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獄（其四）
“最近來冥界的神仙怎麽那麽多？”
牛頭仰頭凝望從地獄之門方向進來的神仙，大老遠連男女都看不清，正朝地府深處來。
馬面催他，“走吧，別多事，方得的消息，有一鬼魂不服判決，從閻王殿逃了，判官大人命我等前去捉拿，你再磨蹭，那小鬼就要跑出地府了。”
牛頭操起鋼鐵釵，煩躁道，“這厮忒不知好歹，這不是給我們找事嘛！”碎碎念幾句，二者身影化作一團烏煙，一同往那閻王殿的方向趕去。
而天上來的神仙也到了，她姿态優美，落在花如命面前，恰巧還欣賞了一番火燒花如命。
“你若求死，我可成全你。”
花如命喘息，鬓角的汗流了下來。
瑤姬接着道：“啞巴了？我應你的請求救了黍離，這麽快就忘了？”
花如命才道：“元君為何而來？”
“為了黍離。”
花如命扯了扯嘴角，“怕是元君走錯了地兒，我這兒，可是地府。”
瑤姬道：“正因為是地府，我才要來一趟。陰氣纏繞，什麽都沒有，是什麽吸引黍離過來，花如命，你若希望黍離好，便不要再擾他心魂了。”
花如命一百個委屈，“我終日被關在幽冥，消息進不來、出不去，元君在九重天不是比我更清楚嗎？何來擾他心魂這一說？”
“但他動搖了，他是上古天神，是連九重天都無法撼動其地位的上古神，可他，竟然已開始懷疑那些謠言的真實。你說，若你是天帝，該不該留你？”
“元君為何總執着于上神？人間的情愛不是單方面的索取，既然上神對您無意……”
“閉嘴！你又知道什麽？”瑤姬眼神簌的冷下來。
花如命見她此番表情，心知是說到她的痛處去了，也不急不惱，困于冥界的日子，她變的不愛說話了。
瑤姬盯着她，問：“你愛他什麽？”
花如命淡淡吐出兩個字：“孤獨。”
“孤獨？你錯了，黍離他不孤獨，他是上古的神，不受七情六欲限制，他是創世神留下的最完美的神！”
“那元君，又愛着他什麽？愛他的強大？愛他的容貌？還是他的完美？我只看到了上神的孤高，好友一一隕落，站在高處的孤獨感。心疼他、關心他，于是想陪陪他。”
“你這樣和同情有何區別？花如命，神和人不一樣，不要拿你們人間那套施加在神身上。”
“元君認為這是同情，而在我眼裏，恰是因為人的歲數短暫，長情陪伴才是人世間最可貴的事。”
瑤姬身形一動，五指掐住花如命的下巴，“黍離要的不是陪伴。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與他齊肩傲視巅峰的伴侶，而我，鳳凰老君的首徒，未來天道的接管者，他正是需要我，他才能度化劫數，真真正正的與天同壽！只要黍離明白你于他而言不重要，他的心便不再動搖，到那時候，他會成為天界唯一的神！”
花如命道，“元君，你額間黑氣愈發重了……”
瑤姬手指用力，“無需你多言！”她盯着花如命的臉，眼神越來越奇怪，須臾後她勾起嘴角，“你的這張臉倒不惹人讨厭，但若是毀了，你猜黍離看到會是什麽反應。”
瑤姬長袖在她面前一晃而過，花如命察覺到有異物随之鑽進她的耳朵，迅速爬至眼眶，她右眼一疼，有熱淚淌下，視線變得模糊，只能看見一個影子。
“你……你做了什麽？”
瑤姬退後一步欣賞着她的傑作，此時此刻，花如命臉上，盤踞着一條巴掌大的蜈蚣，十分可怖。
“蜈蚣蟲，它會留在你體內，日積月累，吃掉你的眼珠，心髒，腦髓，最後取而代之。如此醜陋之物，黍離肯定會避而遠之。花如命，你既愛他，就不要妨礙他。”
花如命渾身止不住的發抖，不知是疼還是氣得，唇瓣更是抖得說不出話來。眼睛睜得大大，滿是痛苦。
地獄火再次席卷而來，在她們之間隔出一道火牆，鐵鏈叮叮當當亂響，火海中花如命如被抛棄的野獸般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瑤姬漸漸遠去，邊道，“早就勸你求死，便不必承受這些痛苦，你為何就是不聽呢？”
九重天祥和寧靜，正殿裏很少見得神仙們的影子，竟都聚集在誅仙臺。
偶有不知情的小仙拍拍前面神仙的肩膀，虛心請教，“敢問仙友，為何都聚集在此？”
被問的神仙也好脾氣的回答他，“噢，天帝要處決一仙人，就是紫陽府那誰……”
“誰？”
“那誰……花什麽……對，花命如。”
旁邊一上仙笑着插嘴道，“什麽花命如？是花如命！”
小仙不解的抖抖袖子，“怎麽起了這麽奇怪的名字？她犯了什麽事啊？”
“她呀……”神仙剛要說，空氣驀然肅靜，不遠高臺上幾個身影閃現，正是天帝和他身邊的仙官，其中一個身影颀長的是黍離。
衆仙拜見天帝和上古神，天帝身邊的仙官朗聲道，“帶花如命。”
另一邊，西方極樂世界佛語虔誠，與這個地方不符的是雲雀的吵鬧。
“等？再等小花就沒命了！”雲雀走了幾步，身形一頓，一道金色繩索緊緊纏住她，令她邁不開步。
她怒向身後迦葉道，“喂！禿驢！快放開我！”
迦葉道，“你不該如此急躁，凡事有因必有果，就算你去了，也無法解決。”
“就算如此，我也要去。你知道她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嗎？”
迦葉道，“盡管你有翻天覆地之能，也無濟于事。你不如想想，她是否希望你去救她。”
雲雀沉默了，她其實心裏已有答案，但她無法放任九重天那群老頑固欺負花如命。
迦葉繼續道，“九重天已沒有你的位置，與其造成殺戮，讓她過着懊悔不已的日子，不如尊重她的想法，成全她。”
“我何嘗不懂，小花她太溫柔了，像水一樣包容着一切，寧願放棄自己也不願對抗這個世界，禿驢，你知道我為何如此在意小花嗎？從我第一天見到她，我就聞到了，她身上，有和雲雀一樣的味道……灰飛煙滅的味道……”
衆仙讓出一條通道。
沒有聽到那沉重的鐵鏈聲，那将花如命打入幽冥的神仙跟随其後，防備她逃走。但其實并沒有必要，因為此時她行走緩慢，背部有些佝偻，已不是當初那光鮮模樣。
黍離在她擡頭之時微微愣了一下。
而花如命的兩只眼睛顯然沒有了焦點，看到許許多多影子，蜈蚣蟲吃掉了她的視力，很快她的兩個眼珠子也要沒了。
仙官宣判，“罪犯花如命，原紫陽府仙官，今亵渎神祇，勾結魔族，犯下重重罪孽，不可饒恕。判其削仙籍，剃仙骨，下誅仙臺，永世不可回天界！”
衆仙心明如鏡，亵渎的是哪位神祇，勾結的是哪位魔族，這三者的事跡都快在九重天傳爛了。
花如命面無表情，眼珠子緩慢且僵硬的移動，一一掠過在場的神仙，靠前的被她臉上的蜈蚣驚了一驚，壓了壓心悸，剩下的想法只有醜陋萬分。
天帝悠悠，聲音可聽出些疲倦，瞟了神仙當中紫陽府的仙官，紫陽真人果真不在其列，怕是不忍看他底下的人受刑，“若僥幸不死，便重新轉世為人罷。”
但是跳下誅仙臺的神仙，哪個不是以灰飛煙滅收場呢？
花如命隐約察覺得到他們的反感、鄙夷甚至無上的優越感，沒有一個神仙開口為她求情，沒有一個神仙敢請求天帝查清楚真相。花如命心如死灰，絕望蔓延胸口，她朝向黍離那邊，溫柔地揚起嘴角，眼神卻異常冰冷，“是。”
然後轉身踏上誅仙臺，義無反顧的跳下。
神仙們先是有些怔住，萬般沒料到她如此順從的跳下去了，絲毫沒有留戀，衆仙都有些索然無味。
裏頭不知哪個神仙說了句，“人心本惡，就算平白撿着個便宜成了仙，也洗不掉一身的凡塵味，終究還只是個凡人。”
瑤姬聽此一番話，并不應答，她的确想讓花如命永遠離開黍離的視線，但被逼着跳誅仙臺，卻是她始料未及的結果。
是什麽讓她心甘情願地跳下去？
瑤姬想道。衆仙之中忽而爆出驚呼，瑤姬眼前一花，只見一白色身影緊追其後，跟着花如命一起跳下誅仙臺。
“噫籲嚱！黍離上神跳下去了！”
瑤姬平靜的看着，誅仙臺洞口琉璃光流轉，發出美麗的光，但天上的神仙都知道，那是個不歸處。
而黍離當着衆仙的面毫不猶豫的跳下。
她想到鳳凰老君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你求而不得，怪你自己不努力，若你努力過了仍是這種結果，那是天道在阻攔。
她心裏默默問道：那麽師父，這次該怪誰？
她眼中晦暗不明，神情莫測，站了一會兒後，終是移開步伐，轉身離開。
戾氣千丈，一刀刀割破花如命的皮膚，鑽心剜骨。
誅仙臺，是懲戒犯了大錯的神仙的地方，從誅仙臺落下，所有修為、仙術，全都還給仙家，從此與仙家兩不相幹，再無瓜葛。
花如命睜着茫茫然的眼，無數影子戾氣重疊，修為化作光斑從她體內漂浮而出，向上浮移。
這裏，比幽冥可怕千倍、萬倍，可是花如命，竟感覺還有分心安。
這一切，終于要随着她灰飛煙滅而結束了。
她早已做好魂飛魄散、不入輪回的準備，卻見到了本該出現在此的身影。
黍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一股力量通過他的手源源不斷進入她的體內。
“上神，又是何必呢？”何必再為她輸送神力。
黍離固執的握緊了這只手。
“我從頭到尾都不曾怪你。”
他聽到她平靜道，“所以上神，我們互不相欠了罷。”
她扯開那只手，身體重重往下跌，不知道要跌往哪兒去。她閉上眼睛心想，這麽往下墜或許不錯。
黍離望着空空的手掌，胸口悶得很。他未嘗過這種感覺，心中有股聲音催促他，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他欲接住下墜的花如命，可未曾下去三寸距離，一道天雷霍地劈向他。
是天譴！上古天神并非天性無情，而是不能動情。一旦心動，天譴将至！
凜冽的混沌之氣灼傷花如命的魂魄，她于一片白茫茫中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
那還是她當凡人的時候，沒有桃花灼灼，只有桃子的香氣。她指着樹上的桃子對旁人說，是啊，這桃子香甜，上次上山我摘了一個試試，很好吃。你也試一個？
奇怪的是，她怎麽都想不起旁邊男子的面容，只見他微微張着嘴，無聲的動了動唇。
咚——
花如命堕入黑暗之中，此後便再無意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