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将軍的病06
大将軍的病06
阿烏塔哈騎着大紅馬走在京都的大道上,路上行人皆向他投去好奇和異樣的目光。
阿烏塔哈自若地笑笑,笑聲如雷,吓得幾個孩子夾着尾巴跑了,阿烏塔哈見狀更是笑得在馬上彎了腰。
來京都的時間越久,阿烏塔哈就越深刻的發現,大熠人是很有趣的一群人。文雅,又有些膽小,和他們夷人完全不同。
阿烏塔哈身材魁梧,大胡子下面也是一張迷倒夷族少女的好臉蛋,只可惜,在熠國,他的吸引力似乎大大下降了,女孩子都不敢靠近他,只有這一點,是阿烏塔哈現在所困擾的。
“藍眼睛。”
阿烏塔哈走着走着,路人竊竊私語起來,對着他指指點點。藍眼睛的外邦人是他們之前不曾見到過的,也只因幾個月前皇上在京都安頓了一群夷人,京都人才有機會見到這和他們長相大不相同的人。
阿烏塔哈皺了皺眉,雖然他心挺大的,但是“藍眼睛”成了他和他們族人的綽號以後,他還是不禁有些惱怒,他們鐵勒民族在景色美麗的乞羅湖旁長大,湖水的顏色就是明媚的湛藍色,所以他們眼睛的顏色是美麗的乞羅女神的恩賜,大熠人不該這麽無禮地對待他們。
不過生氣歸生氣,想這些也沒用,阿烏塔哈甩甩頭,決定将煩惱事抛到腦後。說來,他今天是去參與一件快樂的事的,為什麽要讓煩心事打擾了自己的心情?
阿烏塔哈在熠國的第一個好朋友就是叫連流玉的将軍。這個人他曾經聽過他的名字,見到本人,他才發現他是這麽年輕,年輕更讓他顯得傑出。
阿烏塔哈很樂于和連流玉結交,而連将軍也沒有用區別的目光看他,兩人一來一往就混熟了。
在前兩天,阿烏塔哈跟連流玉說,要同他比射箭,阿烏塔哈聽說連流玉箭術很好,作為夷人阿烏塔哈不相信有比他們鐵勒部更擅射的人,因此想和連流玉比試。
今天,就是約定比試的日子。
想及此,阿烏塔哈心情輕快,馬兒也撒蹄往連将軍府快跑,不一時,阿烏塔哈到了。
仆人将他迎進門,阿烏塔哈走進花廳,一股暖意撲面而來,這讓穿着毛毳的他有些燥熱,仔細一看,屋裏有在熠國叫“地暖”的東西,還燃着一個大大的火爐,難怪這麽暖。
阿烏塔哈脫掉毛衣,走至火爐前面,不由又脫掉一件馬褂,他看到他的朋友身披狐裘坐在火爐旁,似乎不感到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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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冷嗎?”季伶搓了搓手,問。京都的冬天很冷,現在外面估計有零下十多度了,即使燒着地暖,也沒多暖,季伶沒敢脫衣。
“不惹……熱……你?”阿烏塔哈蹩腳地說着熠國話,他雖然聽得懂,但離會說還差得遠了。
“你們那兒的人體溫都比較高吧,”季伶看着穿單衣的阿烏塔哈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熱,不敢脫衣服,怕凍着我。”
“今天的天兒不适合外出游獵啊。”季伶從小窗口看外面天色,離火爐更近了點。
“人……無信不立。”阿烏塔哈吞吞吐吐了半天,說了這麽一句話。
這句話是熠國的俗話,阿烏塔哈學得比較早,所以會說。
季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笑了:“你的熠國話說的蠻不錯了。”
“嘿嘿。”阿烏塔哈搔頭而笑。
“我自然不會言而無信,你仔細看看,這牆壁上的都是什麽。”
阿烏塔哈往牆上看去,只見四面牆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靶子。
“比試……這裏……你和我?”阿烏塔哈問道,臉上帶着孩子氣的嫌棄。
“不、不好。”他又補充道。
“可是,我真的有點怕冷,不知道為什麽,就這個冬天特別怕冷,現在連皇上招我去參加宴會我都不去了,更別說在雪天上馬活動了。”季伶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看着阿烏塔哈。
憨厚的夷人立刻相信了季伶的說辭——雖然季伶也并沒有說謊,他妥協說:“好吧。”
“那我開始介紹規則了,這裏沒有強弓,只有弓|弩,連續發射五支弩|箭,誰的弩|箭射中的靶心多,誰就贏,四面牆,一共比四次。”季伶說。
“簡……單。”阿烏塔哈點頭,表示聽懂了。
季伶摸摸鼻尖,笑着看他說:“其實,你可以跟我說本國話嘛,這樣就不用這麽費勁,我能聽懂。”
阿烏塔哈知道季伶在關心他,不過他搖了搖頭,說:“學習……我。”
“什麽學習你啊,你要說你在學習。”季伶拍了拍阿烏塔哈的肩,大樂。
阿烏塔哈一直習慣把人稱放後面,怎麽也改不了,被季伶嘲笑,百年不臉紅的他也紅了臉,說:“熠國話……很難。”
“這回語序對了。”季伶用嘉獎的口氣說。
阿烏塔哈很快就擺好了架勢,季伶也顧不得在火爐前烤火了,站起身來,從下人手裏接過弓|弩,和阿烏塔哈并排站着。
“你先開始吧,你是客人。”季伶說。
阿烏塔哈聞言,毫不猶豫射出五支弩|箭,他的胳膊沒有怎麽搖晃,弩|箭之間的間隔卻很遠,分別在牆壁的四個角和中心,都射中了靶心。
實在精彩,季伶情不自禁鼓起掌來,他情緒有點激動,一股氣從胸臆往上沖,引得他咳嗽了兩聲。
阿烏塔哈驚訝地看着他,和季伶相處久了,他發現他經常咳嗽。咳嗽在他們那裏被看作是衰弱的象征,季伶作為一名将士,還是熠國最偉大的将士,怎麽能這樣咳嗽呢?難道說,熠國最蒼勁的雄鷹已經走上衰弱的道路了嗎?
阿烏塔哈雖然擔憂,但是怕傷了季伶的自尊,因此住口不問。
季伶止住咳嗽,接着鼓掌,阿烏塔哈有點不好意思,正撓頭,有一人從門外走進來。
那人在簾外,還未看清他的身影,就聽他說:“剛才是誰在鼓掌,發生了什麽事?”
季伶擡頭,就見允恪走了進來,他忙低頭,要行禮。
允恪攔住他,說:“不必行禮,今天朕是偷偷溜出皇宮的,連将軍只當什麽也沒看見,和朕好好說話就行。”
阿烏塔哈之前見過允恪,他躬身,行了一個夷族對尊貴客人的禮。
“你們在做什麽,好像挺有趣的?”允恪笑問。
“臣和阿烏塔哈王子在比誰的射術更高,拿弓|弩比試,方才王子連射五箭,分別射在了靶子的四個角和中心,臣覺得實在精彩,因此不由自主為他鼓掌。”季伶解答允恪的疑惑。
“哦,是嗎。”允恪眼睛往牆上瞄去,一看,果然,弩|箭站在大牆四角和中心的靶子的靶心上,這份準頭,實在可以。
“那你們的比試出結果了嗎?”允恪問道。
“臣還沒有射箭。”季伶說。
“這個很有趣,朕也想試一把,打擾你們的比試,連将軍和王子不會生氣吧?”
“不敢,陛下請出箭。”季伶說着,讓下人将備用的弓|弩交給允恪。
允恪沒有親身經歷過行軍打仗,他的射術是皇宮的師傅教的,不過從小允恪就對射箭一事有特殊的愛好,和自信。
他嗖嗖射出五支箭,第一只箭命中靶心,後面每只箭都插在第一支箭的箭羽上,将第一只箭釘進牆壁,釘了四次之後,箭深深插入了牆壁。
季伶頗為震撼,走近一看,發現後面四支箭全部折斷了,而第一只箭,除了箭羽外完好無損,沒入牆壁足有半寸。
這樣的力道,不是外行人能做出的,沒想到允恪有這樣的實力。
季伶低頭,說:“陛下神通廣大,臣佩服。”
“那你為什麽不像對阿烏塔哈那樣,也對朕鼓掌以示贊揚呢?”允恪勾唇,問道。
季伶一怔,說:“對陛下的贊揚,臣都放在心裏。”
“哈哈,放在心裏嗎?”允恪重複一遍,笑了:“若朕說,希望你表示出來呢?”
“那臣……唯有鼓掌了。”季伶被他的執着驚呆了,正打算鼓掌。
“還是不了,”允恪忽然走近季伶,按住他舉起的手,說:“其實朕是有些羨慕阿烏塔哈王子的,看着連将軍和王子玩得這麽開心,不禁覺得,将軍是不是有了阿烏塔哈,把朕給忘了。”
這話聽得季伶大汗涔涔,好像在說他和外族人狼狽成奸,但是似乎是他誤會了,皇帝的話裏,細聽有些醋味啊。
“臣不敢,臣和阿烏塔哈是好友,請陛下明鑒。”季伶說。
“好好好,朕明鑒。”允恪用有些寵溺的口氣說:“好了,真的不打擾你們了,朕過來一趟,怕給你添了不少事。”
“沒有的。”季伶說。
“……朕走了。”允恪說。
季伶想了想留不留,冷落阿烏塔哈也已很久,而且留下皇帝是件大事,朝臣聽了怕要小題大做,最終季伶沒留允恪。
允恪走過簾子,出了門,人影在雪地裏消失不見了。
看着他的背影,季伶微覺惆悵。看着一個人的背影,尤其當方才還在與他殷殷笑談的時候,就是容易産生一種惆悵感。
季伶回過神來,對阿烏塔哈說:“你覺得方才陛下的箭射得怎麽樣?”
阿烏塔哈眸子一亮,豎起了大拇指。
果然,阿烏塔哈也覺得好。
“輪到我出箭了。”季伶說。
他拿起弓|弩,不稍猶豫,便連發射出,五支箭射在西面牆壁的四角和中心上,和阿烏塔哈的結果一模一樣。
阿烏塔哈張大了嘴,說:“和我……一樣。”
季伶點頭,說:“本來說好的比誰射中的靶心多,但你我五個靶心都射中了,這勝負也就分不出來了,不如……改日再比?”
阿烏塔哈沒想到皇帝和季伶都有這樣的準頭,熠國人看着瘦條條的,怎麽這樣擅長射箭?
季伶說:“下次比,就是春狩的時候了,我想,那更符合你的口味。”
阿烏塔哈露齒而笑,點了點頭。多數熠國人已經不靠打獵維持生計了,但不知為什麽,他們的皇帝還保留着祖宗傳下來的習慣,每年都要在皇家的圍場裏狩獵,這帶動了大臣和富豪都愛好此項活動。
“那麽,比試就到此為止吧。你說我們這裏産的茶味道很獨特,不如坐下來,我讓侍女沏茶,你嘗嘗。”
和酥油茶不同,熠國的茶味道比較淡,不仔細嘗,嘗不出味道。但是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有魅力的飲品,這段時間,阿烏塔哈就沉浸在喝茶的趣味裏。
在上茶的時候,季伶問:“你……還有回去的打算嗎?”
這問話有些突兀,粗線條如阿烏塔哈,一下也被問住了,看向季伶的目光有些銳利:“為什麽不回去?”
他是用夷族話說的,說的肯定而有力量。
“我和父親來到了熠國,可是母親和妹妹回到了母親出嫁前的部族,我發誓,總有一天,要接母親、妹妹回來,重建我們鐵勒部,讓它成為草原上最偉大的部族。”
這是第一次聽阿烏塔哈談理想抱負,季伶沒想到他背後有那樣的苦衷,北戎的壓迫竟然導致他們家庭分散。
“其實我猜到你會說回去的,你是真正的草原人。”季伶看了阿烏塔哈一眼,他藍眼睛裏滿是堅毅的光,和很多一同過來的夷人大不一樣。
“但是并非人人都和你一樣,我見到的一些夷人……你知道,已經在熠國得到了安逸的生活,每日酒足飯飽就夠了……”
“我和那些人不一樣,”阿烏塔哈揚起了頭,說:“等夏天到了,北戎王帶領族人南下放牧,我就回到我們的部族當中,聚集人馬,等北戎王再想搶我們草場的時候,就有力量和他鬥争了。”
北戎雖是國家,但是也是游牧民族建成的,由一個王統治。雖然有國都,但是王不是一直住在都城裏。夏天,在水草豐盛的時候,北戎王會帶着族人到南邊的大草原放牧,而到了冬天,在物資不再豐盛的時候,他會對周邊部族發起侵略,搶奪他們的牛羊和人。
阿烏塔哈所在的鐵勒部就是在今年秋遭到北戎進攻,族人被打得四處逃散,阿烏塔哈和父親匆忙來到了熠國,尋求庇護。
“北戎王……是叫伊斯克蘇?”季伶問道。
阿烏塔哈震驚:“你知道?”
“我聽說的,我聽說他是個很厲害的戰士。”
“他比他的父親,還有爺爺都厲害,如果不是他這人太狠,我和父親也不會被欺壓得這麽慘。”想起伊斯克蘇,阿烏塔哈目中閃過一道恨意,說:“不過,他為人狠戾,我不信他能一直得到其他人的擁護,遲早他會被別人推翻的吧,在他和他的對手窩裏鬥的時候,就是我們鐵勒部強大起來的好時機。”
“他比他的父親,還有爺爺都厲害”這句話說得太對了,季伶之所以知道伊斯克蘇,是因為和這個人交過手,上次伊斯克蘇是作為大boss出現的,打敗他,熠國才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邊疆平穩。
季伶和他的父親打過仗,是躺着回來的——就是三年前的那一次。而伊斯克蘇,比他的父親更可怕,既狡猾,又勇猛,很難對付。
用一個詞來形容和伊斯克蘇打仗的戰況的話,那就是——九死一生。季伶覺得上次能活着回來是一個奇跡,這次他當然不能把一切寄托于奇跡,他要掌握主動,他希望能活着回國。
“我知道你和他的父親打過仗,他的父親也不好對付吧?但是伊斯克蘇這人,”阿烏塔哈頓了頓,說:“是在他父親年富力強的時候,把他父親從王位上排擠掉,自己當了王的,雖然他是個沒有感情、畜生不如的東西,但是真的很強,強到可怕。”
阿烏塔哈面前浮現出秋季伊斯克蘇的馬蹄踏到他們王帳面前時的情景,他和他面對面站着,看到他淩厲的眼神、漆黑的戰甲,覺得比世上一切魔鬼都可怕。
阿烏塔哈是不屈之人,可是對着他,他也會流露出恐懼之情。此刻在季伶面前,雖然只是講述,他還是忍不住露出懼色。
季伶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說:“都過去了,未來會變好的。”
阿烏塔哈重重地點頭,重複:“會變好的,一定。我要重建部族,哪怕……對手是魔鬼。”
他心志堅強,恐懼只是一瞬,立刻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而且決意取代恐懼,占據了他的雙眼。
阿烏塔哈低頭,發現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告辭,說:“将軍,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下回,我來向你請教軍略,我覺得你們國家的軍略也很有趣,也許在對付伊斯克蘇的時候,能派的上用場。”
“好,我等着你再度光臨。”季伶起身,準備送他。
“不必送,我走了。”阿烏塔哈說着,如一陣風離開了花廳。
季伶不否認和阿烏塔哈來往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知道伊斯克蘇的一些情報,還有就是,當阿烏塔哈回到草原重建部族的時候,也許他們之間可以形成互幫互助的關系。
如果阿烏塔哈和他結成盟友,共同對付伊斯克蘇,也許他的勝算可以高一些。
不過眼下,伊斯克蘇的事情還并非迫在眉睫,迫在眉睫的是另一件事。
太後宮中,允恪站在劉太後面前,太後坐在椅上,長長的尖指甲直指着允恪的方向,薄唇拉扯出嘲諷的弧度,說:“為皇不尊,還來請安,哀家不需要你來請安。”
允恪氣得發抖,但是克制着,他和劉太後争吵已有一會兒了,這是她不知道第幾次說同樣一句話。
但是無論第幾次說,這句話還是能同樣刺激到他。
“兒臣……怎麽就為皇不尊了?”
“哼,兒臣。”劉太後根本不認允恪是她的兒子,他是張嫔生的,和她有什麽幹系。
劉太後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允恪氣急的樣子,說:“不用在哀家面前自稱兒臣,哀家當不起,你像對天下人一樣,用‘朕’自稱就可以了,但是你自己想想,你是否對得起這個字?”
允恪心想,這不是在問你,我怎麽就當不起了,怎麽就為皇不尊了,你倒是說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話真的不錯,太後是老女人,因此比一般的女子還要讨厭一萬倍。
劉太後低頭看自己手上的扳指,看得入神,像是忽然想起要解釋,說:“天下不可一日無主,後宮亦是。龍需鳳配,沒有皇後,何來的母儀天下,何來的為皇之尊?你到現在為止還不立後,破了祖宗的規矩,哀家見到你,就覺得沒有顏面再見祖宗牌位,因此你還是不要來向哀家請安了。”
“朕說過了,先皇在朕小時曾請和尚為朕批命,和尚說朕一生克女,女子也克朕,不宜過早成婚,待男陽漸稀、女陰漸稀的時候,乃可成婚。”
“什麽意思?等你過了五十歲了才能成婚,還要娶個同樣年過半百的女人?哀家委實費解啊,你是真命天子,你說那道士算到沒有?哀家說他沒算到,你自己是不是也沒想到?既然他算錯了一樁事,你又何必再信他的胡話?什麽你克女子、女子克你,一派胡言。”
劉太後說允恪坐上皇位純屬巧合,自己也沒想到,這讓允恪氣昏頭,不過她說的畢竟沒錯,如果不是她的親兒子突然死了,父親也不會讓自己這個不受寵的兒子登上皇位。
劉太後看允恪低頭不說話,好容易語氣放輕了一些,說:“你只要乖乖聽話,哀家就為你去找一個與你八字絕配,十全十美妙不可言的女子,你們絕不會相克,而是琴瑟和鳴,你看如何?”
“太後真是好心。”允恪輕笑出聲。
劉太後聞言,換了個姿勢在椅子上坐着,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刻薄。
“不過,朕的事就不勞太後操心了。反正……太後也從未真心為朕操心過,一次也沒有。”允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劉太後在椅子上坐着,沒有說話,只是挑了挑眉。
“……朕走了。”說完這話,允恪往宮外走去。
劉太後在他背後涼涼笑了兩聲,說:“別以為哀家管不動你。”
劉太後說“別以為哀家管不動你”,在說這句話的三天之後,朝堂上十餘名大臣聯名上奏,請求允恪立後。
按照熠國的規矩,凡是大臣聯名啓奏,人數超過十人,而皇上未按照要求辦事的,太後有權力監|禁皇帝,直到他回心轉意。
上一次十人聯名,要求的事情是讓連流玉去迎接夷人,那時的朝廷是龐寧的朝廷。這一次十人聯名,是讓他立後,這時的朝廷,毫無疑問是劉太後的朝廷,而不是他的朝廷。
允恪在想,什麽時候朝廷會變成他的朝廷。
允恪也不是瞎講,真的有大師為他批命,說他命裏不該有女,近女福薄、財散、運厄,實際上他不該娶妻,說等到年老了再娶妻其實也只是權宜之計。
這本來不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畢竟人人有人人的命,不過,當允恪是皇帝的時候,這一切就難說了。作為皇帝,他必須留下子嗣,繼承皇位,而且後位一直高懸,天下人議論不休也的确是事實。
不過允恪沒打算妥協,監|禁就監|禁,有連流玉替他看着,難道劉影還能反了天不成?遲早他要給朝廷來一次換血,再把劉影趕回老家去。
允恪如此想着,事情在季伶眼裏,又是另一番景象。
朝中外戚勢力過大,幫允恪清除這些外戚勢力,正是主線任務之一。
不過在清除之前,還是要用道理說話的,不然,容易陷允恪于不義,讓天下人覺得他是個不孝子,對母後也那麽狠。
季伶進宮見太後,本來以為劉影不會見他,沒想到她倒是爽快地讓他進去了。
“你是皇帝請來的說客,還是救兵?你是來求哀家的,還是來宣戰?”劉太後手捧茶盞,吹着浮沫,輕皺眉頭,說:“哀家記得,你叫連流玉,是那個連赫的小兒?”
“太後還記得臣,臣不勝慶幸。太後想錯了,臣既不是來說服太後放皇上出去的,也不是來向太後宣戰的,臣是來告訴太後一個好消息。”
“哦,什麽好消息?”劉太後似是被季伶逗笑了,說:“你能告訴哀家什麽好消息?”
“太後信佛,景仰的是南海苦禪大師?”季伶問道。
他說的話驚了劉影一跳,劉影一時竟沒接上話。誰也想不到對外強勢的她,是個信佛的人。她的宮中雖有佛室、佛室中雖有童子,但是其他人無從打聽,所以不知道她在佛室中一待就是半天。
劉影信佛的事季伶是從系統那裏知道的。
“你說的不錯,沒想到你看着老實,手底下養着厲害的密探,你不做權奸真是浪費了。”劉影語帶嘲諷,說。
“臣已請苦禪大師本月十五來宮中看太後,與太後坐而論道,大師答應了。”季伶為了避免劉影說出更多刺耳話,急急地說。
“這就是臣帶來的好消息。若太後沒有事吩咐臣,臣告退了。”
“你……”劉影半晌無語,說:“你倒是好本領,苦禪大師竟會聽從你的調遣。”
“并非聽從調遣,大師也只是關心天下安定,因此願為太後解開心結。”季伶說。
“也罷,任你怎麽說,你走吧。”劉影揮揮手,說。
“臣告退。”季伶拱手,退出宮門。
根據系統提示,當年為允恪批命的那位和尚,已經成了南海最有名的禪師無禪,苦禪是無禪的師弟。
季伶寫了一封信給無禪,告訴他允恪面臨的困境,無禪不願砸了自己的招牌,自然是支持允恪不婚的,因此他讓苦禪到宮中,把他的意思傳達給劉影知道。
在苦禪的勸說下,劉影估計得信允恪說過的那番“鬼話”。
十五日,苦禪大師從宮外步入宮中,劉影身披居士素服,迎接苦禪。
苦禪看到貴為太後的劉影身穿佛門弟子的素衣,一驚,問:“太後這是……”
“請大師滿足哀家的一個心願,到佛室為哀家敲響木魚,讓哀家聆聽南海梵音。”劉影虔誠地說。
苦禪沒有說話,走到劉影的佛室,腳步稍頓,在蒲團上坐下,敲起木魚。
時間一點點過去,兩人都沒有說話。
木魚敲完後,苦禪問:“你聽到了什麽?”
“妙音。”劉影說:“哀家聽到了佛界千萬蓮華綻放的聲音。”
“然而貧僧聽到的是苦澀的聲音,求佛問道的苦辛,甚過世上所有的苦辛,你可知道。”
“受教了。”劉影說。
“在苦之上,還有‘無’這層境界,聽如不聽,你可知道。”
“弟子受教了。”劉影說。
“為陛下批命的,是貧僧的師兄無禪,施主有心求佛,卻陷于塵網,是因為對陛下有挂念嗎?”
“不是,弟子對允恪沒有挂念。”
“既如此,是你過于執着,貧僧問你,你可知佛門禁忌?”
“弟子犯了嗔、恨二忌,多謝大師點醒。”
“不是貧僧的功勞,你也有慧根,何不認真求佛,與我等共證佛果?”
“弟子……考慮一下。”劉影目光動搖,說。
“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苦禪說完這句話,就離開皇宮,回南海去了。
苦禪離開後,劉影把自己關在佛室,不許任何人打擾,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後,她做出了決定。
出了佛室,她撤回監|禁允恪的懿旨,命人放允恪出來。
她主動提出要回家鄉養老,請皇帝同意。在她走後,朝中劉家人自然也要學會彎腰做人。
乍見如此風向,劉家人十分震驚,輪番上陣規勸劉影回轉心意,不過劉影已經把“放下自在”四個字深深映在腦海裏,做出的決定,誰也沒辦法阻攔。
季伶親自到離宮迎接允恪回宮。
離宮仆人很少,膳食也差,在這裏才住了十天,允恪就瘦了一圈,面色發青,表情困頓。
他被人迎接出離宮的時候,也沒怎麽喜悅,不過在宮外看到季伶的隊伍,倒是久違地露出了微笑。
“連将軍,這是你第二次來搭救朕。”允恪跨上禦馬馬背,努力讓語氣顯得輕快。
“不敢說搭救,臣是來迎接陛下回朝的。”
“迎接……怕回去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吧?”
“陛下難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嗎?讓陛下回宮是劉太後親自放的話,臣這才來迎接陛下。”季伶說。
“是你……你到底對太後說了什麽,讓她改主意?”允恪頗有些不可思議。
“臣并沒有說什麽,只是有人解開了太後的心結,現在太後不會針對皇上了,皇上可以安心。”
“說來朕真是無用,”允恪苦笑道:“被一個婦道人家逼至如此境地。”
“陛下請不要這麽說,太後在朝中有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季伶想了想,問了句以前同樣問過的話,反正問了也不犯規:“不過,陛下真的不打算立後嗎?”
“連将軍,朕以為你是宅心仁厚的人,難道你想看到朕每立一個,就克死一個的情形嗎?你忍心看到那些女子痛苦嗎?”
“可是陛下是真龍天子。”季伶說:“天子有上天保佑,不試試,怎麽知道不可以。”
“不用試,”允恪低頭說:“朕心裏清楚,不可以。”
“為什麽?”
“朕問你,若你喜歡一個人,喜歡他的心情十分強烈,眼裏已經容不下別的人了,你還能做出娶別人這樣的事嗎?”
“不……能。”季伶微怔,看着允恪,他這是在說……
“陛下喜歡的人,他不喜歡陛下嗎?”季伶問道。
“不喜歡……或是說,朕不認為他喜歡。”
季伶瞪圓了眼睛:“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允恪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陛下是九五至尊,這萬萬不可能。”季伶說:“也許那人只是在心裏悄悄喜歡,但是陛下的身份太尊貴,所以他不敢說出口,只能把心情藏起來。”
“……我喜歡的人,他是個給人感覺很遙遠的人。”允恪并不相信季伶說的話,說:“我們之間有許多東西要跨越,非但世俗不允許,還囿于身份……一切都太難太難了。”
“是嗎。”季伶阖上眼睛,安靜地說。在他這裏,也是一樣,有太多的東西要跨越。
“話說回來,太後曾向朕說過一句話,朕至今記憶猶新。”允恪忽然換了口氣,說。
“是什麽話?”
“她說,你既然不肯娶女的,怕害了人家,我看你幹脆娶個男的算了。”允恪嘴角在笑,但說這話時,眼裏卻有寒冰。
“太後說的是氣話,陛下不要放在心上,聽過就算了。”季伶說。
“不,朕只是有時覺得,她突然的一句話,真的很可怕。”女人的直覺真的很可怕,有的時候,朕在想她是不是能看透朕心裏在想什麽。
後面這句話,允恪藏在了心裏,沒有說出口。
允恪回宮之日,也便是劉影離宮之日,這兩人的不對付,誰都看得出來。
按照慣例,太後離京,天子要駕馬護衛,一路相送。不過劉影說了,她不需要允恪送。
但天下人看着,允恪又豈能不送,他執着劉影的手,扶她上轎,劉影表情冷漠,像是沒看到他這個人一樣。
在之後的旅途中,更是一句話也沒說。
把劉影送回家鄉之後,允恪踏上回京的路。本來以為送走這個煩心人他的心情會變好,等她真正走了之後允恪發現他也沒有那麽開心。
劉影對他沒有真感情,這點允恪是知道的,他對劉影的孝敬也禁不起推敲,也沒有幾分真情在裏面。
但是偌大皇宮,在沒有皇後,太後又走了以後,還是顯得太空蕩了。
夜晚做夢的時候,允恪夢到千重深的殿宇裏,只住着他一個人,他呼喚別人,沒有一個人回應他,宮人不知道去哪裏了。
允恪離開房間,在宮裏到處走,尋找別人的影子,但是誰也沒看到,他尋找了不知多久,看到了一面鏡子。他站在鏡子前面,照自己的影子,發現不知何時他成為一個頭發斑白、目光渙散的老人。
再回頭的時候,他看到宮殿轟然倒塌,腐朽的木梁砸中他。允恪發現自己的身體埋在王庭的廢墟中,野草瘋長,最後連廢墟也吞噬,他生活的痕跡徹底被抹除了。
醒來的時候,允恪感到一陣無力,“孤家寡人”這四個字,是多麽真實的他的寫照啊。
“今天,連将軍來宮裏了嗎?”允恪問宮人。允恪有時會想讓連流玉住在宮裏,陪着他,這樣,他是不是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連将軍今天早上從馬上摔下來,陛下還不知道這事,他現在在家中,禦醫已經趕去診治了。”
“有這事,你不早說?”允恪有些憤怒的說。
是連将軍說了此事不必驚動陛下的。宮人心裏這樣想,但不敢說,只說:“奴才知錯。”
“還不快去備轎,朕這就過去看看。”
“是。”宮人急忙去備轎。
允恪到将軍府的時候,房門外聚集着一群人,都是來探傷的,看到允恪過來,齊刷刷跪下。
允恪也沒有和他們多說,走到房間裏,看禦醫醫治連流玉的情形。
季伶在房內已聽到動靜,見皇上進來,掙紮着要行禮。
允恪嗔怪地說:“你怎麽傷了,還不好好躺着?”
季伶說:“臣騎慣了鈴雲,忽然換了一匹烈馬騎,被它讨厭了,将臣摔下馬背,臣也沒料到。不過這傷不嚴重,陛下不必擔憂。”
他嘴上如此說,允恪并不相信,只覺他傷得狠了,方才進來時整張臉都是皺着的。
“何太醫,你跟朕說,連将軍傷勢如何?”允恪問太醫。
“回陛下,連将軍左腿骨折,但尚無大礙,卧床百日,應當可以複原。”
“聽到沒有,”允恪說:“你好好養傷,不要讓朕操心。”
季伶說:“多謝陛下關心。”
允恪雖來探傷情,但畢竟不能多待,他很快就回去了,賞賜了一批大內秘藥來為季伶治傷。
在他走後,幾天沒有動靜的系統忽然發出了“滴”音,季伶想,它到底要說什麽?
碼出三合一萬字章,我也達成這項成就了,有點小得意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