許久,輕聲應了一聲:“……好。”

……

夜裏,善善躺在床上等了許久,可除了宮女之外,一道人影也沒瞧見。

她翻身想爬下床,剛坐起,就有宮女聽到動靜走了進來。

“溫小姐,可有什麽事情吩咐奴婢?”

善善問:“太後娘娘呢?”

“太後娘娘已經歇下了。”

“那皇上叔叔呢?”

“皇上政務繁忙,時候不早,溫小姐先睡吧。”

“他不和我一起睡嗎?”

宮女啞然。

好半天,她含糊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曉。”

善善失落,抱着枕頭在床榻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床鋪很大,能一口氣打好幾個滾。

但她滾了好幾圈,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平常都有人哄她睡覺,若是娘親忙,也還有奶娘和其他丫鬟姐姐。宮中雖然人多,但宮殿裏空蕩冷清,宮人們侍候在門外,未得到傳喚都不敢靠近,也不像家中的下人那樣親近。

善善想來想去,便又坐起來。

她爬下床,邁開小短腿,噠噠跑了出去。

更深夜重。

邊谌處理完剩下的公務,回到寝殿休息。

只是方踏進寝殿,他便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帝王的目光銳利地看過宮人,太監們屏氣凝神,頭低得更低,長衫下兩股戰戰,目光不停地往內殿瞟去。

邊谌大步走進去。寝殿內室,床榻之上平整的被褥在中央凸起一塊,随着呼吸的頻率一起一伏。

他站在床邊凝視半晌,伸手掀開被褥,果然見一個小姑娘趴在裏面,欲蓋彌彰地縮成一團。

被主人抓到,她也沒躲,反而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旁邊的太監戰戰兢兢地跪下:“皇上恕罪,溫小姐非要過來,奴才去知會過梁公公,梁公公也說不必攔着,才,才……”

皇帝不見動怒,反而目光柔和下來。

他将小姑娘抱起,見地上沒有她的鞋,伸手去抓她的腳,果然蹭了一手的灰。

大太監識趣地遞上來一條打濕的布巾,他仔細地将小姑娘兩只小腳丫擦幹淨。

善善被碰到腳底板癢癢處,癢的咯咯笑,忙縮着腳躲來躲去,皇帝一只手穩穩地托着她,見她衣衫單薄,擦幹淨腳,又将她塞回被褥裏。

邊谌:“你怎麽會來這裏?”

“皇上叔叔,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對呀!”善善理所當然地說:“我在家裏的時候,我娘都會陪我一起睡覺的。太後娘娘已經睡了,我就只能來找你了。”

邊谌驚奇:“你想要朕陪你睡覺?”

善善重重點了點頭。

她打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娘親,還是個離不得大人陪的小寶寶呢。

整個皇宮裏,善善最熟悉的就是皇帝叔叔了。

皇帝在原地怔了半晌。

宮規森嚴,與母後兄長雖感情深厚,但自從記事起,他便獨自一人居住在寝殿。宮中侍候的仆從雖多,也未有一人大膽到敢踏足卧榻。

話在舌尖轉了一圈,他略有些稀奇地應了下來。

帝王還是頭一回陪自己的小女兒睡覺。

他去匆匆沐浴過,剛躺下,便有一團軟綿綿的小人熟練地滾到了他的懷裏,親昵地挨着他,小腦袋擱在胸口胡亂蹭了幾下。

邊谌略有些生疏地抱住她。

什麽規矩禮數,在小姑娘眼中大約還不如一塊點心重要。她的睡姿本來安安分分,只過去一小會兒,先是一只小腳橫到皇帝的身上,像是不滿地蹬了蹬,而後另一只腳也橫了上來。

皇帝一動不動,任由她作亂。小小的身體在被褥底下扭成一個個不可思議的姿勢,最後幾乎整個人都趴到了他的身上。

許久,睡不着的善善睜開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皇上叔叔,你能唱歌給我聽嗎?”

邊谌:“……”

“我娘平時都會唱歌哄我睡覺的,她唱的可好聽了。”

“……”

大太監侍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像是從帝王的沉默裏察覺出了為難之意,善善歪着腦袋想了想,補充道:“講故事也行。”

邊谌長長松了一口氣。

“去拿本書來。”

大太監很快回來,善善看到書頁上的名字,不由得困惑:“不是孫悟空嗎?”

大太監遲疑了一下:“這是皇上幼年時常讀的書。”皇宮裏什麽都有,那民間常見的神話人物倒是很少。

善善眼睛一亮:“那我聽聽!”

邊谌倚在床前,一手摟着她,一手執書,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裏徐徐響起。他年幼立志做兵馬大将軍,故事講的也是前朝的一名将軍經歷的一場戰役,在式微之局扭轉乾坤,以一敵百,書中兵法謀略俱都寫全,如今再讀也依舊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邊谌照本宣科念下來,其中有晦澀難懂之意也一目了然,念到中途,一時便入了迷,直到小姑娘在他懷中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大哈欠,才叫他回過神。

他垂下眼,與烏溜溜的圓眼睛對上,立刻看出了小姑娘眼中的無聊。

“不感興趣?”他遲疑地放下書。

善善點了點頭。

“梁庸,去找……”

“算啦。”善善又說:“皇上叔叔,你給我講講你吧。”

“朕?”

善善:“你從前是什麽樣的?”

邊谌愣了片刻。

他思索片刻,道:“朕有個兄長……”

善善立刻問:“像石頭哥哥那樣的嗎?”

邊谌莞爾:“像太子那樣。”

他也與太子講過這些舊事,但那時更多是提起前太子。同樣的事與小女兒說起,卻是另有一番新奇。少年人莽莽撞撞,也并非是生來就無所不能,時至今年再想起只是會心一笑,但在小女兒面前卻有些難為情。

他自認父輩應當是如泰山高峰穩重擔當,挑着自己的厲害之處講,闖禍犯錯也含糊過去,只是聲音低了幾分。

小姑娘聽得入了迷,她神采奕奕地撐着下巴,身後小腳高高翹起,在半空中晃來晃去。

“皇上叔叔,你從以前起就那麽厲害嗎?從沒犯過錯嗎?”

他低聲道:“……犯過。”

“那現在呢?”

“也會。”

善善美滋滋地說:“下回我娘再教訓我,我就和我娘說您。您以前也闖禍,現在還是那麽厲害,她肯定不會再罵我了!”

邊谌微哂:“她會罵你?”

“我娘罵人的時候可兇了,連奶娘都不敢幫我求情呢。”

邊谌想不出來。溫宜青向來溫柔和善,鮮少對人說重話,對小女兒也最是疼寵不過。只是在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兒眼裏,娘親稍稍大點聲,就是兇的不得了。

他含着笑道:“下回朕替你求情。”

“真的嗎?”善善又想了想:“其實我娘也不兇的,她對我可好了。她只對別人兇,她生氣的時候,總是讓奶娘把我抱走,不讓我看見。”

善善又神神秘秘地說:“皇上叔叔,我娘也會做錯事的。”

“是嗎?”

“以前她不會做女紅,是後來才學的。她以為我不知道,她把那些縫壞了的東西藏在床底下,有一回我找東西,全部都找着了!裏面還有我的布老虎。”善善捂着嘴巴偷偷笑:“奶娘說我不能告訴別人,我連石頭哥哥都沒說過。”

但今日也不知道為什麽,善善肚子裏的小秘密一個都藏不住,張口全都禿嚕了出來。

她趴在皇上身邊,和在娘親時的感覺不一樣,但善善靠着他,又好像待在娘親的懷裏一樣,感覺安心極了。

邊谌輕咳一聲,笑意卻止不住。

他道:“朕以前也闖過禍。”

“真的嗎?”

“太後有一個很喜歡的寶瓶,有一回朕在她宮中玩樂,不小心撞倒了它。”

“太後娘娘罰你了嗎?”善善雙手和他比劃:“她也揪你耳朵,罰你三天不能吃點心嗎?”

邊谌忍笑:“她不知道。”

善善驚奇地看着他。

“朕将寶瓶的碎片丢進了禦花園的湖裏,她到如今也不知曉。”

善善睜大了眼睛,滿臉地不敢置信。

每回她闖禍,沒有一次能瞞得過娘親,都不用娘親問,她自己便全倒幹淨了。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辦法!

她一下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皇帝,又有些為難,眉毛皺成一團:“可我娘……我娘說,做錯事情就要敢作敢當的。”

“嗯。”邊谌撫着她毛絨絨的腦袋:“是朕的錯。”

善善安心地趴了回去。

原來娘親還是對的!

她又說起來:“還有石頭哥哥……”

善善嘀嘀咕咕,稚嫩的童聲回蕩在偌大的宮室裏,皇帝不時輕聲應和。聲音越來越輕,漸漸只剩下輕淺的呼吸聲。

大太監挑了挑燈芯,讓明亮的燈火變得昏暗一些。

邊谌垂下眼。

小姑娘不知何時睡着了,腦袋枕着他的胸口,手心裏還攥着他的衣裳。他看過去,只看見她頭頂烏黑的發旋。

梁庸上前一步,輕聲詢問:“皇上?”

他默不作聲,拂了拂手。

大太監明白他的意思,領着宮人魚貫而出,內殿的門輕輕合上,只留下一燈不算明亮的光。

邊谌低下頭,在她的頭頂輕輕親了一下。

像是心上最柔軟的一處被一只小犬亂拱,心尖瘙癢,他閉上眼睛,懷裏抱着沉甸甸的小女兒,唇角翹起,就這樣睡了過去。

……

夜半三更,街道冷清,各個店鋪門窗緊閉,只有屋檐下的燈籠被夜風吹淩亂。馬車穿過街巷,在溫宅門前停了下來。

溫宜青撩起車簾正欲下馬車,便注意到有一個人坐在門口,月光在他身上投下來一條長長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走近才看清是石頭。他像善善平常那樣坐在門檻上,一見到她,立刻站了起來。

“溫娘子。”石頭往她身後看去,可馬車上并沒有下來別的人。“善善呢?”

“善善今日住在宮裏。”溫宜青納悶:“你怎麽坐在這兒?”

石頭抿起唇角:“她不回來嗎?”

“太後娘娘留她在宮中小住幾日。”

“她何時回來?”

“這也說不準。”溫宜青轉而道:“你怎麽坐在這兒,不進去等?”

石頭低下頭,“對不起。”

“什麽?”

“我沒把馬找回來。”

溫宜青怔了一下。

夜幕黑沉,她卻看清了面前這個小少年面上的失落內疚。她什麽也沒說,伸手半攬住石頭,拉着他往宅子走。

“用晚膳了嗎?”她随口問。

“還沒有。”

她吩咐下人:“讓廚房送宵夜來,多做一點。”

不多時,丫鬟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雞湯面。石頭手中的筷子心不在焉地撥着碗中細面,難得沒多大食欲。

溫宜青只當沒瞧見,慢條斯理地道:“這幾日善善上不了學堂,功課也要耽誤不少,等她回來以後,還得讓你替她補上。”

石頭精神一振,一雙亮晶晶的灰眸一眨不眨地朝她看過來。

“你的功課完成了嗎?”

他連忙将面前的宵夜狼吞虎咽吃了幹淨,飛快地道:“我馬上就去!”

凳子在地面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他将凳子擺正,而後便急急忙忙出了飯廳,出門時太過匆忙還被門檻絆了一跤。

溫宜青揚聲:“慢點!”

石頭立刻停下腳步,改跑為走,步子邁得極大,一點也慢不下來,腳步聲蹬蹬漸遠,沒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

另一邊,高國公府卻是鬧翻了天。

高源平日裏行事嚣張,在外惹出的禍事不知幾何,若是被告狀到家裏,高家也不過是輕輕責罵幾句,從不下狠手責罰。礙于國公府威勢,外人即便是受了氣也只能忍下。

哪知道會有一日,高源忽然被人擡回家中,腿骨斷裂,哀嚎不止,模樣慘烈。哪怕是大夫及時看過,也只道腿是能保住,後半生也只能做個瘸子。

高源瘸了!

如同是一番驚天響雷,狠狠震暈了國公府上下。

高源剛醒過來便從下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一時又兩眼一翻,暈了回去。

他年有十幾,馬上就要去考取功名,腿有殘疾便不得入仕,更別說去行軍打仗。他本是高家最有前途的孫輩,這下徹底斷了他的前程。

瓷器玉瓶摔了滿地,整個高家都震怒不已。

此事當然不能罷休。

高老夫人平日裏最疼愛這個孫輩不過,驟然得知噩耗,摟着小孫子心肝寶貝似的哭了一回。

高源身邊的下人都被叫來,尤其是今日跟他出門的幾個,被翻來覆去問了好幾回,來龍去脈很快就被盤問清楚。

事情說起來也不複雜,是學堂裏一個學生騎馬上學,高源見了眼饞,便想要将她的馬搶過來,再給一番教訓。教訓是給了,馬也搶了,腿傷卻是他自己在騎馬時墜馬,被馬蹄踩斷了腿。

“不過是一匹馬,源兒想要,她給了就是,區區一個商戶,竟敢與高家作對,若非是她,源兒也不會受那麽重的傷。”高老夫人咬牙切齒:“那匹馬呢?!”

下人戰戰兢兢:“小的本是想要殺了那匹馬給少爺出氣,只是……只是……陳統領忽然出現,将馬……将馬要走了……”

“陳玄?!”高老夫人面色微變:“源兒怎麽會得罪他?”

高家勢大,但陳玄是皇帝最信任看重的人,便是平日裏碰見也要敬讓三分。高源雖嚣張跋扈,卻也知道什麽人能得罪,什麽人不能得罪,因而這些年雖做了不少害事,卻一直沒得到教訓。

下人:“少爺怎麽會得罪陳統領?那馬是溫家的,小的也不知道,為何陳統領忽然為溫家出頭。”

“溫家?哪個溫家?”

“便是東市那間開脂粉鋪子的溫家。”

這麽一說,高老夫人便想了起來。

青松學堂裏的學生皆是官宦子弟,唯有一個出身商戶。那溫家母女在京城的名氣十分大,不知為何竟得了太後娘娘青眼,平日裏還與長公主府交好,先前那脂粉鋪子出名,連她也命人去買過幾盒胭脂。

可名聲再響亮又如何?不過是一個商賈婦人,豈能欺負到國公府的頭上?!

高老夫人豈能善罷甘休,當即派人出去,只是很快,她派出去的人又回來了。

說是有官兵在溫家周圍走動,他們很快就被發現,還被趕了回來。

不過一個商戶,竟還惹得陳統領如此庇護?!那溫家倚仗的不過是在太後娘娘露過幾回臉,陳玄又何必護佑到如此地步,為了一個小小商戶恨不得得罪整個國公府?

細想也想不出緣由。高源夜半被斷腿蝕骨之痛疼醒,更是嘶嚎着要人給自己報仇。高老夫人守在孫子身邊,抹了一夜的淚,第二日一早便進宮告狀去了。

高老夫人一夜沒睡好,形容狼狽憔悴,一見到太後,她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太後昨夜剛見過小孫女,正是暢懷之時,見老姐妹這番模樣,頓時納悶:“這是出何事了?”

高老夫人抹着淚道:“太後娘娘身在宮中,有所不知。昨日鬧市有人縱馬,也是不巧,源兒上街與那匹馬撞了個正着,被馬蹄踩斷了腿。大夫說,後半輩子只怕是要落下病根,再也站不起來了!”

“腿斷了?”太後愠怒:“皇帝早就下過令,嚴禁世家子弟在京中鬧事,竟還有人如此膽大妄為,當街縱馬行兇傷人,官府難道就沒有抓人?”

高老夫人一聽,便知此事成了。

她面上不顯露半分,捏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淚,依舊哀聲道:“抓了,自然是抓了,可人進了監牢,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放出。源兒平日裏本分上進,也向來行事謹慎,卻平白無故吃了那麽大苦頭,那罪人卻逍遙法外,臣婦氣不過,便去官府打聽,誰知官府卻含糊其辭,連罪人是誰保出的也不願說。”

太後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手邊小桌,桌上的杯盞都被震得咣當作響:“京中竟有如此猖狂之人?!”

“臣婦也是想不到。高家不敢稱一聲高門,在京中也有幾分薄面。那人卻連高家都不放在眼裏。臣婦就這一個孫兒,如何氣得過,便再去打聽,才打聽出了陳統領。”

太後還欲再發火,聽到此處,忽而問道:“那縱馬行兇的人是誰?”

高老夫人:“太後娘娘也認得,便是溫娘子家的女兒。”

太後:“……”

侍候在一旁的大宮女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瞥了高老夫人一眼。

高老夫人渾然不覺,還接着說:“那溫娘子是雲城來的一個小商戶,得了太後娘娘青眼,才一步登天。換做常人有這等幸事,行事更是小心,那溫娘子倒好,反而縱得她的女兒嚣張跋扈。臣婦原是想着,那孩子到底年幼,若是知錯道歉,此事便是算了,可源兒斷了腿,往後前程難說,那孩子非但不知錯,竟是連面也沒有露過!”

高老夫人:“聽說那孩子平日裏與太子殿下交好,仗着與太子殿下有幾分情分,在學堂裏也橫行霸道。太子殿下德才兼備,怎麽能因小人壞了名聲。臣婦想來想去,還是想着來告訴太後娘娘……”

“……”

太後默不作聲,只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

高老夫人抹着淚,卻半天沒等到應答,心中頓時納罕。

太後娘娘方才不是還在氣頭上?

太後娘娘上回見到高源時,不還誇他年少有為?如今源兒可是斷了腿,耽誤了前程,娘娘竟無半點表示?太後娘娘不是最厭煩有人借自己的名聲狐假虎威,怎麽這會兒卻毫無反應?

莫不是那溫娘子已經先來過,與太後娘娘颠倒過黑白了?

高老夫人心思百轉,提起一道泣聲,正欲再說。

就在此時,外頭響起稚嫩的童音,伴随着一道笨重的腳步聲,一個小姑娘噠噠跑了進來。

“太後娘娘!”

太後立刻眉開眼笑,放下杯盞,應了一聲:“善善來了?”

高老夫人捏着帕子,哪見過太後這副模樣,頓時稀奇地朝門外看去。剛跑進來的小姑娘模樣玉雪可愛,眼睛黑白分明,像春日枝頭最柔嫩的花骨朵,面頰上的梨渦深深,無論誰見了都要歡喜。

唯獨下巴不知為何傷了一塊,像是柔嫩花朵上的一塊殘缺,看着就叫人心疼。

小姑娘一跑進來,胡亂行了個禮,都不等人叫起來,便迫不及待地捧着滿懷鮮花往太後面前湊。她雀躍地說:“太後娘娘,我給你摘了好多花!”

太後眉開眼笑,忙叫宮女拿來一支花瓶,将這些花全都插上。

小姑娘手上還沾了花泥,太後掏出帕子,替她仔仔細細擦幹淨了,笑盈盈地道:“今日去禦花園賞花了?”

善善點頭:“是太子哥哥陪我去的,但皇上把他叫走,說是有公務要忙,我便摘了花,來找太後娘娘您來玩啦!”

太後笑逐顏開:“好,哀家正想着你呢。”

“太後娘娘,你用早膳了嗎?”善善又說:“我今早在皇上那兒吃到了很好吃的點心,我特地給你留了一塊!”

“好,好,哀家等會兒就嘗嘗。”

高老夫人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與太後的親昵不似作僞,兩張臉湊在一處,憑着多年的,敏銳直覺,她很快發覺到了兩人眉眼中的相似之處。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細觀察這個小姑娘的面容。

若說是太後娘娘,倒不如更像皇上。

這個小孩兒,與當今聖上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又出現在宮中,與太後娘娘如此親昵……

“這……這……”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在她的腦中升起,她放輕了聲音,面上擠出一個和善的笑臉:“太後娘娘,這是誰家的孩子,模樣生的真好,臣婦瞧着便喜歡。”

高老夫人心中算盤撥得噼裏啪啦響。

宮變過去十幾年,又有皇家有意遮掩,朝中許多人不知道當年舊事,她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太子不是皇上親生,當今聖上後宮空置,也無子嗣,若這小孩兒當真是帝王血脈,便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其地位,其分量,或許連太子殿下都比不得,說不定……

太後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旁邊的宮女小聲介紹:“這位是溫家的小姐。”

溫家的小姐?

京城裏還有哪個溫家小姐?!

高老夫人面色一僵,如遭重擊。

一時之間,無數想不通的關鍵都被打通。難怪全京城的人都想不通為何一個商婦能得太後娘娘青眼,難怪長公主府也與溫家交好,又難怪連官府也遮遮掩掩,侍衛統領都為溫家出頭,國公府的面子也不管用……

高老夫人猛提起一口氣,她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善善,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命運的咽喉,想說點什麽,喉嚨裏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嗬嗬”聲。

善善注意到她的視線,回頭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軟乎乎的笑臉。

半晌,她盯着善善下巴上已經結痂的傷,猛然閉緊嘴巴,兩眼一翻,直直往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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