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剛學畫畫的人,似乎都會遇到一大問題——透視。
蔔茁也是如此。所以她會在縣城的那間小畫室呆一整個下午,對着靜物臺上的維納斯頭像不斷端詳,苦思冥想不知如何下筆。
直到怪人叔叔過來告訴她,“沒事的,大膽畫,不要害怕畫錯。”
她這才鼓足勇氣,在潔白的紙上緩緩落下淡而不可見的第一筆。
幾個小時過去,手臂都已經感受到了僵硬,蔔茁正打算停筆——
身後卻傳來一聲啧舌。
“這裏不對。”
她猛地回頭,就看見恍若維納斯的少年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雙膝間擺着畫架。
若塵愚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上,鉛筆向着她的方向比着石膏像的形體,說:“你的透視畫錯了。”
暖黃的光線順着若塵愚的指縫灑進她眼裏,是金色的。
第二天,蔔茁來到畫室,發現白藝被學校的事絆住了腳步,難得的缺課了。
畫室裏迎來了相對安靜的一個早上,連孩子們叽叽喳喳的聲音都變小了。雖然她和若塵愚還是彼此沉默,但總覺得相處的氛圍平和了許多。
蔔茁在久違的清閑裏結束了自己的排班,收拾東西就準備從畫室離開。
她下午還有課,而住的地方離畫室和學校都不算近,為了避免麻煩,蔔茁大多的午餐都是在隔壁的小餐館解決的。
店面不算大,好在品種齊全,拌面扁肉清湯水煮小炒一應俱全,雖然算不上有多美味,但對于蔔茁來說,已經是高于食堂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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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家真的不好吃嘛!”折杪卻抱怨着,樹懶似的抱住蔔茁的手臂。她嘴刁,聞着味道就知道今天中午的飯不會合胃口。
蔔茁無奈地戳戳她的腦門,“那你吃什麽,點外賣?”
“行,我要回家點。”折杪一聽這個提議就心動了,走的時候不僅關了電腦,甚至連休息室的門都想鎖上,眼看着是想将下午的班都翹了。
蔔茁也只好擺了擺手,由着大小姐去。獨自在小餐館用完了午飯,蔔茁又陷入了不知道該幹什麽的尴尬時段。
這個季節吹的冷風顯然也不支持蔔茁在外面閑逛打發時間,橫豎回去也睡不着午覺,她看了看手表,咬咬牙又鑽進了畫室。
剛推開畫室門的下一秒,蔔茁就看見——
若塵愚還坐在畫板前,手上的鉛筆一刻不停地在勾着線。似乎從蔔茁離開時起,那個人就一直保持着坐在座位上的姿勢,除了那副畫之外,吃飯這種大事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門被推開時,若塵愚連手都沒有抖一下,整個人的思緒完全沉進了創作裏。是以蔔茁在原地猶豫了好半天,最後還是蹑手蹑腳地進了門。
空空蕩蕩的畫室裏,出去吃飯的人還沒回來,靜悄悄的,只有若塵愚落筆時的沙沙聲,混雜着老舊挂鐘的鐘擺搖晃,在靜谧的空間中顯得格外刺耳。
若塵愚的心思一直在畫上,幾乎是等蔔茁走到了他的身邊準備坐下時,才從紙上擡起了頭,向她投去了一道詢問的視線。
蔔茁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本來就在他面前有點莫名其妙的心虛,被這樣看了一眼之後更是下意識開口,力求證明自己不是居心不良:“你不去吃飯嗎?”
不得不承認,她就不是那個聊天的料,話題起得幹巴巴的,要是若塵愚假裝沒聽見,那都是情有可原的。
或許是這些年走南闖北的歷練讓若塵愚有了點人情味,讓他對蔔茁不再保持一貫冷漠的抗拒,他不僅沒有忽視蔔茁的話,還簡短且溫和地回答她:“還不餓,畫完再去。”
蔔茁點了點頭,對若塵愚的反應暗暗松了口氣。
她沒再說什麽了,低下頭去拉開放着鉛筆的筆袋,掩藏住自己紛亂的心緒。
鉛筆在畫紙上懸停了好一陣,蔔茁看着眼前的白紙,腦海中同樣空空如也。或許是今天的巧合實在超出了她的預想,讓她的大腦像是一臺過載的處理器,緩慢而遲鈍地運行着。
一邊是沒有靈感的畫,一邊是相顧無言的若塵愚。蔔茁的手來回比劃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挫敗地接受了自己确實不知道應該畫些什麽的事實。
她決定放過自己亂糟糟一片的大腦,拿出手機來,準備轉移一下注意力,左右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也沒人說坐在畫室就一定要畫畫。
蔔茁面不改色地點開軟件,等待頁面結束後,跳出來的第一條推文就讓她心下一沉。圖文即标題的引流方式讓蔔茁毫不猶豫地點進了內容頁面,哪怕她知道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博主誇大其詞。
——長期飲食不規律容易導致胃癌。
蔔茁眼皮一跳。
如果只是普通胃病,或許蔔茁也不會點進來看,可架不住這種誇大其詞的起标題方式确實是引流的一把好手,至少蔔茁完全不能控制住自己點進去看看的手,眼睛也在博文裏一目十行地浏覽着。
大數據真是恐怖如斯,蔔茁看完那些明顯是話術的文字內容,在心裏感慨一聲。
但這又确确實實抓住了當代年輕人的痛點,別的不說,至少現在她身邊就有一個完全飲食不規律的人。
到了飯點還不考慮吃東西,一心撲在畫上,就算是畫癡,這樣不顧及自己身體的行為也是相當不成熟的。
蔔茁皺了皺眉,又看向正在上色的若塵愚,勸對方好好吃飯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好幾圈,目光裏卻帶着幾分糾結。如果要勸他好好吃飯,畢竟對方也是成年人了,這點生活自理能力應該還是有的。可要是視而不見的話……
蔔茁一想剛才看到的那篇推文,又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給若塵愚點飯這種行為倒也不是不行,但一來蔔茁不知道他的口味變沒變,二來在畫室吃點什麽,估計下午都會有散不去的味道,對來上課的學生而言也不太友好。
蔔茁糾結了又糾結,最後才絞盡腦汁,從自己為數不多的社交用語中選出了一句最恰當的,委婉道:“那個,你要不要和我拼個奶茶?”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十有八九要被若塵愚拒絕。
若塵愚停了筆,如夢初醒般從自己的話裏抽回注意力,聽了蔔茁的話後,露出了一點困惑的神色,下意識說:“我對甜食沒什麽興趣。”
意料之中的拒絕,蔔茁反而笑了笑,放下心來。
若塵愚還是她熟悉的若塵愚,并不會因為所謂的面子和社交需求改變自己的想法,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比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相處起來都要簡單輕松一點。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手機邊緣摩挲了幾個來回,然後道:“這樣啊,那好吧。”
心情一旦放松了,就好像大腦裏那臺計算機的後臺管理系統終于生效,蔔茁忽然就有了想要畫點什麽的沖動,她重新拿起筆,打算在白紙上留下腦海中那點稍縱即逝的靈感。
旁邊的人沒有繼續剛才的動作,蔔茁心裏有些疑惑,卻還是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半晌,若塵愚那邊傳來一道聽上去無奈,又夾雜着幾分縱容的男聲。
“不過,也可以偶爾嘗一嘗。”
蔔茁一驚,從白紙上擡起頭來。
太陽又打西邊出來了嗎這是?
她愣神間胡思亂想着,手下意識地解鎖了手機,機械般接話道:“那,那你喝什麽,我來點。”
若塵愚露給她的半張側臉依舊沒什麽表情,蔔茁想将手機遞過去,不經意地一瞥,正好看見了藏在若塵愚發間的耳朵悄悄飄上了一抹紅。
他在害羞嗎?因為這個害羞?
蔔茁有些意外,在對若塵愚數年的觀察中,她早就對對方形成了一種近乎刻板印象的看法。大部分時間裏,若塵愚在她的記憶中就是一個極度沉悶的人,扮演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菩薩,屬于人類的悲歡離合似乎很少出現在蔔茁的印象裏,更不要說是“害羞”這樣能讓她感到匪夷所思的情緒了。
但這樣的若塵愚,似乎比那個清冷的年輕畫師更好接近一點。
蔔茁的心中莫名有了些慶幸,這樣情緒鮮明的若塵愚只有她一個人看見,她像是一只善于藏寶的豚鼠,将這樣的若塵愚往記憶深處藏了一點,又藏了一點。
若塵愚倒是沒辦法感受到蔔茁心裏的小九九,他微微擡了擡頭,随即強行克制住了自己原本想做的動作,從書包側邊拿出了自己的手機,面上一片蔔茁熟悉的古井無波:“不用,我請你喝吧。”
“啊?”蔔茁剛從對若塵愚大逆不道的想法中回過神來,聽清對方說了什麽之後,連連擺手,“沒關系沒關系。”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不合适,想了想後又道:“要不加個微信吧,我把錢A給你。”
若塵愚終于從琳琅滿目的外賣店鋪頁面裏擡起眼睛,看了蔔茁一眼。
說實話,他确實如剛才所說,對甜食提不起什麽興趣,但在蔔茁分明平淡的語氣下,若塵愚偏偏沒有生出拒絕的念頭,而是從善如流地接受了這個對他來說有些勉強的提議,添加蔔茁的聯系方式也順便成為了這樣坦誠之下的贈品。
等待奶茶制作的時候,蔔茁忽然提起那條還沒有還給若塵愚的圍巾,對方似乎也後知後覺才想起。
“沒事,你留着吧。”他語氣淡淡的,像是随手借出去一支筆,并且讓對方保留一樣。
蔔茁也沒有理由拒絕,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微信中多出了新好友的頁面,她愣了愣神。
盡管聊天的內容只停留在添加好友之後系統自動彈出的“您已是對方好友了”,蔔茁還是從中感受到了幾分雀躍。
若塵愚的頭像很可愛,和他本人一貫展示在外的形象可以說是大相徑庭。他的頭像是一副簡單手繪的黑白畫,明顯能看出是出自他本人的畫風。
躍然紙上的小豚鼠正抱着手,呆呆地透過平面的畫紙,看向外面的世界。它的視線不知道落在哪裏,或許是作畫的若塵愚,又或許是別的什麽,一雙黑豆眼仿佛會說話,連臉頰上的毛發都栩栩如生。
怎麽會畫這麽可愛的東西。蔔茁失笑,手指隔空在若塵愚頭像的小豚鼠身上點了點,做出了類似于順毛的動作。
一點也不像他的風格。
白藝忙了一整個早上,下午才姍姍來遲。剛一進門,她的視線下意識就落到了若塵愚身上,随後是坐在她旁邊的蔔茁。
兩個人和往常一樣沒什麽交流,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塗塗畫畫,小部分時間負責解答學生的疑問,不熟兩個字幾乎是要挂在他們頭頂。
可白藝想到在畫展的相遇,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們一眼,她眼尖地發現,若塵愚和蔔茁的身邊各放着一杯相同logo的奶茶,畫室的其他人沒有,一看就是兩個人中午的時候一起點的。
大美女在心裏暗沉了一陣,腦海裏又浮現出了一些不愉悅的畫面。那天下課,蔔茁離開之後,她鼓起勇氣問了若塵愚對自己的看法。
對方看她的眼神還沒有看旁邊的一副畫有興趣,——沒看法,三個字冷漠又讓她措手不及。
白藝看得明白,無論自己是否志在必得,若塵愚都沒有那個能讓她贏的想法,又或者從認識這兩個人的第一天起,白藝就隐隐約約感覺到了他們之間難以介入的氛圍,以至于之後的試探嘗試,都只是一種讓自己死心的驗證。
更何況,折杪之前還明裏暗裏地提醒過她。無論是出于對好朋友的維護,還是對有情人絕對終成眷屬的勸退,白藝都清楚,自己已經輸了。
白藝遺憾地嘆了口氣,對不得不放棄這個對自己胃口的帥哥感到有些不舍。
若塵愚完全長在她的好球區,但通過這麽多天的觀察下來,白藝也早就發現了蔔茁并不完全是周餘口中提到的好脾氣且軟弱的樣子,而更讓她意外的是,先前那個和她向來針鋒相對的折杪,也并非她印象中的潑婦。
或許有的人就是要不打不相識,否則白藝哪能産生出想要和折杪化幹戈為玉帛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