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夜晚的王宮很安靜,蟬鳴聲輕巧地夾雜在噴泉的水流聲中,時針已指到了七點,親王咬緊牙關,沒有放任自己的腳步轉向不該轉的方向,他坐定在房間內,硬熬着身體裏那股焦躁。
不,這次他絕不能叫他牽着鼻子走,親王硬生生地挨着,他的心裏像有一團劇烈的火焰在燃燒,同時又有狂風在呼嘯,他仿佛正身處地獄,不肯向魔鬼求饒。
過了不知多久,親王又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很好,七點已經過去了一分鐘,親王又咬了咬牙。
比爾怎麽這個時候還不回來?都已去了這麽久了。
親王起身拉開門,發覺門外那個他命令去送錢的仆人也還沒回來。
親王提起拐杖指了指那仆人的空位,一旁的仆人道:“艾文還未回宮。”
親王轉過臉看向幽深的走廊,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他發現自己的腳步已經又不自覺地轉向神父那,親王控制住了自己,至少今夜——至少今夜他不能遂了他的心願!親王堅決地将腳步轉向了相反的方向。
對王宮,蘭德斯已覺得有些許陌生,他離開王宮十幾年,那場大火和大火後千辛萬苦的休養成了他對王宮最後的記憶,身上仿佛還殘留着被灼燒的感覺。
今夜,炙烤他的是神父,是神父的模棱兩可,語義不詳。
神父好似是在責怪他起初求愛不夠端莊懇切,又像是在警告他他就是那樣放蕩只圖愉快的人,他說他醜陋……即使他看不見,也知道他長得醜陋……
親王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踹了一腳,他如果真愛他,怎麽會那樣說他?毫無疑問,他一定不愛他……可他若不愛他,又嫌他醜陋,怎麽會同他上床,又約他晚上再去見面?那是神父自己說的,即使他再放蕩,也不會來者不拒!所以,他一定是有什麽地方讨了他的喜歡的……
親王邊走邊任思緒飄游,夜晚的王宮像墳墓一樣,寂靜又涼爽。
花園中,潔白的女神雕像雙手向上舉着,噴泉從她手中的水壺中溢出,親王出了神,面前的女神像仿佛變成了神父的模樣,裹着紅色的主教長袍,赤裸的身軀帶着無盡的誘惑,那雙湖綠色的眼睛既冷酷又美麗,在夜空下靜靜地審視着親王。
“我愛他,他愈殘忍,我愈愛他。”
親王感到絕望。
如果他和比爾一樣,愛上的是個牧羊姑娘,那麽一切就都會變得很簡單,接受或者拒絕,事情就這麽落定了。
可他偏偏愛上的是個劊子手般的人物。
不,親王仰望着黑絲絨般的天幕,表情逐漸從迷茫轉向了堅決。
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時刻,他這一生都注定不能平凡地度過,他的愛情也不會和其他人的愛情一樣,他要經歷磨難,要千辛萬苦,要像打磨寶石一樣打磨自己的心,那過程或許會很痛苦,但最終一定是會閃閃發光的。
神父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想他還要深入地再去了解,人會因為無知而陷入愛情,也會因為徹底看透一個人,愛情就煙消雲散了,誰知道呢?即使親王覺得自己無比偉大,他也依舊無法預料,他只知道,至少今晚不去找神父的決定是正确的。
“我不能叫他牽着鼻子走。”
親王再次在心中對自己道,他沒有意識到他這樣反複的自我強調已經是在被牽着鼻子走了。
*
“這裏老早就不住人了。”
考爾比街區裏一個公認有見解的老大哥接受了比爾的提問,他說:“全是一些無家可歸的人,當然,這裏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那是他們臨時的家,有人病了,家裏沒人照顧,又怕傳染,就到這裏來,也有人喝醉了躺在裏頭,總之,這裏沒什麽人住着,至于你說的姑娘……”那老大哥哈哈大笑,“考爾比的姑娘比貴族姑娘們都要精明得多,她們寧願去睡牛棚也不會到這兒來的,除非她想無緣無故地懷上個孩子。”
比爾驚愕地張了下嘴唇,他身後的木棚打開了門,裏頭顯然有人居住過的痕跡,可裏面卻沒有人,這位老大哥的回答更叫他匪夷所思。
難道是他誤會了?
“伍德先生。”
王宮裏的仆從來了。
“這是親王囑咐我交給您的錢,願逝者安息。”
比爾手裏拿着錢袋,片刻之後也想起來了。
親王說神父在考爾比街區為個貧窮而高尚的人作了臨終關懷,那人沒有錢,讓他來送一筆喪葬費,可他在街區時身上的錢被搶光了,之後一直忙忙碌碌,又想着親王那古怪的行為舉止,就全忘了這件事。
“今天街區有去世的人麽?一個得了重病的可憐人。”比爾詢問道。
“當然,”老大哥聳了聳肩,“在考爾比,這樣的人每天都有,到處都是。”
“請帶我去看看吧,我代表親王來為他們出錢安葬。”
“哦,那倒不必了。”
那人道:“今天死去的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幸運兒,下午莰斯堡教堂來了一群修士,将一切都解決處理好了。”
“感謝尤金神父,”那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是真正的天使,一個偉大的好心人。”
*
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進入漆黑的房間,裏頭太黑了,腳踩在地毯上,那柔軟的觸感更叫人不踏實。
摸黑行走在房間裏的人止不住地在心中咒罵,腳步極其謹慎地前進。
“殿下。”
夏爾曼被吓了一跳,險些向後仰倒,像他在戰場上那樣重重摔上一跤。
“您來了。”
夏爾曼循聲望去,這一刻他既憎惡黑暗讓他出醜,又慶幸在黑暗中無人發現他的醜态,不,夏爾曼慢慢站直了,面前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現他那副被什麽都能吓一跳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夏爾曼的眼睛漸漸已經适應了黑暗,他向黑暗中那個長長的影子走去,過去拉起神父的手輕輕一吻,“我來了,神父,我如約來了。”
“這是個明智的舉動。”
神父道:“更明智一點,我們可以坐下說話。”
夏爾曼和神父一起坐到了沙發上。
神父道:“您能接受我的邀請,令我感到榮幸。”
“我心中信仰上帝,和像神父您這樣高尚的人交談,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欣然前來。”
神父微微笑了笑。
“明天王宮将會舉行一場盛大的舞會,您知道這舞會的目的是什麽麽?”
夏爾曼沉默下來,他一向熱愛舞會,他是舞會上的寵兒,是舞會上的王,所有人都會将傾慕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可他卻害怕明天的舞會,整個貴族階層幾乎全知道了,明天的舞會上會發生什麽,夏爾曼想都不敢想。
“殿下,其實我很欽佩您。”神父輕聲道。
夏爾曼望向神父,房間裏太黑了,他只隐隐約約地看到神父側臉的輪廓。
“您這樣一位養尊處優的王太子卻願意舍身忘死地參與到戰争中去,倘若沒有絕對的勇氣和偉大的犧牲精神,這是很難做到的。”
神父說得很懇切,夏爾曼登時有些激動,這是他從戰場上失利以後聽到的第一句真心實意的好話!他身邊的侍從沒有資格安慰他,他的父親亞爾林因為生病,也可能是因為已料到的失望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其餘的王公大臣們也避諱着王太子的失敗,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
“神父,您……”
夏爾曼白天還不懂神父為什麽約他晚上來見面,而在這完全的黑暗中,他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全,甚至有些想忏悔,他終于明白信仰為何會長久地存在,此刻他多麽想去握神父的手,繼續聆聽那些令他感到快慰的話語。
而神父簡直像明白他的心事似的,他面向他,在胸前畫十字,“無論如何,我尊敬您。”
夏爾曼感動不已。
“可同時我也奇怪,您為什麽在有些事上卻喪失了勇氣呢?”
夏爾曼怔了怔,“您是指……”
“您明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難道您就沒有想過要去阻止麽?”
“……”
“阻止……神父,您叫我來……”
“安東尼主教同樣是位很受敬仰的人,可他卻因魔鬼的詛咒而死。”
夏爾曼愣了一瞬後才想起安東尼主教是誰,哦,那位多年前在要為蘭德斯洗禮前突然暴斃的主教。
夏爾曼不知道神父突然提起安東尼主教是什麽意思,不對,準确的來說,面前的人也已經是主教了。
“您是想說……”夏爾曼遲疑道。
神父淡淡道:“魔鬼應當受到懲罰。”
*
走廊裏靜悄悄的,過于偏僻的角落,連守夜的仆人也沒有,只有牆壁燭臺上的燭火在輕輕搖曳,親王的腳步很輕,他對自己說,和約定的時間相比,他已遲到了,所以并不算全然地被他控制住了,或許他正在緊張地等他,也或許他見他不來便氣急敗壞,還有可能他就是故意在耍他,把房門緊閉了就那麽折磨他……
他愛上了個劊子手。
親王再一次在心中确認,他的腳步也如同将要被處決的犯人那般拖沓沉重,他不會同他發生什麽的,他只是想同他好好地談一談。
親王注視着黑暗中的那扇門,他離得很近了,只有一步之遙時,門主動打開了。
開門的人顯然很慌亂,一頭沖了出來,簡直像是被人從後面推出來似的,那人慌慌張張地向着左邊扭頭,卻是被突然出現的親王給吓了一跳,這次夏爾曼沒有穩住,他叫了一聲,直接向後摔去,摔倒在了走廊裏的地毯上。
“蘭、蘭德斯……”夏爾曼結結巴巴的,他不敢相信他剛才談論的人物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這就像是神罰一般,讓他簡直恐懼到了極點!
親王也呆住了,他先看了一眼夏爾曼,又看了一眼半開的門,确認這是神父所居住的卧房,然後再次看向夏爾曼。
走廊中靜得可怕,夏爾曼感到呼吸困難,他在戰場上受了傷,總覺得骨頭哪裏疼,而此刻他更是仿佛回到了被驚馬從身上甩下來的時刻,渾身的骨頭都疼了起來,他想站起身,但手腳無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蘭德斯在鬼火般的燭光下揪起了他的領子,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為什麽會從他的房裏出來?”
親王的語氣很冷靜,只是那雙深棕色的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芒足以讓夏爾曼吓破十個膽子。
夏爾曼不知道親王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親王有沒有聽到他和神父的密談,他渾身都在打着擺子,嘴唇發抖,幾乎快要無法呼吸。
“親王。”
神父的呼喚打破了僵局。
親王轉過臉,神父手上舉着燭臺,他穿着整齊,面容平靜,“您怎麽來了?”好似完全忘記自己白天和親王的邀約。
親王此刻出奇地冷靜,他又看向夏爾曼,神父手上的蠟燭可以讓親王更清晰地看到夏爾曼臉上那刻入骨髓的恐懼,夏爾曼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親王那将他視如蝼蟻的眼神。
“滾吧。”
親王放開了手,夏爾曼再次摔倒在了地上。
兩次摔倒的羞辱感迅速蔓延了夏爾曼的全身,他快速站起身,非常的狼狽,可以算是手腳并用,扶着牆壁飛快地向走廊外跑去。
親王再次看向神父,“你約了我,同樣的,也約了他?!那個無能的廢物?!”
“別太生氣,”神父吹滅了手上的蠟燭,輕描淡寫道,“我想您大概會遲到,所以給自己安排了些候場的小樂子。”
親王絕不相信神父會對夏爾曼有任何好感,他只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或者說是羞辱他!
他不願意,可有的是人願意拜倒在他的神袍之下!
可惡,簡直太可惡了!
親王伸手抓了神父的手腕,狠狠地關上了門,壓根不在乎這巨大的關門聲會讓任何人聽見。
而另一頭,扶着牆壁走出很遠,仆人向驚慌失措的王太子行禮時,夏爾曼才找回了他的風度輕輕點頭,他那懦弱又平庸的心靈被攪和得一塌糊塗,神父那可怕的話語在他耳邊萦繞、震顫着,如同魔鬼的低語。
“懲罰?您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您還不了解嗎?明天的舞會是個很好的機會,也或許是您最後的機會……”
“我、我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曾祈盼着傳染病能将親王帶走,可卻失敗了。”
“不、不,我從來沒有……”
“或者在更早的時候,您曾期望您失手所造成的那場大火能帶走您最深的恐懼。”
“……”
他怎麽會知道?!他怎麽會知道?!
夏爾曼滿腦子都是可怕的質問,他幾乎快要瘋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簡直後悔今夜來了這裏,這不是神父,這是真正的魔鬼——
“您可以逃避,那麽您就喪失了您最後的機會。”
“等親王知道了當年事情的真相,您以為您會有什麽好下場呢?”
夏爾曼撞開了門,在極度的恐慌之下看到了門外的蘭德斯。
扶着牆壁的手掌漸漸垂了下來,夏爾曼躲在個陰暗的角落裏,他擡起自己汗津津的手,失神地望着發抖的掌心。
神父的低語和親王那可怕的眼神交織在他的腦海中,夏爾曼雙手不停顫抖,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大片火光,那火仿佛即将要吞噬他——
不,夏爾曼渾身打了個激靈,他不願被那業火吞噬。
它應當帶走真正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