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到了夜半,萬籁俱寂,獨留下天空中懸挂的一輪冷月,在漆黑的夜幕中孤獨亮着光輝。
桐禮縣本就是個遠離繁華喧嚣的地方,入夜後就靜到連曾經熟悉的風浪聲也不複存在。
獨獨有蟲鳴被夜色壓抑在窗臺,掙紮反複間,隐約可見一雙薄翅,以趨光的姿态在月下震顫。
逼仄又沉重。
有時候,過于寂靜便容易生出些窒息感。
蔔茁就是在這樣的寂靜中,被耳邊的手機提示音驟然吵醒了。
她睡覺時将手機放在床頭充電,現在收到了新消息,上一秒還昏沉的大腦瞬間清醒了過來,卻在下意識睜眼的那一秒,猝不及防地被亮起的手機屏幕刺得差點原地去世。
這一覺本來就睡得她人有些發懵,好像坐長途車所帶來的颠簸感還留在蔔茁的身體裏,她的暈車後遺症本來就有些嚴重,此刻的睡眠不足令她有些生理不适。
蔔茁一貫好脾氣,自認沒什麽起床氣,但在這大半夜收到擾人清夢的消息,還是沒能忍住在心裏無能狂怒。
到底哪個沒腦子的,半夜三更給人發消息!
但蔔茁再次轉念一想,能在這個時間點給她發消息的人不多,折杪哪怕是有天大的急事也不會在半夜打擾她,更何況她知道自己今天才回家,還特意囑托過蔔茁,要好好休息。
那麽能夠毫不顧忌打來電話的,也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蔔茁忽然感覺到渾身疲憊,不僅是由長時間坐車所帶來的、骨縫都在叫嚣的酸痛,更是一種從心裏更深一點的地方感受到的心理性倦怠。
新消息發來所亮起的手機屏幕光投射到天花板上,沒有熄滅。蔔茁側躺在床上,看着那道光由亮到暗,一直到整間屋子又歸于黑暗中時,才從被窩中伸出了手,憑着本能摸索到手機,将屏幕按亮。
用密碼解鎖手機屏幕後,剛才發來消息的軟件界面立刻彈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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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來消息的人果然是周餘。
A-周餘 2021/9/13 02:03:24
[書就堆在床底下,你應該找到了吧?什麽時候給小姝送回來?]
她給周餘的備注是“A-周餘”,按照社交軟件的好友排列習慣,二十六個字母的順序中,A會是在最上面的。為了在周餘需要蔔茁的時候随時能夠聯系到她,無論是Q|Q、微信,甚至是當代年輕人很少使用的電話聯系,她都會下意識給周餘加上一個“A”,作為置頂的備注。
周餘不喜歡需要蔔茁的時候找不到她,因此蔔茁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快速回應周餘的尋找。
一直看到上一次回消息的時間,蔔茁才詫異地發現,自己白天在收拾老屋的時候竟然忘記了給周餘發條消息,這相當于在周餘身邊失聯了整整一天,也難怪就算是大半夜,周餘也要來發消息提醒她別忘了帶漫畫書回去了。
她自嘲一笑,雖然不是那個意思,可周餘還真是怕自己就這樣跑了。
蔔茁點開消息回複的方框,敲出一個個拼音字母,将消息回了過去。
茁 2021/9/13 02:04:05
[過兩天吧。]
她發送信息後,突然拇指神使鬼差地滑動屏幕略往上翻了翻消息,發現他們之間基本都是諸如此類十分平淡的對話——
A-周餘 2021/8/29 16:30:08
[去買瓶水。]
茁 2021/8/29 16:31:39
[好。]
A-周餘 2021/9/03 15:47:33
[我下課去打球,書包你背回去,教學樓201。]
茁 2021/9/03 15:50:09
[好。]
A-周餘 2021/9/08 11:21:42
[下午幫我代個課呗,老師只點人頭。]
茁 2021/9/08 13:22:12
[好。]
A-周餘 2021/9/09 17:08:22
[我不回去吃飯了,白藝約我看電影,你幫我照顧一下小姝,她說想吃麥當勞。]
茁 2021/9/09 17:10:09
[好。]
……
蔔茁正翻着記錄神游,周餘的回複消息忽然閃進了視線,手機提示音接連清脆地響了兩聲,點開發現對方一連發了兩條過來。
A-周餘:[國慶這幾天我不在家,你要是實在沒地方去可以先住回來,順便收拾收拾,到時候你再去外面租房子。]
A-周餘:[你也知道,我追到白藝不容易,她又不怎麽喜歡你……]
隔着屏幕,蔔茁仿佛都能看到他發這些消息時候的神情——
應該是相當的不耐煩,巴不得她盡早滾蛋。
白藝是校園裏公認的美女,身材高挑,漂亮又有氣質。開學迎新晚會上的一段獨舞,讓她成功碾壓了一衆學姐,收獲“大校花”之稱。
周餘也沒能在她的石榴裙下逃脫,追了她大半年,又是天天送早餐又是噓寒問暖打熱水的,靠着一腔熱情打動了高嶺之花,捂暖了冰山美人的一顆心。
在白藝點頭同意當他女朋友的那個晚上,周餘就迫不及待地和蔔茁劃清了界限。
“我現在談戀愛了,小姝也還要我照顧。房子總共就這麽大點,你……”
周餘大抵是将這些話反複排練過,挑挑揀揀出不太傷人的理由,話雖點到即止,意思已經準确傳達給蔔茁了——他希望蔔茁搬出去。
只是這件事直說就不光彩了,少了幾分體面,因此旁敲側擊,期待着蔔茁自己老老實實提出要走。
蔔茁聽了他的話,沒有反應太久,很識相地點了頭,“嗯,那我盡快搬出去。”
她并不對此感到意外。
她太了解周餘這個人了。
周餘的性格注定了他會在未來某一天毫不猶豫地抛下跟在身後的蔔茁,從上了大學之後,這樣的感覺也就尤其強烈。
過去的他需要的“仰視感”,一旦得到別的人填滿,那麽蔔茁這個并不算讓他滿意的對象自然就要靠邊站。
這種不必宣之于口的了解,終于變成了最後一陣吹凝湖面的冷風,蔔茁的心裏已經将那些對周餘的感性都抛開了,只剩下純粹的平靜。
周餘似乎沒想到蔔茁答應得這麽快,愣在了原地,“你……”
蔔茁看着他的雙眼,重新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會盡快搬走的。”
住在一個屋檐下并不意味着就是家人。
年幼的蔔茁或許還會對自己和周餘之間的“親人”關系抱有一絲期望,可長年累月相處下來之後,她對周餘的一腔熱情終究被現實潑了冷水。
他們留給蔔茁的,也就只有一身不得解脫的疲乏感罷了。
蔔茁身上流的血和周餘是不一樣的,按照她從小聽到大的說法,她永遠都只是個外人,和周餘、和周家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家人。
一起生活,也無非是各取所需。
蔔茁需要一處可以遮風擋雨的屋檐,正好周餘缺個能滿足他虛榮心的跟班,現在他們都長大了,自然知道了對方的存在無足輕重。
只是蔔茁的冷淡并沒有讓周餘放心,他準備了一大堆聽上去很誠懇的說辭,沒想到蔔茁反而四兩撥千斤,根本不接招。
他有點難以置信,似乎是突然發現自己這麽多年根本不了解蔔茁,以至于周餘想不明白,兩個人之間的收場怎麽可以這樣平淡無奇的。
周餘有些不确定般問道:“你、确定嗎?”
蔔茁此刻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話都是周餘說的,現在看上去生出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的,似乎也是周餘。他們只是共同不做聲地斷掉了這段畸形了很多年的關系,剜去腐肉是件好事,有什麽不确定的呢?
“嗯。”蔔茁點了點頭。
十年相伴,他的恩情,她也算是還夠了。
臨到走時,他們也該兩不相欠。
這是她一早就為他們設想好的結局。
蔔茁的行李其實早就歸納差不多了,面對周餘能追到白藝這件事,蔔茁并不感到意外。
只要周餘找到一個更能滿足他虛榮心的對象,那蔔茁會被他趕走似乎就會變成一件板上釘釘的事。
不僅如此,蔔茁還相當為周餘着想,提議道:“學校附近應該有老破小出租,我明天就去看看。”
說罷拿出手機,不太在意周餘反應地看起剛才沒來得及回複的微信來。
周餘還想說什麽,可蔔茁已經聽不進去了。
手機裏面躺着一條更有吸引力的消息。
那是超市老板的轉賬信息,備注是:[這個月工資。]
蔔茁點擊收款,随後那條簡短的出于禮貌的“謝謝”很快發送了出去。
做完這一切,蔔茁重新擡了眼,回視過去。
“你做的沒有錯,我們之間,原本就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