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夏末,沙中所種之糧收成了,比莫尹預計的相比要差,畢竟這個世界的生産力還十分落後,饒是他有種糧之法,收成還是不理想,必須繼續改進方法。
莫尹不滿意,城內軍中卻都極其滿意,甚至為此還接連大宴了幾日,莫尹對大宴沒什麽意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具身體流放時受了太多折磨,過分忍饑挨餓,莫尹發覺自己在這個世界變得尤其的饞。
也可能還是那一縷精神力帶來的副作用。
這個世界太真實了,這一絲精神力又将他的意識和這具身體簡直合二為一,帶來了精神與身體上雙重的與上個世界不同的感受。
上個世界,莫尹雖然是個癱瘓在床的殘廢,可那癱瘓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标簽一樣,這個人物需要他癱瘓,所以他就是癱瘓的,對于他來說影響非常有限。
而嘴饞,大抵不是一個反派人物該有的标簽,想來想去,莫尹最終還是沒有為了當無情反派就不嘴饞,他還是萬事遂心,照樣嘴饞。
莫尹開始親自訓練“熒惑”軍。
凡熒惑軍,不許與其他士兵往來,偌大的軍營中,莫尹給他們隔出了一個孤島,他要求這些士兵與自己的馬同吃同睡,每匹馬的養護料理都由他們親自動手,隔幾日便檢查一次這些馬匹的情況,讓兵士們将戰馬視作自己最親的兄弟。
除了照顧自己的馬之外,莫尹不讓他們上馬,而是先作體能訓練,他使用的是自然人文明發展到中等階段的訓練方式,對于這些士兵來說,強度正合适——可以讓他們的身體每天都生不如死,讓他們的心腸比石頭更硬。
等體能訓練上來之後,莫尹将千人依照對馬術是否擅長分成了幾個等級,這些兵士有一些原本就是騎兵,大部分都是步兵,來軍營之前,碰都沒碰過馬,将衆兵士分成幾級後,再拆分小隊,統籌訓練,第一步就是學會如何“摔馬”。
在古文明的戰争中,騎兵無疑是最為精銳的部隊,折損率也非常高,從馬上摔下,斷手斷腳都是其次,摔斷脖子的更是不計其數,這千人将會成為莫尹最嫡系的部下,莫尹要他們首先學會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熒惑軍的訓練完全隔絕于其他營,訓練情況如何,除了莫尹之外,無人知曉,莫尹給了李遠兩個選擇,要麽回賀煊身邊繼續當賀煊的親衛,要麽留在熒惑,除他之外,不對任何人負責。
李遠當即便有些驚惶,莫尹看出了他的遲疑,便道:“從今日起,你不必再來照顧我的起居,周勇會接替你的。”
李遠被趕回了賀煊身邊,“屬下無能。”
賀煊忙着整編,手上一卷卷文書,頭也不擡道:“無礙,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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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遠走後,賀煊合上文書,神色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培養自己的嫡系部隊,這是每個将領都會在營中做的事,莫尹如此,賀煊也并不訝異,不過一千人,也不算什麽,且看莫尹能帶出什麽樣的兵,熒惑……不詳之兇星,只看來日是否可堪其名。
天氣轉眼又逐漸變涼,秋日短得幾乎沒有,入夜便讓人感覺冬日正悄悄試探,同樣正在試探的還有蠻族部落。
今年春天,蠻族搶糧遭遇狙擊,便一直躍躍欲試地想要再來,偏莫尹安排士兵去了各城“種糧”,蠻子們只知城內有衛兵把守,不知內情,也不知會不會再有“幽鬼”那般的人出現,一直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快要過冬時,他們便按捺不住了,沒糧食,邊境的冬天是熬不過去的。
“軍師——”
周勇撩簾進帳,見莫尹正在洗腳,下意識地轉身後退,“屬下不知軍師正在……屬下先行回避。”
“洗腳有什麽好回避的,什麽事?”
周勇轉過臉,“将軍請您過去議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勇連忙退下,跑得飛快。
莫尹擦了腳,穿上襪靴,天氣冷,他腳上冰涼,原地跺了下腳,才走出營帳,雖是夜裏,他們這營仍在訓練,馬與人的眼睛全被蒙上,在黑暗中慢慢前行,軍師說這樣能進一步地培養人與馬的默契,戰場厮殺,很多時候就是本能的一個瞬間決定勝負,他要他們在訓練中将本能也訓練成一種武器。
整個營內肅殺無聲,只有馬兒輕輕噴着響鼻的聲音,莫尹經過時,負責訓練的皆無聲向他拱手。
這裏是一片死寂的島嶼,除了訓練,沒有任何別的事可做、能做,莫尹按照職業軍人的标準去培養這些人,忠誠、冷靜、殘酷,他要将他們每一個都訓練成能在戰場上以一當十殺人不眨眼的猛士。
賀煊已有幾個月的時間沒見到莫尹,再見之下,又覺得好像昨日才剛見過莫尹,莫尹還是那個樣子,蒼白的臉,冰冷的神情,大氅之下薄衫翻飛,賀煊道:“怎麽穿得這麽單薄?”
莫尹很奇怪地看了賀煊一眼。
賀煊也意識到自己脫口這句話仿佛不大妥當。
他召莫尹前來,是上級召下級,是來談正事的,為何張口會是這麽一句?
莫尹解釋道:“我正要睡覺。”
賀煊沉默地轉過臉,手掌握拳在鼻下擦過,“邊境最近有些不太平,蠻部之中有些部落正蠢蠢欲動。”
莫尹道:“我聽說了。”
賀煊手指點在桌上,道:“熒惑軍訓練得如何?”
“還差一點兒。”
賀煊也沒失望,從熒惑組建開始也不過半年時光,莫尹不是個誇口的人,他說差一點兒,那其實已然很不錯了。
“差在哪兒?”賀煊道。
莫尹微微一笑,“就差這一回真正上戰場歷練一番。”
賀煊也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莫尹抱拳,“定不會叫将軍失望。”
莫尹告辭返回,卻被賀煊又叫住,賀煊從桌下取了個盒子遞過去,莫尹沒接,道:“這是何物?”
“去年離家時,家眷偷偷塞在我行禮中的物件,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莫尹心說什麽東西,他不要,那他也不要,面上仍不動聲色,甚至有幾分客氣道:“多謝将軍。”
接了盒子,發覺那盒子還怪沉的。
莫尹回到自己帳中,本想将那盒子随意丢棄在某個角落,又不由心生好奇打開看了一下,裏頭是一個頗為精致的手爐,外加一個湯婆子,還有一對皮毛袖套,莫尹待在軍營大半年,已對賀煊的身份了如指掌。
賀煊乃是前太師賀青松之子,賀青松是個聰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還鄉,帶着一家老小隐居南鄉不出,一直到當今聖上登基,叛軍之亂難平時,賀煊才借賀青松之命上書請戰,之後便一舉成名,獲封冠軍大将軍。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鄉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裏,賀煊前呼後擁,侍衛随從無數,家中女眷這個塞手爐,那個給湯婆子,被衆人圍繞着的王孫公子做派,而賀煊必定是不領情的,擰着眉很不耐煩地拒絕。
天之驕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這三樣東西全部留下了。
賀煊既要收買人心,他何不順水推舟?
*
連日封閉的熒惑軍在冬日即将來臨時終于在全軍中亮了相。
一千騎兵身穿盔甲,牽着戰馬從營中整齊出列,馬蹄聲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顫,兵士們腰間佩刀,手持長槍,面容肅穆無比,右臉頰一道漆黑墨痕,劃在眼下,如陳年刀傷一般。
賀煊前來送行,發覺這支騎兵隊伍與他的親衛隊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
他的親衛隊骁勇善戰,打起仗來個個都悍不畏死,親衛隊中團結一心,平素如兄弟般親熱,臉上總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負的笑容。
而這支熒惑軍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詳的氣息,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半點表情都沒有,看着死氣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從軍隊側面走出,熒惑軍的士兵們目不斜視,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時,千人齊齊單膝下跪,“恭迎軍師。”
莫尹擡手,衆人起身,又是毫無表情地目視前方。
“将軍,”莫尹轉身向賀煊拱手,“請祝熒惑旗開得勝。”
賀煊看着這支特別的軍隊,心中不由有些許奇異的感覺,面上不顯,對衆兵士道:“諸将首戰必捷。”
熒惑軍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對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揮手掌,周勇向後打了個手勢,兵士們齊齊上馬,再一個手勢,整個熒惑軍幾乎同時動了,上千匹馬立即跑動起來,而叫人覺得可怕的是這千匹馬跑動時居然不讓人覺得雜亂,塵土飛揚,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認出這已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等全軍出營後,衆人才發現熒惑疾馳而出,留下的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離相近,看上去就像誰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後一匹馬踏入前一匹馬的蹄印所致。
賀煊心中心緒難平,轉頭看向身側的莫尹,“我以為你會一同出戰。”
“将軍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軍中有副将。”
寒風刮過臉頰,周勇在騎兵列隊之首,伏趴在馬上跟随着前頭的身影狂奔,千騎跟随,由他號令。
“以後我會叫你心無旁骛,只記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紅之色。
作為熒惑的士兵,他們所需要記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殺戮。
長燈河是一條細長優美的河畔,是整個大漠中為數不多的河流,蠻族其中兩個部落就建在長燈河畔,那日他們正集結預備攻打最近的司城,這次可不單單只是想要搶糧了,他們的目的是占城、殺人、開倉,他們已經受夠了小打小鬧地搶糧,他們想要更長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揮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來換取自己部落的繁榮!
河水已經流淌不動,無數殘肢武器堆積在河內,屍體疊着屍體,整條長燈河都被染得赤紅發黑,兵士們提着刀檢查屍體,不管有沒有氣息殘留的,一律砍頭。
真正的交戰其實只持續了半刻,蠻部們便選擇了投降,他們畢竟只是集結兵馬,并未真正預備發起進攻,以為順勢投降就能各自退讓,就此作罷,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們願意投降,”部落首領用生硬的漢語道,“請饒恕我們,我們已經很安分了,偉大的漢王,請饒恕我們的自衛。”
周勇目光冷漠地掃過,“殺。”
殺降不詳,可他無所畏懼,熒惑的每一個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猶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領的頭顱,鮮血噴濺,他們皆是面無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開,整張臉都似惡鬼一般。
蠻族諸人大聲慘叫道:“是鬼軍,那是鬼軍!”
周勇擡了擡手,熒惑軍馬蹄踏下,操刀殺向蠻族投降之人,沿着長燈河殺到部落之內,軍隊來襲,部落內尖聲慘叫。
衆人四散奔襲哭嚎,火光彌漫,哭聲沖天,長燈河畔,馬蹄踏過鮮血流淌之地,銀色的铠甲被鮮血染得發紅發黑,蠻部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餘部族,神情恐懼語無倫次地向衆人描述那是一群從陰間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惡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戰役,最終在營中記錄下來的卻只有極為簡單的一行字。
——熒惑首戰,長燈河遇敵,副将率軍伏殺之,殲敵三千,大勝。
整軍歸來,熒惑軍無一人戰死,傷十三人,全營皆驚,大将軍犒賞整軍,軍師推辭不受,當着全軍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數分發于熒惑衆将士,熒惑軍血染铠甲,齊齊下跪叩首,高喊:“多謝軍師。”
聲震入耳,全軍皆寂,賀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帳,請賀煊再撥一千人供他訓練,賀煊沉默片刻,手掌拂過桌面,道:“子規。”
莫尹微微一怔,這是賀煊第一次稱呼他的小字。
熒惑出戰,他特意沒有跟随,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養私兵之嫌。
不過好像賀煊比他想象得更為敏銳,賀煊看着他,四目相對,似有焦灼,“你……”
“将軍——”
帳外李遠聲音焦急,“急信!”
“進來。”
對話被打斷,莫尹偏過臉,心中想着應對之詞,那廂賀煊已打開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覽過去。
這信是烏西總管發來,烏西本該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與拘押的衙役都遲遲未到,烏西總管只得書信回朝禀報此事詢問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幾個月,朝內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烏西總管立刻意識到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報,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尋無果,朝內竟又來信詢問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烏西總管這時才意識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駐軍求助,希望賀煊能幫忙尋找。
“……此人乃是戶部侍郎,名為莫尹……”
賀煊瞳孔微縮,手指一抖,下意識地合上了書信。
莫尹察覺到他的動作,道:“将軍,何事?”
賀煊擡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賀煊喉結輕滾,淡淡道:“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