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狐貍（其三）
狐貍趴在樹根上，默默注視着院牆內練劍的青年。
起初青年很無奈，後來見他無家可歸，便默許了他的行為。一天天過去，青年練劍時，狐貍就在樹上看着，心底很是滿足。
狐貍守在這裏已有許多年，從少年到青年，他用他的方式陪伴那個救了他的道長無數個春秋。
那道長正是紫陽真人，花如命的頂頭上司。她早該想到，漢陰山正是紫陽真人成仙前的修道之地。
光束打在狐貍身上，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最适合打瞌睡。花如命暈暈乎乎的想睡，忽然被一顆石子打中，吓得狐貍猛地彈起，往更高的樹根竄去。
“不三不四的東西，看了就晦氣。”樹下有人罵咧咧，狐貍豎起耳朵，聽他只罵了一句，腳步聲逐漸遠去。他還是害怕，在樹葉裏躲了一會兒，才敢回到原來待着的地方。
借狐貍的眼睛盯着紫陽真人，花如命心道：這狐貍膽子也忒小了，大約是沒少被人欺負，見到人就竄沒影了，自從紫陽真人救過他一回，就跟定了紫陽，為了報那救命之恩，這麽多年對紫陽真人不離不棄，狐貍尚且知道報恩，比某些欺善怕惡的人好不知上百倍。
她為狐貍感到不平，同時也盼着狐貍能早日回頭，因為在紫陽府這麽多年了，她都沒見到紫陽真人身邊有這樣一只狐貍，要是有，紫陽真人還不天天抱手裏給他們顯擺？
狐貍把頭搭在樹根上，可憐巴巴的望着道觀裏的紫陽。
“紫陽，你是修道之人，這等異物你怎能容許他跟在身邊？快将他殺了。”
紫陽勾了勾嘴角，無賴道，“師叔，世間萬物生來平等，你莫不是沒有人願意跟着你，所以嫉妒了吧？”
“你！紫陽，你別不識好歹。”被紫陽稱為師叔的男人怒甩衣袖，臉色又紅又青。紅的是被紫陽說出了真相，青的是因為紫陽雖喊他一聲師叔，平日裏卻不怎麽敬重他。
“師叔，我怎麽就不識好歹了？樹又不是你栽的，小狐貍想待在樹上還得你同意？”
“就算這是牆外的樹，這麽多年了也該歸我們道觀了，況且我們修道之人修的是大道，你明知他是狐貍和人生下的雜種，還将這不倫不類的小畜生留在身邊，你有違天道，遲早會遭報應的。”
被他指着鼻子罵，紫陽不惱，偏還笑着道：“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什麽雜種，師叔不是一向自诩有涵養的人，怎麽什麽難聽話都往外搬。而且師叔是人，他怎麽不是了，他也有人族一半的血統，算得上是師叔半個同類呢。”
“紫陽！”
“師叔我聽得見，犯不着喊這麽大聲。”
“随便你，到時出了事，你別來求我。”男人氣呼呼的走了。
紫陽兩指撫劍，似無意，卻用着男人剛好聽得見的聲音道：“我也犯不着。”
狐貍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
跟着紫陽的心思又堅定幾分。
那之後幾十年的歲月他們相處的甚是和諧。紫陽的心也不是鐵石，有這麽個衷心不二跟定他的小狐貍，他偶爾會同狐貍說話，也教他一些修煉的法子。
春天，狐貍趴在紫陽的大腿上淺眠。夏天，紫陽去泉眼挑水，他在旁邊戲水。
秋天，葉子黃了，狐貍目光炯炯望着紫陽，紫陽心情好時會說故事，盡管很多時候狐貍都聽不懂。
到了冬天，紫陽将自己那件舊棉襖剪了，為狐貍做了件過冬的衣裳，狐貍高興壞了，抱在懷裏半天不肯撒手。
紫陽見此就笑：“一件舊衣裳而已，有這麽值得你喜歡嗎？”
狐貍點點頭，笑得一臉滿足，“喜歡！只要是主子給的，我都喜歡。”
記憶裏紫陽對他笑得盡是寵溺，狐貍只想在這深山中陪着紫陽，沒有想其他的。
但是有一天，紫陽勘破大道，得道升仙。
飛升那日，狐貍咬着他的衣擺不讓他走，紫陽回頭摸了摸狐貍的頭，“乖，我很快就回來了。”
因為他的表情真的像去天界游玩一圈就回來的樣子，狐貍想了想便松了口。
十年如一日，狐貍等了十年，等到那抹白色的身影結了霜，狐貍才明白，紫陽那句話并不是認真的，紫陽不回來了。
花如命無話可說，盡管早知道結局，卻在狐貍低下頭時，感受到他內心的失望。
眼前霧蒙蒙，大片白色斑駁占據她的視線，唰的一下，花如命睜眼，她已經回到了異族領地。
她的雙手分別被二者攥住，一手是黍離，一邊是異族王。見花如命回頭盯着他，他還溫溫和和的勾着笑。
花如命像剛做了場混亂的夢一般，做夢的人醒來很累，而且還是被人打擾醒來的，花如命勢必不怎麽好受，她知道黍離是在救她，要是沒有黍離，這夢還不知道何時才能醒。可她第一句話不是對黍離道謝，而是對異族王說了句不知雲裏的話，“你的目标是紫陽真人嗎？”
異族王笑容不變，“看來讓你看的太多了。”
花如命心中一寒，異族死傷一片，剩下的仍然不怕死的沖上來，難道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中？異族只是被他利用？若果真如此，該有多可怕啊。
“放手。”黍離冷聲道，眼神直逼異族王。
異族王無所謂的回應：“我若是不放呢？”
黍離原本擋着異族進攻的手出其不意朝異族王襲去，異族王生生挨了一招，連退兩步，嘴角流血。可他的手還死死抓着花如命不放，黍離目光一冷，祭出劍來。
“等等上神！不能殺他。”花如命想都不想就拿手捂，但她現下哪還有能騰出手來。她單純認為異族王與紫陽之間還有沒理完的情義，但落在黍離耳裏，又是另一番意思了。只覺得，黍離連帶着看她的眼神都變冷了。
她無法阻止黍離打他，異族王也不打算走，黍離一次比一次下手重，他卻一聲不吭，眼角沁出血了還在硬抗。
“為什麽不逃？小狐貍。”
花如命和異族王同時一震，他們都聽到紫陽真人的聲音。
“若被打死了，豈不是等不到我了？”不是幻聽。紫陽真人似笑非笑、衣袍夾風降臨，身上是那件金色甲片的大氅，一衆異族捂着眼睛哭喊要瞎了。
異族王目光緊緊絞住紫陽，嘴邊慢慢勾勒出一個笑意，“主子，你來了。”
一張符箓将在場異族定在原地，紫陽腰間玉牌叮當響，“莫要任意妄為了，九百年前我尚且能替你求情，如今你鬧的這麽大，叫我如何收場？”
“就當我是任意妄為，主子不必再為了我對天族低聲下氣。我等了一千多年是為了什麽，不過是為了見主子一面。見到了，我也得償所願，死得其所了。”
紫陽嘆了口氣，他向他們走來，拜見黍離，“上神，這狐貍與我頗有淵源，可否看在紫陽的面子，将此事交由紫陽來處理？”
黍離道，“如何處置你想必有分寸。”
“是。”紫陽道，“該處置的，紫陽絕不姑息。”
花如命愁眉道，“真人……”
紫陽望了她一眼，“辛苦你了，查完案，早日回紫陽府吧。”
花如命很快明白，紫陽讓她別插手。
她察覺到異族王松開手，她轉頭看向他，異族王側顏如畫，心滿意足的笑着。
這要是以前，花如命肯定說他怪，哪有赴死赴得如此心甘情願的人？可她現在隐約懂得，異族王未必不怕死，但要他等上千年萬年虛妄的歲月，他寧願由紫陽親手了結他的生命。
因為他的命本就是紫陽給的，還給他無可厚非。
紫陽對他招招手，臉上含笑，像在漢陰山對待他那樣，“小狐貍，你過來。”
風灌進異族王的袖子，揚起披散肩頭的銀發，留給花如命一個義無反顧的背影。
“占山為王不是你應過的日子，作為懲罰，我取走你的修為。”紫陽持符貼在異族王頭上，一團帶着小尾巴的光從異族王身上飛出，被吸進紫陽的符裏。
紫陽收符進袖子，蹲下身抱起面前白色的小狐貍，“和我回紫陽府吧。”
春日爛漫，異族王算是死了一回，以後他只是紫陽真人的靈寵狐貍，再不是什麽異族之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