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和兩地有關的任務，除了大案要案，數得上的，就是前年的維和。
上面安排下來的國際任務，不同省市，輪流接着，既是國際援助任務，又是時機練兵露臉。
組織選拔，集中訓練，各項技能考核學習，最後挑出來的，都是心氣十足能力過硬的全能标兵。
尋常人眼裏，基本就是“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鼈”的超能力變種，一點不覺誇張。
即便沒親眼見過，蘇瑾對這過程，卻一點不覺陌生。
其實那次，社裏是有專題的，只不過，是幾個老同事在跟在做。
她還剛能獨立發稿，被安排的，都是常規采訪。關于這主題，只有開大會時，或一起吃飯時，耳朵裏能聽到些只言片語。
她也沒大在意。直到後來，在公布的維和人員名單裏，看到楊逸的名字。
原本只是五分的好奇關心，一下子成了十成十。
她讀完了社裏的采訪稿，翻遍了能借到的一手資料，追在做專題的老同事後頭，從專業資料問到專訪全程，全然一副好學後輩的模樣。
人家只道她是勤奮好學，對如何做專題感興趣，卻不知道，她的心思，悄悄的藏在專題的某一處。
不為人知。
“那次啊，”李隊把光禿禿的釺子，往杯盤的空隙間一戳，朝斜對面的方向一揚下巴，“你得問楊子。我和老陳都沒去成。”
言語之間，很有些遺憾。
蘇瑾也放下牛奶盒子，歪過頭，去看身邊的楊分隊長。
他剛和陳隊碰了半杯酒，清空了餘酒，把空杯擱回桌上。最後一口酒，剛從喉頭滾下，嘴唇抿着，睨着眼看她。
天色已然全暗。
亮起來的店鋪招牌，和街邊路燈，一左一右，交彙在這一小片店前桌邊，襯出他臉上一點微醺的迷蒙。
不是醉态，只是一點放松自在。
或許有些刻意，大半頓飯吃下來，兩個人相互間的言語，少之又少。
一個假裝合群和對面隊長聊得家常熱絡，一個和平時在隊裏一樣看着聽着不多廢話，對方的動作言行，只落在一直留意的餘光裏。
從餘光到直視，還短短愣了一下。
有一點夜風，卻不怎麽清涼。
他身上一件灰色T恤，半臂的袖口，還是更高地卷了上去，露出光裸的臂膀和藏不住的肌肉。
蘇瑾的目光，被牽着偏移，就那麽一點點，便瞧見了那條淡淡的痕跡。
不同于膚色的灰白，不寬，卻很長，微微隆起的姿态，從胳膊往上，直鑽進袖口遮掩下的肩膀，像條附在身上的長蟲。
那是條舊傷，結締組織增生造就的觀感，說明當時傷口極深。
袖口放下的時候，顯然把它遮得很好，故而直到現在，她才有所發現。
她也只來得及愣上一秒。
藏了傷疤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了。視線一偏，擡手搭在肩上，只一下，便讓衣袖歸了原位。
那道疤，便又消失在她視野之中。
他沒看她，轉開視線，看看李隊，卻清淡的笑笑：“那個啊……也沒什麽好說的。”
像極了不想提起自己考試成績的優等生。
在旁人看來，有種故作矜持的驕傲。
于他，卻是不想提及與那有關的更多內容，包括當時與她有關的心情，和眼下可能引起她後怕的種種。
如果她會為他後怕的話。
“切。”李隊也看着他，嗤笑一聲，“這小子。”
不知道是不是體會到了隊友的微妙心思，他沒再追着這個話題，只是端過面前酒杯，咕咚咕咚灌下兩口涼酒，把可能想說卻沒再繼續的話，統統沖回肚子。
蘇瑾卻沒動。
她的目光，還在他的肩頭停留，腦袋裏，是讀到過的關于那次維和的所有資料。
有保護政|府成員參加選舉會議的，有維持群|衆大範圍示威游行的，還有協助其他國家維和部隊訓練出警适應新環境的。
一手的紀實稿件，似乎記不起哪裏提到我維和人員遇險受傷，有過怎樣叫人側目的驚心動魄。
她忽然就想起，圖文并茂的稿件裏，遇見過的他的照片。
許多張都是合影，只有一張單人的近照。
是那種有點枯燥的證件照，面容嚴整，穿戴整齊。他身上，是和其他隊長一樣的标準制服，藍色的領巾，藍色貝雷帽。
除了黑一點，瘦一點，眉頭皺得更緊一點，就和在學校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不知道那時候，他的身上是不是就有了這道傷疤。
他沒有看她。她也就沒有開口詢問。
不着急，反正遲早她是要弄明白的。
夜漸漸深了，店裏的生意越發好了。郭老過來和大家喝了一回酒，就鑽進廚房照顧生意再沒出來。
沒辦法，老人家就是這個脾氣，只要看見有活兒，就不能置身事外，放不下生意一個人閑着。
也就喝了一打半的啤酒，一條羊腿的森森白骨，外加百來十根縱橫交錯的光棍鐵釺，一場周末聚餐轉眼接近尾聲。
嘴裏說着“畢竟是周六還要早點回家陪老婆孩子”的話，李隊指揮着隊裏的小子們，早點叫車拼車。
臨到大家相扶相持拼車去，他還不忘在後頭叮囑：“路上小心點，別忘了要□□。”
一旁的陳隊皺着濃眉，笑得一臉嫌棄：“給閨女當爹，就容易變婆媽。”
李隊不以為意，扯着嗓子喊完，回頭往冤家的頭頂斜上一眼：“給小子當爹，就容易長白頭發。”
“……”
對面的蘇瑾，默默低下頭去，抿着嘴忍笑。
身邊的楊逸，正把最後一只酒瓶子倒過來，清空最後一滴啤酒，一直是見怪不怪的表情。嘴角卻噙着一點笑意，揉緩了側臉的弧線。
二隊的隊員也次第離開，除了自家隊長，也都要跟蘇瑾單獨打聲招呼。
尤其是不怯于挑頭的吳明遠。
或許是因為有楊逸這樣寡言的隊長，他的活躍，就成了隊裏不可或缺的标配。有時候，還要反過來關懷一下他的隊長大人，俨然像個當媽的。
他是跟兩個隊友外加一個三隊的拼車。臨走前，跟自家隊長說一聲：“隊長，我走了。”
他家隊長一手搭在桌沿上，回頭朝他一點：“嗯，去吧。”依舊沒啥表情的表情。
他身邊，蘇瑾也回過頭，沖準備閃人的小吳同學笑笑。
小吳同學也沖她咧嘴一笑，步子沒停，又朝路邊挪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麽，腳下一頓，又一大步邁回桌前，側在蘇瑾身邊。
手背擋住些視線，小心的，低聲的，跟她叮囑：“隊長喝得有點多，得看着他點。”
一場酒下來，也學乖了，沒再叫蘇瑾嫂子，語氣卻是自家人一樣。
“啊，好。”下意識的，蘇瑾點頭答應，也沒多想。
等小吳同學又揮手再見，轉身離開，她才回頭去看身邊“喝得有點多”的楊分隊長。
變着光的招牌底下，他的臉色，确實有些泛紅，融在更黑的膚色裏，并不顯眼。
他感覺到視線，也轉頭看她，目光沉沉，眼神卻是清亮的。
她不知道半打啤酒對他來說，是不是已經過界。她對他的酒量沒概念。
唯一記得的，是大學畢業前的那次聚餐。
那一場，大家鬧得挺瘋。
桌面上，白的紅的啤的，一樣不少。像是為了破戒，幾乎人人都輪着來上一遍。盡管白酒不多，卻也能混喝出加倍的效果。
因為重感冒，整個晚上，她戴着口罩，滴酒未沾。隔着兩張桌子遙遙對坐的他，卻被灌了不少。
看得出來，有些酒是他替她喝的。
盡管明顯在冷戰，同學們還是默認，他們兩個人就應該有兩個人的酒量。如果她不喝，他就應該連她的份一起解決。
起初，她并未留心，等意識到時，才發覺他已經不知喝了多少。
他酒品不錯，不多話，也不鬧騰，依舊和平時一樣，微皺着眉，聽任同學們你來我往的跟他絮叨。
所以，她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醉的。
還是後來，從男生們那裏聽說，他那天确實醉了。剛被扶回寝室，就去廁所吐了兩回。
可她也就知道這麽多了。
三年過去，她早就記不清，那天他到底喝了多少，什麽樣的狀态，才是他的界限。
或許，應該相信小吳同學。
畢竟是他的隊員，他酒量的深淺，他們肯定比她更了解。
所以，照他的說法，眼下的楊分隊長，已經到了需要照應着點的地步麽？
那她這樣原本就抱着攻城之心的，是不是就剛好有了鞠躬盡瘁的時機？
夜風徐徐，拂過前後桌上的杯盤狼藉，尚有一點肉味酒香。
有些入戲的蘇瑾，已然琢磨起，可能出現的諸多情景，卻失望發現，好像今天晚上，她和他相處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說好了陳隊和他們一起，叫了剛才給他們端盤送水的那位小夥計，開隊裏的車，先把她送回去。
所以，只要他們坐進車去，把她送回酒店，她就要跟他說晚安了。
……能看着小吳同學家隊長的，好像是陳隊，而不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