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渡劫凡事6(萬字肥更)
第24章 渡劫凡事6(萬字肥更)
鐘離嬰與他對望片刻,就從馬上下來了,旁人幫牽過白馬,他走過去問:“是主公有事囑咐?”
“我亦是不信神的人。”桑忻道。
鐘離嬰聞言就知道桑忻看見了剛才那一幕,他有些不自在道:“估計是哪個不聽話的把那姑娘帶了進來,該嚴懲。”
“想必是看出了将軍與沈姑娘關系不錯,下屬才敢冒風險将人帶進來。”桑忻淡淡道。
“沒有,只是之前關于趕制将士們的棉衣,與她有過交涉。”鐘離嬰打算結束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主公讓你來囑咐我什麽?”
“沒有,我自己來的。”
“你來做什麽?”
桑忻掩唇咳嗽了兩聲,道:“我來給你送平安符。”
鐘離嬰見他咳嗽,心裏一緊,又見他把話題繞了回來,不悅道:“不要。”
桑忻自顧自地從袖中拿出一個綴着玉珠的平安符,道:“我不信神,可到了威嚴莊重的神廟裏,還是求了一個。沒有走三千階的萬壽山,希望你不要嫌棄。”
“跟誰去的?”
桑忻的手一頓,擡眼看他,鐘離嬰扯了扯唇道:“和主公去的?我不要。”
“咳咳……咳、咳咳咳……”桑忻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得弓起了腰背。
鐘離嬰眉頭蹙緊,沒忍住幫他輕拍着背,咬牙惱道:“這裏風大,不要再來這裏了。”
桑忻緩了緩氣,擡起咳紅的臉看着他,把平安符塞進他的手裏,道:“祝将軍旗開得勝,百戰不殆,凱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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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嬰又氣又無奈,嘆了一口氣道:“你放心,你的理想抱負很快就能實現了。”
他握緊桑忻的手,緊盯着他道:“桑忻……”
“嗯?”
鐘離嬰想問他是否還想同他歸隐,可他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便沒敢問,而是道:“平安符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去吧。”
此次九州上最大的兩大陣營對壘,所有大大小小的勢力以及百姓都極為關注,半年之間,鐘離嬰率軍百戰百勝,将蕭望打得節節敗退,最終将蕭氏勢力一舉殲滅。從此以後,鐘離嬰“戰神”之名響徹整個九州,甚至有了“周氏天下,鐘離占一半。”的傳言。
蕭望被殲滅後,許多勢力都紛紛來投靠周承,其中不少人想将女兒嫁給周承這個未來的天下至尊。
周承知道這是他想要得到更多支持,更快統一天下,坐穩那至尊之位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因而他并沒有拒絕聯姻。
周承大婚那日,府上一片喜慶的紅色,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意,鐘離嬰坐在喜宴之中,與他人推杯換盞,餘光卻不由自主地關心着桑忻。
桑忻鮮少喝酒,可他今日卻喝了很多。
“桑先生,來,再幹一杯!”
“難得桑先生肯喝酒,今日一定要不醉不歸啊!”
鐘離嬰蹙了蹙眉,桑忻的臉頰已經紅透了,不能再喝了,那些大老粗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病秧子。
他正想過去,就見周承搶走桑忻的酒杯,冷臉對其他人道:“先生體弱,不能喝太多酒。”
其他人瞧見周承難得冷臉,皆不敢再勸酒,找着借口溜了。
“我、我還能喝……”桑忻想要搶回自己的酒杯,周承沒讓他搶。
桑忻醉得站不住,幾乎半靠着周承。周承眼中滿是心疼和無奈,桑忻擡着眸與他對視。
從鐘離嬰的角度看不見桑忻的眼神,但他想桑忻必定是苦悶不堪的。
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與他人成親,哪怕是向來冷靜自持,克制隐忍的桑忻也要用酒來逃避苦悶和難過。
桑忻推開周承,扶着桌沿站穩,道:“主公,您該去招呼客人,不必管我。”
“阿忻。”周承喉結攢動,隐忍輕聲喊道。
“主公快走吧,有人叫你。”桑忻閉了閉眼,似是不想再看他,啞着嗓音道。
周承雙眸沉沉地望着他,兩人靜默對峙,半晌,桑忻面色平靜地看向他道:“主公見諒,屬下不勝酒力,想先回去歇息了。”
說罷,桑忻就慢吞吞地離開,周承伸出手去,卻錯開了他的衣袖。
周承仿佛被定在原地,不得動彈,眼神卻追逐着桑忻遠去。
鐘離嬰看着這一幕,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出息地朝桑忻的方向走去。
桑忻竟然在亭中睡了過去,涼寒的風将他的長發撩起,仿佛要将他吹散,鐘離嬰心中一緊,快步走過去,晃了晃他。
“桑忻,醒醒,不能在這裏睡。”鐘離嬰柔聲道。
桑忻緩緩地掀開眼皮,目光有些迷離,他迷糊道:“……怎麽,不叫阿忻了?”
鐘離嬰微愕,他已經很多年沒再叫桑忻“阿忻”了。在周承叫桑忻“阿忻”之後,鐘離嬰就沒有再喊過。
所以,現在喝醉的桑忻是把他認成了周承?鐘離嬰心中猶如被濕重的棉花死死捂住,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苦澀道:“我不是周承。”
“……嗯?”
“我不是周承……你認錯人了。”鐘離嬰咬了咬牙,巨大的委屈湧上心頭,“我是鐘離嬰。”
“阿嬰……”
“嗯。我是阿嬰。不能在這睡,以你的體質,容易生病。我帶你回去。”鐘離嬰見他認出自己,沒覺得喜悅,更覺得沉悶。
“阿嬰。”
鐘離嬰将他攬到背上,挽住他的腿彎,防止他滑下去,他輕聲道:“你若是不介意,可以抱住我的脖子。我只是怕你滑下去——”
他的話沒說完,桑忻就虛虛抱住了他的脖頸,臉埋在他的肩頸處,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脆弱的頸側皮膚上,醉醺醺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初冬的風帶着寒意,天色灰蒙蒙,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生命枯寂,萬籁俱寂,唯有背上的人溫暖燙熱。
鐘離嬰知道自己沒出息,一生就這麽敗給了背上的人。失望是有,難過是有,酸澀是有,怨恨是有,惱怒是有,偏偏還有一些舍不下。
愛而不得,大致是如此。
又是一年春日,萬物蓬勃,春花開得鮮豔,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生長。除了南邊偏安的兩個政權,周承擁有了絕大部分的九州之地,衆人紛紛上奏勸周承登基為帝,周承推辭了幾次,實在推辭不了,終于在一個風朗氣清的日子,在繁華的京城登基為帝,國號為周。
南邊的那兩個政權并不足為懼,周承就先放着,等到一個合适的時機,就可一舉收之。他的當務之急,卻是要安內,穩定自己的政權,保證自己緊緊掌握了所有權力。
而最讓他不安的是,就是那三個手握兵權,戰功赫赫的将帥功臣。一個是從最開始就跟着周承的,充滿匪氣,自認自己與周承關系最親近的孫絡,一個是從敵營投靠過來,屢建戰功,曾經救周承于生死之間的猛将徐旦,一個就是從無敗績,人稱大周戰神的鐘離嬰。
大周政權建立後,孫絡仗着自己軍功滿身,又是開國功臣,誰都瞧不上,飛揚跋扈,甚至做過一些欺上瞞下的事,周承因其勞苦功高,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般縱容,更加讓孫絡不可一世,橫行霸道。
周承越是縱容,孫絡越是無法無天,聰明人就知道孫絡的死期越近。
果然,在孫絡犯了一個彌天大罪之後,周承收到了無數的彈劾奏折,最後周承為難不定了許久,終于“痛下”決心,将孫絡投獄斬頭,收回了孫絡的兵權。
在孫絡之後,又有幾個手握兵權的将帥被以各種理由削弱、收回兵權,甚至直接除去。
一時之間,朝堂上的氣氛開始微妙了起來。聰明敏銳的人都開始嗅到了腥風血雨的味道。
京城的雨季綿延,已經連續七天都下雨了,潮濕的空氣中混着泥土的腥氣和青草的味道。
鐘離嬰坐在廊下,慢條斯理地給坐在對面的人煮茶。對面的人長着一臉絡腮胡,形容粗犷堅毅,大馬金刀地坐着,目光探究地看着鐘離嬰。
“鐘離将軍可聽說過一句話?”徐旦問道。
“嗯?”鐘離嬰燙着茶碗。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徐旦的聲音輕輕的,卻像是重錘重重地敲下。
天邊一道赤色的電光忽地閃下,緊接着沉悶的雷聲炸起,風雨将檐下的風鈴吹得叮鈴作響。
鐘離嬰垂着眸繼續擺弄他的茶具,沒有說話。徐旦看不清他的神情,無聲嘆了一口氣。
“孫絡與陛下一同長大,從陛下一無所有的時候就陪伴在身邊,立下戰功無數,曾經為了陛下,被人關在黑牢裏整整三個月,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成人形。當時陛下是怎麽樣的?哭得徹夜難眠。可如今……”
“孫絡之死,皆是因為他不知收斂。”鐘離嬰淡淡道。
“是嗎?”徐旦眼中帶着淡淡的嘲弄。
鐘離嬰擡眸,望向徐旦那雙銳利的眼睛,道:“我無心于任何權勢,只想奉上兵權,然後歸隐。或許你也可以。”
徐旦深深地看着他,咬了咬後槽牙,少頃,他又望向廊外的風雨,嘆息道:“這樣,他就能放過我嗎?”
鐘離嬰默了默,道:“桑忻說陛下是明主。”
“明主,未必是善主。從古至今,被刻于青史上的所謂明君,難道就沒有因為猜忌,為了自己的皇權,對功高震主的将帥下手嗎?”
鐘離嬰抿了抿唇,道:“陛下寬厚,與他人不同。”
“希望如此。”徐旦眼中有點失望,他今日來其實是想試探鐘離嬰的,可鐘離嬰的表現卻讓他覺得失望。
在戰場上霸氣淩厲的玉面閻羅,在私下裏竟是這般懦弱退怯。
徐旦忽地笑了,道:“我差點忘了,将軍怎能和我一樣,将軍有半仙作保,而我只是一個曾經的叛将。”
鐘離嬰眸光凝了凝,帶着冷意。
徐旦繼續道:“但将軍可想過,孫絡之死背後的籌謀者難道只有陛下嗎?我們的那個人間白澤在其中又扮演着什麽角色?這次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孫絡,那麽以後,若是将軍和陛下之間只能二選一,桑半仙又該如何選?”
鐘離嬰心中一緊,眸中現出冷厲,若是旁人,或許會被他的眼神吓得冷汗直流,可徐旦也是屍山血海走出來的,不僅不怕,反倒從鐘離嬰的臉色中品出了一絲陰郁。
“哦,我忘了,桑先生已經選過了不是嗎?”徐旦自然聽說過鐘離嬰和周承同時中蠱毒,桑忻把唯一一份解藥給了周承的事。
縱使徐旦知道不管當時桑忻願不願意,那唯一一份解藥都必然是周承的。但他也知道,但凡鐘離嬰對桑忻有幾分情誼,心中都會因這件事種下一根刺。
鐘離嬰臉色陰寒,冷冷質問道:“徐旦,你以為這般激我,就能達成你的目的嗎?天下初定,百姓剛剛能安定下來,難道要為了你的私心,再度進入戰亂,流離失所?”
“私心?是,我承認我有私心,可我也是為了活着,為了我的将士們,我的将士們如今被稱為徐家軍,對我忠心耿耿,你以為最後只是我死嗎?不,我若是死了,我的部下們又哪還有出路?”
“鐘離将軍,你也忍心讓你的戰士們同你一起死嗎?”
鐘離嬰的手指跳了跳,沉聲道:“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恐懼讓你亂下臆測。”
“鐘離嬰,你真是個孬種。”徐旦咬牙道。
徐旦站了起來,滿眼失望和嘲諷,他轉身就走,卻聽到鐘離嬰淺淡帶着嘆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你那樣做,又能保全所有人嗎?”
徐旦腳步頓了頓,沒有搭話,大踏步地離開了。
鐘離嬰出神地看着面前正煮着的茶,清香袅袅從茶壺口冒出,又消散開去,就像是一場支離破碎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謝良過來小心翼翼問道:“将軍,您和徐将軍談了什麽,他怎麽這麽生氣?”
鐘離嬰回神,看向他,忽地勾起笑容道:“你猜。”
謝良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道:“我這腦子,猜不到。”
“謝良,你對近日朝堂的動向怎麽看?”鐘離嬰轉移話題道。
謝良皺起眉頭,想了一陣,搖頭道:“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麽?”
“一個個勞苦功高的武将消失了,朝堂上填了不少新人上來。”鐘離嬰淡淡道。
鐘離嬰說得雲淡風輕,卻把謝良吓得不輕,他睜大眼睛,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家将軍。
“怎麽了?怕了?”鐘離嬰含笑道。
謝良咽了咽口水,緩緩搖頭道:“可那些人都是犯了錯,陛下才會殺他們。更何況,将軍您不可能和他們那麽蠢,不會犯錯的。再說了,您和桑相關系這麽好,桑相才不會讓您跟他們一樣!”
“你不知道罪名是可以編織的嗎?再說桑相……”鐘離嬰頓了頓,繼續道,“我和他的關系可不好。”
謝良有些慌亂道:“您和桑相只是在朝堂上有些政見不合,吵了幾句,可私下裏還是好的啊。您昨日還給他送了好多補品,還有一株千年人參呢!”
“不都退回來了嗎?”鐘離嬰躺靠在搖椅上,懶洋洋地看着滿臉冷汗的謝良,嗤笑道,“身如壯牛,膽子芝麻小,把你吓的。”
“你放心,哪怕本将軍死了,死前也會保護你們這群小崽子的。”
“将軍!呸呸呸!什麽死呀死的,将軍長命百歲!”
鐘離嬰轉頭看着從廊沿落下來的一串串水珍珠,悠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真想回到夢歸山……”
兩個月後,一個開國大将遞上退隐的奏疏,周承開頭并不允,來回幾次,周承才批準了。但在一個月後,開國大将死于在歸家路上的山賊手上。
鐘離嬰聽聞這件事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淚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個在戰場上呼嘯往來的将軍,死于山賊哈哈哈哈哈哈……”
又一個月後,徐旦反了,周承讓鐘離嬰去平叛,鐘離嬰稱病在家,推辭了此事。周承禦駕親征,雖平了叛,似乎也受了傷,吓得朝臣們急得不得了。
“桑相今日又是留在宮中沒有回府。”謝良莫名放輕了聲音道。
“陛下身體有虧,桑相自然是放心不下的,要徹夜照顧才行。”鐘離嬰冷淡道。
謝良擔憂地看着手執酒壺灌的鐘離嬰,想要阻止又不敢,他欲言又止許久,才道:“不知道陛下如何了……”
“也就擦破肩膀罷了,遲點去,都痊愈了。”鐘離嬰喝了一大口酒,醉醺醺道。
“我昔日胸口中箭時,”鐘離嬰捂着胸口道,“也沒多疼……可桑忻卻好像疼死了,我那時候以為,以為……”
“以為什麽?”謝良耳朵動了動。
“以為……”鐘離嬰自嘲笑道,“自作多情罷了。現在看來,周承比我要重要百倍。我一直、一直都知道,在他心裏,周承比我重要……”
謝良聽到他直呼皇帝名諱,驚得眼睛睜大,慌忙四顧,好在這裏只有他們兩人。
鐘離嬰哈哈大笑了起來,又道:“徐旦蠢透了,我們的桑半仙早就知道他有反心了,早有準備,更何況他的兵力與周承比起來這麽懸殊,他也敢沒有任何準備就反!怎麽這麽蠢……”
“若是我,才不會這麽——”謝良吓得連忙捂住了鐘離嬰的嘴。
鐘離嬰臉頰泛紅,眼神迷離地看着他,謝良心中猛地一跳,自家将軍的俊美世人皆知,否則将軍就不會總是戴面具上戰場,也不會有“玉面閻羅”“玉面戰神”一詞,如今喝醉了酒,更是美得驚心動魄,哪怕是跟随他多年的謝良,此時也被那絕世美色逼迫得不敢直視。
鐘離嬰将他的手扯開,像是困倦極了,趴伏到桌上,不再發一言。
謝良看着往日裏性情飛揚潇灑的戰神,如今身上卻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落寞,讓他覺得十分難過。
半年後,周承派鐘離嬰南下,攻打收複最後一個非周朝的一個小政權——姜國。卻沒想到鐘離嬰将姜國收複後并沒有立刻班師回朝,而是以整頓收編姜國為由,留在那裏數個月,甚至到了最後,中央發往姜地的诏令都有去無回。
自從周承登基為帝後,鐘離嬰知道他和周承的矛盾終于要從深處浮現出來了。不管是在私,他與周承的情敵關系,還是在公,那流傳已久的傳言——“周氏天下,鐘離分一半”,他都是周承的眼中釘,心中刺。周承放過誰,都不會放過他。
後來鐘離嬰知道,周承為了自己至尊無上的皇權,仁慈的面具終于摘下,他沒有放過任何對他有威脅的人,更不會放過他。
鐘離嬰以為自己斷掉和大周的聯系後,大周會很快宣布他是叛賊,他很快就會被天下群起而攻之。但沒想到在之後将近半年時間,大周始終沒有把他定為叛賊,也沒有嘗試派兵來攻打他。
直到又一個月後,鐘離嬰調動兵力,輕易地吞并了臨近的一個城,大周才派來了一支軍隊,但名義不是追剿叛軍,而是來協助鐘離嬰整頓姜地。
鐘離嬰并沒有為此而得意大周怕他,他知道這是桑忻在其中運作的結果。
桑忻或許并不想與他為敵。
在得知帶兵前來的是桑忻時,他愣了一陣,忽地笑了起來,他知道這一天終會來臨,桑忻為了周承與他刀劍相向。
只是這一天來到後,他沒有想象中那般灑脫,而是心髒像是被一瓣一瓣撕開,痛得難以呼吸。
桑忻來訪,鐘離嬰讓人請了進來。
兩人坐下,中間是一張茶桌,無數次相似的場景,兩人的心境卻不再像以往那樣輕松惬意。
他們已經很久沒私下見面聊過了,鐘離嬰以為桑忻會問為什麽,但桑忻沒問,而是沉默地喝着茶。
“不怕我下毒?”鐘離嬰含笑問道。
“你會嗎。”桑忻喝茶的動作并沒有停,姿态優雅好看,從寬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得伶仃可憐。
鐘離嬰盯着那細白的手腕,心想,他又瘦了,好像随時會随風而逝。
“會。怎麽不會,我都造反了,若能殺掉敵方最重要的丞相,就是除掉心頭大患。”鐘離嬰道。
“我沒死。”桑忻淡淡地看着他道。
鐘離嬰沉默地與他對視,自嘲道:“自然是因為我舍不得。”
“你沒有造反,沒有人會說你造反。”
“有意義嗎。”
“我要你回來,重新歸順大周,讓天下真正一統。”桑忻絲毫不讓地望着他道。
“憑什麽?”鐘離嬰嘲諷道,“我要做自己的皇帝。”
“怎樣你才會回來?”桑忻低咳了兩聲,問道。
鐘離嬰一寸一寸逡巡着他蒼白病弱的臉,笑了起來,眼中卻沒有笑意,道:“如果我堅持不肯,你會帶兵攻打我嗎?”
桑忻的眸光動了動,喉結攢動,良久,才平靜道:“會。我不會再讓天下大亂。”
鐘離嬰唇角噙着笑,飲了一口茶,這茶苦得要命,他又問道:“你會怎麽樣攻打我。”
“不讓周圍的百姓與姜地來往,不允許任何物資進入姜地,只要再過幾個月,就到了寒冬,姜地不能種棉花,沒有了外面的棉花輸入……”桑忻将他的計劃徐徐道來。
“周兵不可能圍得那麽死,我會帶兵攻打附近的州縣,這對我來說并不難,到時候我不僅有了棉花,還有更多的物資……”
兩人用言語一來一往,一攻一守,他們并非紙上談兵,他們所說的完全可以付諸于現實。
桑忻不愧是天下第一謀士,所出的計謀不僅多,且防不勝防,但鐘離嬰也不負戰神之名,與桑忻“打”得有來有回。
臨近傍晚,漫天彩霞絢麗,浪漫幹淨得讓人心動,鐘離嬰将桑忻送至城門口,道:“今日未分出勝負,不如明日再來。”
暖色的夕陽沾染桑忻的眉眼,将清冷褪下,換上堪稱溫柔多情的色彩,他的眸色複雜,與鐘離嬰對望片刻,平靜地應了一聲。
此後,桑忻連來了一個月,他們也并非時時刻刻都談論着那些尖銳的攻守,有時候會去釣魚,有時候桑忻陪着鐘離嬰做木工,有時候兩人會一起下棋喝酒……就像以往在夢歸山時一樣。
與此同時,周承也連發了十份詢問的書信給桑忻。
“你們耗不過大周。”桑忻終于還是說出了這一句話,打破了多日來的和諧幻想,“你心裏很清楚,最後輸的是你。”
鐘離嬰輕撚着黑色玉棋子,聞言,手上動作頓了頓,他擡起眸道:“你忍不住了,再陪陪我不好嗎。”
桑忻墨睫顫了顫,眼中含了點微不可察的祈求,他道:“只要你回來,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我還可以陪你釣魚,下棋,做木工。”
鐘離嬰輕笑,将棋子放回棋盒後,笑容一點一點收斂。
“阿嬰,你明知道你贏不了,為什麽非要這麽做?”
“如果沒有你,我能贏。”鐘離嬰道,“如果你站在我這一邊,我就能贏。”
桑忻像是被他眼裏的情緒燙到似的,眸光偏了偏,他抿了抿唇,道:“不,不會的。天下一統是大勢,我也不能違背。”
“不是你不能違背,而是你選擇了他,沒有選我。”鐘離嬰道,“我習慣了。”
“不,阿嬰……”
“桑忻,我可以重新歸順周朝。”鐘離嬰打斷他的話,忽地起身,雙手撐在棋盤上,傾身靠近他,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桑忻問道。
“我要你嫁給我。”
桑忻瞳孔驟縮,耳朵泛起紅暈,他難以置信地望着鐘離嬰,并沒有立刻拒絕。
“怎麽了,你為了周承命都可以不要,不能為了他獻身給我。我是耗不過大周,但我能讓他夜不成寐,終日惶惶,或許還能耗到他死。”鐘離嬰嗤笑道。
鐘離嬰輕撫着他的面龐,溫柔心疼道:“你跟着他,他都不能好好照顧你,都瘦了這麽多,若是我,才不會讓你這麽羸弱。”
桑忻躲過他的視線,閉了閉眼睛,許久,才很艱澀道:“……我答應你。”
鐘離嬰一錯也不錯地看着他,桑忻那副忍辱負重的模樣,像是一把刀狠狠剜開他的心口,他驀地笑了出來。
笑聲逐漸大了起來,桑忻蹙眉看着他,鐘離嬰搖頭笑道:“我逗你的,你不必如此難受惡心,我不會強迫你。”
桑忻臉色白了白。
鐘離嬰繼續道:“更何況,我也不想要一個心裏有別人的人,沒意思。”
桑忻怔然,瞧見鐘離嬰似是要走,連忙拉住了他,凝眉道:“我心裏……”
鐘離嬰緊盯着他,心裏提了起來,不免升起一絲期望。
桑忻卻像是想到了什麽,神情微黯,繼續道:“到底要如何,你才肯歸順?”
鐘離嬰心沉了沉,冷臉道:“我确實有條件,只要你答應,我就可以歸順。哪怕我知道周承會殺了我。”
桑忻站了起來,道:“我不會讓陛下殺了你,只要你答應歸順,剩下的讓我來。”
“你不是都帶兵來準備攻打我嗎?假惺惺什麽呢?”鐘離嬰冷笑道。
桑忻沉聲道:“只要你回來,我保證沒人敢動你。”
鐘離嬰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并不太信他能做到,但另一件事,他信桑忻一定能做到,他道:“只要你答應幫我守着那群小崽子,我就答應歸順。”
“就因為這個?”
“嗯。”
“你可以和我明說,不必做到這份上。”桑忻擰眉道。
“我若不是做到這個份上,即便我說了,你也不會放在心上,周承更不會放在心上。我要讓周承下旨,親自承諾不會動鐘離軍,并把鐘離軍歸于你麾下。”
“什麽?”桑忻詫異道。
“若沒有明旨,周承有的是辦法和借口動鐘離軍,但若是下了明旨,又把鐘離軍歸于你麾下,周承就絕對不會再忌憚鐘離軍,不會再想着碰他們。鐘離軍作風嚴格,遵紀奉法,他們以為我與你關系很好,會聽你的話。”
“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能保他們一保,不要讓他們走上程軍的老路。”
程軍是程高勝的軍隊,程高勝就是辭官歸隐後被山賊殺掉的那個開國功将。程高勝辭官後,有一些武将跟着他走,後來全死在“山賊”手裏,剩下沒跟着他走的人也在之後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失蹤了。
鐘離軍的忠誠度比程軍更甚,周承連程軍都沒放過,更不會放過鐘離軍。就算鐘離嬰死了,周承也會害怕鐘離嬰的部下造反,所以必定會斬草除根。
“我只會行軍打仗,不懂政治權謀,能想出的只有這個辦法。”鐘離嬰苦笑道,“阿忻,你能答應我嗎?”
這是多年後,鐘離嬰第一次再這麽叫他。
桑忻有所觸動,他握着鐘離嬰的胳膊,迎着他的視線,鄭重道:“我答應你。”
鐘離嬰笑了笑。
出乎鐘離嬰的意料,鐘離嬰歸順後,周承竟然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反而給鐘離嬰封了安定侯,說是早該封了,還給了鐘離嬰許多嘉獎。
除此之外,鐘離嬰提出的要求,周承都答應了。
鐘離嬰雖有些意外和疑惑,但也寵辱不驚地接受,接着漸漸隐于安靜,幾乎不再關心朝政。就算要上朝,他也不怎麽說話。
他極力做一個沒有威脅的安定侯。
不僅如此,鐘離嬰與桑忻也像以前一樣來往并不密切,謝良仍是時不時地跟他彙報桑忻的行程,桑忻常來往宮中,有時候甚至會住在宮裏,這是歷朝歷代的丞相都未曾有過的待遇。
“不要再跟我提丞相了,我并不想關心他每天去了哪,見了誰。”鐘離嬰不耐道。
謝良停住了話頭,沒敢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鐘離嬰道:“他……好端端地做什麽木工。”
謝良激動道:“不知道,只聽說他在學着做木工,很少出門,幾乎不與其他人來往。”
“很少出門,他不是經常去宮裏嗎?”鐘離嬰嗤道。
謝良僵了僵,道:“除了宮裏。”
鐘離嬰臉色難看,他揮了揮手,道:“退下吧,以後不要再說這些事。”
就在大周真正統一天下不久,正在百廢待興之時,漠北蠻族突然在開春之時,氣勢洶洶地襲擊大周邊境。
天下皆驚,百姓們惶恐不已,剛建立起來的朝堂也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偏偏在這個時候,大周的最重要支柱之一——桑忻病倒了。
鐘離嬰站在議事大殿,默然無言,他知道周承不是庸君,自然能找到合适的将領去處理漠北的事,因為他還算“帶罪之身”,所以這其中不會有他的事。所以,他現下只關心桑忻的病情怎麽樣了。
卻沒想到,周承提出讓鐘離嬰帶兵前去漠北抗擊蠻族。
整個朝堂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沒想到,鐘離嬰一年前帶兵“反叛”,周承居然還敢讓他帶兵遠走漠北。
沒有人能猜得到周承什麽心思,鐘離嬰亦是愕然。
周承掃了一圈殿下的朝臣們,才緩緩道:“是丞相向朕舉薦的安定侯,有安定侯在,漠北一定能安定。”
衆人面面相觑,眼中的疑惑都消散了些,所有人都知道周承最聽丞相的話。一年前,周承能夠聽丞相的話沒有追究鐘離嬰差一點占地為王,還給了他高官厚祿,這次能夠聽丞相的話讓鐘離嬰去漠北抗擊蠻族,似乎也沒什麽稀奇。
畢竟稱為“人間白澤”的桑半仙從未出錯過。
雖然朝廷沒有明诏說過鐘離嬰是反叛罪臣,但天下人看得明白,且私下裏都在批判鐘離嬰是差點造成天下再次大亂的“罪人”,即便鐘離嬰被稱為“戰神”,但以後在史上的名聲必然不會太好。
不過若是鐘離嬰這次成功擊退漠北蠻軍,再回來就能成功擺脫“罪臣”身份,且将會成為大周天下的真正戰神英雄,也會名留青史。
衆人想得明白,鐘離嬰自然也想得明白。他沒想到他從未想過的,桑忻卻幫他想到了。
這讓鐘離嬰心中的那一潭死水又起了些許波瀾。
鐘離嬰在出征前,私下去見了桑忻。
月光如水,将院中樹影映得幽幽,驀地牆邊輕巧地落下了一個黑影,随即黑影舒展成修長的身影,張揚但又悄聲地往某個卧房而去。
那個卧房卻像是知道有人來了,忽地亮起了燈,映出了一個清瘦的身影,房門突然被推開,桑忻驚愕地擡眸望去,看見了站在門口,背對着月光的人。
即便看不清那人的面貌,桑忻卻立刻能認出來人是誰,他收起愕然的神情,眉眼不由得帶了些溫柔和無奈。
鐘離嬰走進去,道:“大半夜你不睡覺,起來做什麽?”
桑忻掩唇輕咳兩聲道:“大半夜你不睡覺,來翻我的牆頭做什麽?”
“我來謝你。”鐘離嬰坐到桌邊,微仰着頭看着正在細細挑燈的清隽男子。
燈下美人,好看得動人心魄。
“謝什麽。”
“謝你讓我領兵去漠北,還把鐘離軍的暫時領兵權給我。”鐘離嬰托腮看他,笑道,“我與鐘離軍,定然無往不勝。”
桑忻彎了彎唇,看向他,道:“漠北蠻族非弱族,切莫大意。”
“你坐下來,你還沒說你怎麽突然醒了。”鐘離嬰扯了扯他的袖子道。
桑忻順從地坐了下來,鐘離嬰才發現他的額上布了一些汗,他蹙眉要去幫他擦掉,問道:“做噩夢了?”
“沒有,覺得有點熱罷了。”桑忻躲開他的手,側過臉道。
鐘離嬰的手僵了僵,但他并沒有放棄,反而扣住桑忻的後頸,将他固定住,另一只手用袖子幫他擦了擦額上的汗。
桑忻的耳朵根微紅,眼眸瞥向他,眸中意蘊深沉複雜。
鐘離嬰卻覺得有些暧昧,口幹舌燥,他朝桑忻靠近了些,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問過你,為何不自己為君,你怎麽回答的嗎?”
桑忻微怔,點了點頭,說:“記得。”
“等我立功回來,我就給皇帝遞歸隐折子。這次我有定疆護國之功,他更難殺我,甚至會有一段時間怕我死了,所以我猜他會樂意我主動上交兵權,允許我歸隐的。”
“嗯。”
“那,到時候你願意和我回夢歸山嗎?”鐘離嬰眸中帶着隐隐期盼,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