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十六】
蔔茁回到公寓時,折杪已經在敷着面膜做美甲了。
一貫主張女生就是要一輩子精致的折杪大小姐面前擺着各種顏色的瓶瓶罐罐,甚至還有一臺看起來相當專業的美甲燈。
眼看着蔔茁踏進家門,正在百無聊賴照燈的折杪開開心心放下手機,故作嬌媚地沖她抛了個媚眼:“嗨寶貝,要一起做個美甲嗎?”
蔔茁下意識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而後把因為今天畫素描而擦不幹淨鉛筆灰的手沖折杪一攤,果斷拒絕了這個不怎麽誘人的提議:“不了不了,你開心就好。”
她這雙手做了美甲,怕是什麽顏色都會讓她拿起畫筆的時候倍感別扭。
折杪癟了癟嘴,擺出個很委屈的表情:“寶貝,你的語氣很像一個不解風情的渣男。”
在手部保養這方面,折杪做得比蔔茁精細太多了,也或者說,蔔茁幾乎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畫畫的人,一手碳粉筆屑,早已習以為常了。但折杪大學主修設計,大部分時間都是依靠電腦和數位板,秉持着手臉一體的原則,折杪更願意花多餘的時間好好打扮自己。
正好紫外線燈熄了,折杪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指甲烤好了沒,順便問問蔔茁今天的工作情況:“怎麽樣,助教的工作還适應嗎?”
從屋外進來的人還沒有緩過勁兒,聽見問話,柔和應了一聲:“還行,小孩也不算難帶。”
助教可以說是蔔茁做過最輕松的兼職了,上課只需要按照課程進度講解一下,然後就可以讓他們自由發揮。等到快下課的時候,孩子們會自覺拿着畫過來讓蔔茁改,而蔔茁只需要點出問題,他們又屁颠屁颠回去改畫,大部分時候還是主打一個放養。
工作的內容輕松,還是本專業的東西,怎麽可能會覺得累。
屋內的暖氣開得剛剛好,進門一會兒就讓蔔茁的圍巾變成了累贅。她解圍巾挂在門邊的衣帽架上,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問道,“若塵愚也在,這件事你知道嗎?”
這件事說起來可大可小,只是那個人的存在讓蔔茁這份兼職工作多了些怪異感。蔔茁盯着折杪的臉,不想對方有能把這件事糊弄過去的機會。
果不其然,折杪先是心虛地咳嗽了兩聲,然後裝出一副很迷茫的樣子:“啊?他也在?這我怎麽能知道呢,我要是知道的話肯定會告訴你的呀,對吧……”
蔔茁眼神微微警惕地眯了起來,像是要給折杪臨終自白的最後一次機會,灼熱地審判她們之間的信任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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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略感煎熬,折杪索性撅着嘴,哼哼唧唧企圖萌混過關:“好嘛,其實我哥當初給我說過這個小老板,我當時看照片和名字是覺得眼熟來着,後來想起來的時候不是怕你知道了,就錯失這麽個兼職的良機了嘛。”
她說得義正詞嚴,音量也逐漸有底氣起來,真情實感繼續道:“我知道他的事情你一直放在心上,他搬走那年你還不開心了好幾個月呢。我這不是想着你們當年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這多少也算是個機會說開,你說是吧?”
折杪和蔔茁認識這麽多年,幾乎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若塵愚的事,蔔茁從來沒有刻意瞞過她。
要不是那兩年的折杪一直在外地培訓寫生,她絕對會第一時間飛奔回小鎮的畫室,見一見蔔茁心裏估計能排得上第一名的若塵愚。看看究竟是哪位壯士,能夠在蔔茁漫長的人生中徹底打敗周餘的地位。
但折杪當時正在吃寫生的苦,和老師進山采風的折杪每天活得像只猴子,還不是心情不好就能随便打人那種。
出太陽了,她得頂着日曬畫畫,為了防止打傘的陰影造成色彩失衡,折杪只能做好物理防曬,裹得厚厚的,汗流浃背着在紙上塗塗畫畫。
下雨了,她得穿着雨衣,這時候倒是能打傘了,可鞋子裏全都是山裏的泥漿,不舒服就不說了,還得背着畫架畫紙,風裏來雨裏去的往深山老林裏走。
偶爾風吹得大一些,傘骨都會被吹飛起來,飄進水裏就只能光榮換一把了。
那段時間的折杪和蔔茁打電話的時長起碼是半個小時起,說完奇葩遭遇就秒睡,幾乎是雷打不動,寫個生都快畫得轉行了,哪還有空去關心蔔茁和若塵愚的故事。
少女心事統統藏在舊手機的收件箱裏,在有限的空間裏,兩個人互換的關心被放到了無限遠,雖然随着設備的更新疊代,很多記錄逐漸遺失了。
但在折杪這兒,只要是和蔔茁有關的事,再久遠她也一定能想起來。她對若塵愚這個名字,實在是有着太過清晰的印象。
可畢竟那兩年并不在蔔茁身邊,蔔茁也不是個喜歡把自己的事和盤托出的性格,和若塵愚之間沒有好的結局,說出來也只會給好朋友徒增傷感。
是以在折杪錯失的兩年裏,折杪所能知道的也就是若塵愚的名字,以及兩個人之間大概的關系,再細一點的東西就是一無所知了。
在她看來,若塵愚就是那個能夠牽動着蔔茁情緒的存在。
很可惜折杪沒有參與進他們的故事中,不然高低得助攻一番,不讓蔔茁留下什麽遺憾。
蔔茁看着折杪謹小慎微的坦誠,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她承認自己是個念舊記情的人,但并沒有太過于沉湎在若塵愚當年的離別中。
因為若塵愚曾經向她伸出過那只要帶她離開的手,是蔔茁自己沒有勇氣伸出手去抓住。與其說她在難受若塵愚的離開,不如說是難受那一刻的踟蹰不前。
蔔茁難得生出了一點不甘心來,只是當時的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為若塵愚,還是為自己了。
于是蔔茁只是笑笑:“好啦,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她和若塵愚之間的故事本來就算不上圓滿。
如今也只稱得上是狗尾續貂,像是畫板上幹透了又重新擠進去的顏料。
或許缺憾總能成為藝術的底色,蔔茁從那天起,畫筆的落處像是頓悟一般明朗起來。
她的作品中總帶着揮之不去的悲哀,描摹的分明是景與情,而筆勢走向永遠顯得低落。
即便如今終于在一切天時地利人和的推動下重逢了,蔔茁反而難得生出了一絲近鄉情更怯的遲疑。
她很難主動去靠近看上去似乎早就生分了的若塵愚,連打量這麽多年來歲月在若塵愚身上留下的痕跡都要小心翼翼。
當若塵愚反過來成為那個主動接近她的人時,蔔茁又會暗自難過,他們之間的關系被時光偷走了好多年,好像再也回不去當初了。
分明才二十來歲,就已經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惆悵。
蔔茁的心似一片冷寂多年的疆土,一顆說不清道不明的種子從見到若塵愚後暗自生長了起來,她無力阻止破土而出的情愫,最後被磨出了無限的鈍痛。
第二天,蔔茁和折杪準時準點到了畫室,當蔔茁下意識看向若塵愚在的方向時,卻難得讓她落空了期待。
他還沒來,昨天在畫板上挂了一整天的山茶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張邊緣沾滿了顏料的木質畫板。
蔔茁盯着那個座位發呆,說不清自己現在心裏到底是期待若塵愚來,還是希望他暫時休假一天,也給自己一點喘息空間。她抿了抿嘴,無聲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折杪的工位在更裏面一點的休息室,她親手在裏面置辦了一套電腦和數位板,方便自己在畫室也能做點設計相關的事情,不至于和碳粉打交道。
她們各自安頓好沒一會兒,畫室的門口便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
小孩稚嫩的嗓音散播出的快樂很輕易就感染了蔔茁,她回頭看去,正是姍姍來遲的若塵愚和若小一。
若小一那雙已經能看出幾分美人胚子的眉眼笑得彎彎,仰着頭正在和若塵愚說什麽好笑的事。出乎蔔茁意料的是,她記憶中總是冷漠淡然的若塵愚正牽着若小一的手,耐心地側目聽她說着在大人看來十分幼稚的小事。
這樣的深情落在蔔茁見慣了的臭臉上倒是新鮮得很,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多欣賞兩眼,若塵愚就已經走近了,她趕緊将視線匆匆收回。
若塵愚不是什麽遲鈍的人,蔔茁看過來的第一時間就被他發現了。但他并沒有選擇拆穿,而是等蔔茁将視線收回才順着那道目光看過去。
少女正獨自坐在窗邊,頭發被路上來時的風吹得有點亂。日光穿過窗子打在她身上,她假裝将自己投入進了色彩的世界,殊不知那張空白的紙上什麽也沒有。
那模樣不像是個成年人,倒像只膽小無害的豚鼠。低垂着眼睫,好似随時都會因為受到外界的驚吓而縮回自己的世界中去。
兩個人的位置不知道被誰自作主張調過,也可能只是為了方便學生觀看靜物,現在變成了分別側向窗外的座位。
擺置靜物的圓桌放在兩個人的畫板之間,雖然身為成年人,他們的畫板足夠大,但畢竟挨得很近,因此從蔔茁的方向來看,是可以直接看見若塵愚的,相反對方也是一樣。
正如此刻,蔔茁整個人低着頭正在洗畫筆,身子縮在大大的畫板後面,頭頂映着畫室的暖光燈,讓她發間那些細碎的絨毛都溫暖起來,整個人都被暈上了一層可愛的濾鏡。
若塵愚就那樣不動聲色地看了一會兒,随後發現她如夢初醒般,連忙在自己面前的畫紙上準備畫草稿鋪色。
若塵愚收回目光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打算做那個讓小動物感受到威脅而後退進洞裏的壞人。
他眸色深,天生蘊了冷氣在眼中,目光卻不偏不倚地将畫紙夾到畫板上,并沒有分給蔔茁半分。
鬼使神差的,他原本是想畫面前的靜物,在腦海裏想明白了一切構圖,偏偏那截削好的鉛筆落在紙上時,反而鋪成了另一個走向。
筆尖在粗糙的速寫紙面磨出沙沙的聲響,若塵愚跟從自己本心揮動着畫筆,原本有些凝滞的手腕越畫越條理清晰,想畫的內容躍然紙上。
蔔茁什麽也沒說,同樣在自己的位置上畫早已構想好的圖。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看上去不像老友重逢,倒真的像是被迫坐在一起工作的同事。
但蔔茁享受着這樣的靜谧,即使半句流于表面的寒暄也沒有,也讓她覺得放松下來。
兩個人之間各畫各的,蔔茁偶爾會起身去盡一下助教老師的職責,在小朋友們之間巡視一番,而若塵愚倒是一直埋首在自己的畫裏,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一上午的時間轉瞬即逝,蔔茁盡量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畫紙和筆尖上,否則就要很難控制去想那個明明坐在身邊,卻顯得咫尺天涯的人了。
等下課的時間終于到了,她難得和下面坐着的小孩們一起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放松的嘆息。
若塵愚沒被她驚動,甚至在這樣的突然襲擊之下,小老板也只是頓了頓筆尖。而後很迅速調整好了狀态,繼續給自己的畫作收尾。
紙上的內容簡單而生動,小動物的毛發栩栩如生,仿佛是天生長在畫紙上一樣柔順——他憑着腦海中的想法落筆,紙上躍然而出了一只活靈活現的豚鼠。
只是仔細看去,似乎又和其他豚鼠不太一樣。
若塵愚在草稿裏唯一認真琢磨過的細節是豚鼠的眼睛,活靈活現的黑豆眼耷拉着,從手上抱着的草餅後面看過來,紙上的目光帶着幾分怯意,一頭毛發也是亂糟糟的。
畫到一半,若塵愚停住了筆,似乎是從這樣下意識的作畫裏覺察到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心思,突然有些遲疑了起來。
其實若小一以前也養過一只豚鼠,和他所畫的相差無幾。
那只豚鼠膽子小得很,一聽到動靜就會很迅速躲起來,将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可惜後來,家裏沒有人能花時間照顧它了,若小一懂事地提出将它送出去,豚鼠離開的那個晚上,若塵愚聽見若小一在房間裏哭了很久,直到脫力了,才沉沉睡去。
只是眼下,他無法完全用妹妹曾經養過一只豚鼠,所以自然而然畫了這樣一幅畫來欺騙自己,似乎從平靜的畫面之下,還有什麽是若塵愚難以觸及的情緒。
對自己作品品評了好一會的若塵愚沉默着,直到餘光終于瞥見坐在對面的蔔茁,那顆腦袋縮在畫板後的樣子和記憶中那只抱着草餅的豚鼠如出一轍。
就連畫上的這只毛茸茸,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是和對面的人更像一點。
沒等若塵愚在心裏糾結出為什麽要畫一張蔔茁的動物拟态出來,下了課的若小一就收拾好了自己的畫具,湊到哥哥的身邊,想要叫若塵愚一起回家。
小姑娘好奇若塵愚畫了什麽,探頭探腦地去看畫板上的內容,看清是養過的豚鼠後,驚喜道:“哇,哥哥,你畫了一只呆呆!”
若小一的眼神亮了一瞬,或許是聯想到了自己曾經付出過愛的小動物,整個人都開心了起來。可下一秒,她就想到了無奈被送走的呆呆,心情有些低落起來。
小動物就和人一樣,都是需要被關愛的小孩,養了就要對它負責。
可那段時間的若小一忙于上課和畫畫,有一天打開籠子放豚鼠出來玩的時候,敏感的小女孩一下就發現了豚鼠真的變得和名字一樣,有些不認識她了。
從那天起,若小一就在心裏和自己展開了一場拉鋸戰,圍繞要不要把呆呆送走,一個人糾結了好久,才給呆呆選好了新的家。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呆呆了,可若塵愚的畫又讓她想到那只小小軟軟的生物。
若小一看了好一陣,循着記憶裏的豚鼠模樣對比了一番,才歪着頭說:“可是哥哥,你是不是畫錯啦?呆呆的毛沒有這麽亂,眼睛是圓溜溜的。”
若塵愚聞言并沒有擦去那點被若小一指出不對的細節,他将筆收回盒子裏,順手摸了摸若小一的頭,随後重新看向畫上那只怯生生的豚鼠。
半晌,他輕聲道:“嗯,是哥哥畫錯了。”
對面的蔔茁,畫着畫着,不知怎的,突然沒忍住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