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八】
三個多小時後,蔔茁終于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市區裏的職工房。
蔔茁帶了鑰匙,但還是下意識地提前敲了門。屋內沒有任何回音,她才轉鑰匙開門。進門換鞋時,她瞥見門口周餘常穿的運動鞋不見了,他應該是出門了。
蔔茁拖着行李箱進了屋,越過茶幾才看見客廳角落的那張折疊床,床簾敞着,一個微躬的身影團着被子,周小殊還躺在她的床上睡覺。原來有人在家,她暗了暗情緒,朝那邊走去。
盡管蔔茁已經盡量壓低走路的聲音,周小殊還是被聲響忽然靠近的吵到了,她翻了個身,睜開眼睛朝這邊瞄了一眼,确認不是堂哥周餘回來,才擰起眼睛,撒潑發怒,“有病吧,吵死了!”
周小殊踩着拖鞋下了床,把被吵醒地火氣全撲在了蔔茁身上,惡貓似的炸起了毛,兇巴巴地瞪着她:“怎麽才回來啊!”
“這個點,市區堵車很正常吧。”蔔茁已經很疲憊,原本就不習慣和周小姝一般見識,心裏也知道多說多錯,幹脆将行李箱用腳輕輕往前一推,“漫畫。”
周小姝一看自己心心念念了一天的漫畫書終于到手了,頓時變了臉,喜笑顏開起來,對蔔茁的意見也暫時收進了心裏。她美滋滋地拖着行李箱,理所當然地進了周餘的房間裏。
客廳空了,蔔茁望着被弄亂的書桌和床面,沒有什麽心情去歸整。伺候好了大小姐,她這才有空騰出手來,兩臂酸軟地給周餘發過去一條消息。
[書我拿給周小姝了。]
消息送達後好長時間周餘都沒有回複她,可能是和她一樣忙得騰不出手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想再搭理她了。
蔔茁握着手機坐了很久,她感覺耐心一點點告罄了,疲憊到頂點,本該萌生的怨氣和怒氣通通被黑洞吞噬了一般。
過了一會兒,周小姝從周餘房間裏探出頭來,将已經搬空了的行李箱随手往地上一扔。鋁合金彈起又落下,像砧板上的魚垂死掙紮。
蔔茁看着她鋒利的兩彎眉飛似地揚起,面上是極度令人厭惡的傲慢:“行了!我哥之前不都說了,讓你趕緊收拾一下搬出去吧,省得我天天還得看到你,一張晦氣的臉。”
不待蔔茁有所反應,“咚”的一聲,門再次被重重關上,幾塊慘白的牆皮終于不堪重負,撲簌簌地雪一般落下來。
蔔茁在門口站了一會,才慢慢收回視線。不是因為驚吓,而是在确認是否真正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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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一次覺得周小姝的話聽起來也就那樣,雷聲大雨點小,外強中幹的紙老虎,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很快就不用再面對這樣的惡言相向了。
本已悲觀地做好了用餘生做監牢的準備,現在卻有了從無期改判有期的希望的曙光。想到這,蔔茁的心情就忍不住變得松快,好比拽開拉環的碳酸飲料,氣泡溢出,剩下甜膩和清爽。
蔔茁轉身走向陽臺,放眼望去,鱗次栉比的高樓廣廈落寞地閃爍着霓虹,路上車輛與行人都零星。
夜風徐徐吹進室內,拂在身上已經有些涼意。
蔔茁有條不紊地從晾衣架上取下了自己在離開前洗好的幾件衣服,不多,但已足夠搬出去之後的生活所需,疊好後塞進了被周小姝扔出來的行李箱裏。
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走得輕輕松松。
實際上蔔茁的行李并不多,除開一些學習上的教材和文具,也不過是幾件足夠換洗的衣服,兩雙布鞋罷了。唯一算得上有份量的,只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她勤工儉學攢了兩個學期才買下的。
蔔茁最後進浴室取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品,牙膏牙刷,一管已經用了一半的平價洗面奶,一瓶嬰兒保濕的面霜,用塑料袋包好裝進行李箱後,就再也沒有能帶走的東西了。
很快,她重新變成了剛進門時的樣子,帶着一身疲憊的風塵,怎麽來的,就要怎麽離開。
周小姝仍舊關着房門,在屋內看漫畫看得捧腹大笑,蔔茁在外面的動作也輕,裏屋的人根本沒意識到她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準備離開了。
蔔茁将自己手裏的鑰匙放在了玄關的鞋櫃上,最後回掃一眼了這間她和周餘待了有段時間的屋子,她已經抹掉了這個房子裏所有與她有關的痕跡,即将離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連角落那張小床都不再屬于她。
玄關拐角處已經有了些積灰,周小姝在家是不會做衛生的,這些似乎天生就該是蔔茁負責的。
她下意識就想去拿掃帚,至少為這間屋子最後做點什麽,可腳步還沒邁出去,就被自己的意志生生留阻在了原地——任勞任怨的保姆要離開了,房間內不會永遠保持一塵不染的,她何必多一時的勤勞。
蔔茁最終什麽也沒有做,只是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踏出了屋門,像從此踏入一個新世界。
折杪早早收到蔔茁發來的消息,她比誰都高興,蔔茁下樓前她就已經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真的看見蔔茁單薄的身影從單元樓裏出來,她立刻一路小跑過去,不容推脫地接過蔔茁手裏的行李箱,像是抓住了她,逃不掉了。
“你終于下來了。”折杪美滋滋道。
蔔茁給了她滿是帶着釋然的微笑。
陪折杪等了一會兒的司機師傅幫忙把行李擡進了後備箱,幾個人才終于上了車,車子一路駛出小區,向新的方向出發了。
車上,蔔茁靠着窗,望着窗外飛閃而過的風景發呆。
折杪盯着她的側臉:“周餘不在家?你告訴他你走了沒?”
蔔茁微微擡起了腦袋,淡淡看了折杪一眼:“為什麽要告訴他?”
“說得對說得對。”折杪用餘光打量着蔔茁的臉色,想要再說點什麽振奮人心的話來煲一碗雞湯,表達一下積極向上的人生态度,對美好的未來展開豐富的想象。可蔔茁絲毫沒有展露出任何低落的情緒,看上去只是從一個地方搬去了另一個地方,情感上似乎還挺願意的,一點留戀也沒有。
蔔茁心裏清楚,折杪潛意識裏其實并不覺得自己能徹底離開周餘,現在的行為或許是一時賭氣的權宜之計,所以要像以前一樣和周餘報備一聲,做好以後也要回來的打算。
但這次,她是真的不會再回去了。
是的,是不會回去,不是“不會回來”。
那是一個從一開始就不屬于她,也不必被她挂念的地方。
當年有人問她要不要一起離開時,她心底就埋下的那顆種子好像從未死去。
在這一刻它終于被給予了破土發芽的機會。
日暮秋聲裏,兩個女孩都沒有再說話。
秋意将落葉盡數染黃,失了氣候的落葉洋洋灑灑地鋪滿了街道,像一場紛紛揚揚的暴雨,澆透了蔔茁離開的路。
而闊別了無數歲月的勇氣終于回到了蔔茁身上,讓她感到灑脫。
車輪骨碌碌碾過來時的路,枯葉碎了滿地。
如同她對周家最後的一點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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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杪和蔔茁認識的時間很長。
幾乎涵蓋了她們現有人生的一大半。
折杪更是從小學起到現在,一直能以“蔔茁最好的朋友”自居。可對于蔔茁而言,折杪自己心裏也清楚,她和周餘是不一樣的。
周餘完整構成了“蔔茁”這個人的前半生,将童年不幸的她拖出泥潭,又以此束縛住了她,造出新的泥潭。
在旁人眼中,蔔茁是不折不扣的天生舔狗,但這世界上或許只有折杪清楚,蔔茁的奉獻感并不是來自于喜歡,而是一些別的什麽東西。
折杪不了解周餘,只對蔔茁算得上知根知底。蔔茁父母早亡,親戚更是覺得在她身上刮不下什麽油水,幹脆就早早甩開了。可以說她過早地體會了世情涼薄,承認了自己是孤兒的事實。
于是讀書和賺錢這兩件事輕易就占據了她大學生活的全部時間。課業稱不上重壓的時候,她甚至還會同時打兩份工,避免期末複習太忙,無法兩頭兼顧。
沒有體會過人間疾苦的人都說大學是“養豬場”、“整容院”,可對蔔茁來說,她的體會完全是倒過來的——她的大學生活,就是人間疾苦。
這麽多年來,蔔茁為了“活得更好一點”而做出的努力,折杪都看在眼裏。
要說全是為了周餘,蔔茁才做到這個地步嗎?
好像也不是。
愛和喜歡的定義在蔔茁眼裏都只是情感介紹一樣的公式,根本無從簡單定論蔔茁這些年來的人生。
她在情感還需要塑造的時期就經歷了太多的分別,沒有人教過她怎樣去收放自己的情感,生活唯一教會蔔茁的就是順從罷了。
一開始,學着像一個大人一樣面對世界在蔔茁看來太難了。
但上天似乎并不會因為蔔茁在這方面的生疏而對她薄待半分,她一個人在紅塵中風塵仆仆地來,而後和周餘的一生撞了個滿懷,早已經失去了更多了解世間精彩的機會,連和折杪交朋友這件事也全靠天時地利人和。
蔔茁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樹,從不拒絕需要她蔭蔽的人,可同樣也失去了和他人再近一步的可能性。
就這樣一個笨蛋,哪來什麽“為愛癡狂”的态度?
和周餘的事,折杪只能算有所耳聞。因為一些雪中送炭的恩情,蔔茁将自己的一生都困死在“償還”兩個字上,償還周家、償還周餘,自己的姿态早就低到了塵埃裏。
雖然折杪明裏暗裏勸過她很多次,但蔔茁依舊很難從自己的思維中跳出來,真正放過自己的前半生。
不過最近折杪發現,蔔茁和周餘好像鬧矛盾了。
這件事在她看來簡直值得放個六十門禮炮好好慶祝慶祝,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是因為什麽不開心的,但左右不過是周餘談了戀愛那點事,而讓蔔茁能夠狠下心準備從他生活中離開的行為,也無疑宣告着蔔茁之後不會再和周餘有過多聯系了。
折杪心想,作為一個識時務的好閨蜜,她現在不僅要舉雙手贊成蔔茁的離開,還要讓她毫無後顧之憂。
大小姐美滋滋點開蔔茁的聊天界面,發出了一條同居邀請。
折杪想做的不但是要蔔茁離開周餘那個人生毒瘤,更想她多多接觸外面的精彩世界,建立一些良好的、正向的人際關系,不要再活在過去的陰影裏了。
這麽多年來,蔔茁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她都一一看在眼裏,否則也不敢輕易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會像蔔茁這樣,甘于将自己的心困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裏,固步自封,不願意向外界踏出半步。
蔔茁沒有那些顏色鮮豔的衣服,清一色都是及其厚重的黑白灰。一旦要約她出門,十次裏能有十一次都是折杪的铩羽而歸。
更不用說那些她們這個年紀應該享受的節日聚餐、周年校慶了,蔔茁就算是心情不好,也只是蝸居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獨自消化着那些情緒。
看起來像是卓別林鏡頭裏的人一樣,居然平安無事在現代長到了這麽大。
折杪看見蔔茁現在終于有了點從殼裏探出腦袋的苗頭了,當然不願意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勸她再看看外面的世界。
只是折杪依舊很難有把握,蔔茁真的會讓自己活得更輕松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