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秘密 (四)
第32章 秘密 (四)
這兩天, 公務最繁忙的人當屬林況。
林況乃文人出身,以前在鐵甲軍裏時,屬于統管後勤的功曹參軍, 糧草督運、軍饷發放、軍備管理等事務都由他負責。與危懷風、樊雲興一起在雁山上安營紮寨後, 林況以三當家的身份挑起寨裏後勤的擔子, 每日的生活更離不開算盤賬本, 日而久之, 便成了大夥心目中的“大總管”, 誰家缺衣少糧, 誰家屋棚漏雨,乃至于誰家婆媳不和、夫妻吵架,要找的人不會是大當家危懷風,而是林況。
這一次, 危懷風率人奪下西陵城,成功造反,按理來說, 該是個忙得腳不沾地的叛軍頭領了,可實際上,被各種事務纏得抽不開身的人還是林況。
崔越之被殺後, 官署裏有一大半的官員倉皇出逃,林況一方面要接下這個爛攤子, 讓各大衙門盡量照常運轉;另一方面又要盤查賬務,盡快撥出軍饷來犒勞三軍。
前者倒還好,缺人的地方林況可以安排厲炎、趙力這些人先頂上,後者就令人犯了難, 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今日查賬時,林況發現崔越之這些年來屍位素餐, 怠慢民生,隔三差五公款私用,城裏的庫房早就成了個空罐子,想要從裏面摳出油水,根本不可能。要不是危懷風有先見之明,派人抄了崔越之的家底,他們這一回怕是連軍饷都發不出去。
可是,起兵造反是要拿錢當柴一樣來燒的,崔越之家底再厚,也支撐不了這把火燃燒多久。何況西陵城本是軍事重鎮,朝廷不可能對他們的行為置之不理,派人來平叛是早晚的事,要是在那以前來不及招兵買馬,擴充兵力,他們可就要功虧一篑了。
念及此,林況憂心忡忡,便要去找危懷風、樊雲興二人訴苦,忽被角天請去危懷風房裏,入座以後,便聽危懷風懶洋洋開口。
“你說什麽?鴛鴦刀裏藏着寶藏?!”林況聽完,大為激動。
樊雲興也在,聽完這一句,濃粗的眉頭挑了挑,林況則是差點從座上跳起來,握緊手裏的折扇,聲音微抖:“岑姑娘親口告訴你的?”
“徐正則說的。”
危懷風臉色冷淡,林況心頭怦怦直跳:“難怪那丫頭硬要跟你成親,原來是打着這樣的主意!好在你向來機警,多留了個心眼,不然可就要人財兩空了!”
最後那句話似乎有點刺耳,危懷風掏了掏耳朵,林況忽然“唰”一聲打開折扇,整個人精神抖擻,踱步在堂中:“不愧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原本正愁着往後該從何處籌錢,現在便有現成的錢財送到眼前來了!懷風,這一大筆寶藏,你可務必要找着!”
話剛說完,便聽得樊雲興悶哼一聲:“還不知道是誰的呢。”
林況一愣,猛地反應過來,扳指頭算算,危懷風和岑雪應該是分道揚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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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已經離了?”
危懷風面無表情:“快了。”
林況“呃”一聲,說道:“不管怎樣,鴛鴦刀乃是危、岑兩家各一把,裏面要有寶藏,那也該是兩家平分。懷風,現如今,籌錢乃是要緊事,你可不能拱手相讓!”
“知道。”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一塊找,找着了,一人一半。”
“在何處?”
“夜郎。”
話聲甫畢,林況臉色僵滞,樊雲興的臉也跟着一沉,目光射過來。
“你……你們要去夜郎?”林況确認道。
“嗯,”危懷風眉眼微挑,“怎麽,去不得?”
林況看樊雲興一眼,讪笑:“不是說去得去不得,而是那刀是南越國主所獻,刀裏藏着的寶藏,怎麽會在夜郎?”
“刀是南越國主所獻,并不能證明刀是出自于南越。二十多年前,南越國主召集夜郎、雲诏攻打大邺,這些舊事,三叔又不是不知道。”
林況啞然,再次去看樊雲興。樊雲興面色異常嚴肅,沉默少頃後,忽然起身道:“行,等城裏軍務妥當後,我去夜郎一趟!”
“城中軍情不穩,這一去,少說也要三兩個月,二叔還是留在城中主持大局吧。”危懷風道。
“你才是主帥,要主持大局,也該是由你來主持。你去了,城裏六萬多人群龍無首,成何體統?”樊雲興一口回絕,威嚴道,“再說,夜郎那地方你不熟悉,苗人聚集的地方,多的是鬼蜮伎倆,你人生地不熟的,貿然跑去尋寶,回頭被人下了蠱,可就想回都回不來了!”
夜郎是苗人的聚居地,據說,那裏十個人裏有八個都會下蠱,那蠱術神乎其神,有令人腹痛頭昏的,有叫人神志不清的,有使人莫名其妙再也離不開另一人的,自然也有奪人性命的。
危懷風聽完,不以為意,淡淡道:“論掌兵,我不如二叔二分之一,留在城中,不過是聽從三叔差遣。至于夜郎,再怎麽說,我也是半個苗人,夜郎是我母親的故鄉,我回母親的故鄉看一眼,不至于危機四伏,有去無回。”
說完,危懷風擡眼看向樊雲興。樊雲興撞上他明亮的眼神,心頭莫名發虛,別開眼,如鲠在喉。
林況開口:“二哥,要不……就讓懷風去一趟吧。”
樊雲興臉色凝重,似糾結不已。
危懷風聳眉:“二叔就那麽不想讓我去夜郎?”
“誰想要管你去不去,我……”樊雲興欲言又止,看過來一眼後,擺手道,“罷了,你自己決定吧!”
危懷風撥弄着左腕上的銀镯,不再吱聲。
樊雲興似想再說些什麽,可最終又全吞回了肚子裏,低嘆一聲後,往外走了。
林況留在屋裏,打圓場道:“你二叔就是這樣,明明是個老光棍,偏要把當爹娘的心全都操了,說到底,也是怕你出什麽岔子。”
“嗯。”危懷風語氣寥落。十年前,危夫人在靈堂裏縱火自焚,為危廷殉情,走前留下遺書,懇請樊雲興把危懷風撫養成人。
這十年來,樊雲興又是當爹,又是當娘,把危懷風拉扯長大,為此,至今單身一人,身旁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這些,危懷風都知道。
林況又說道:“此去夜郎,山高路遠,你是打算和岑家人一塊啓程?”
危懷風點頭。
林況看他的眼神驀然複雜了些。照危懷風的說法,刀是一人一把,地圖是一人一半,他與岑雪、徐正則一塊前往夜郎尋找寶藏,并沒有什麽問題,但讓林況疑慮的是,危懷風為什麽那麽堅持要親自去一趟夜郎。
“三叔問你件事,你說實話,三叔不笑話你。”
危懷風看來一眼。
林況認真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岑家女郎?”
“……”危懷風轉開頭,又是那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老實說,因他平日裏總是笑,這樣無甚波瀾的表情,着實是給人以不痛快之感。
“是?”林況不由緊張起來。
“不知道。”
半晌後,危懷風給了這樣一個答案。
林況了然,笑一笑後,說道:“岑家姑娘是好姑娘,可岑家家主不是個好丈人,以後的路該怎麽走,你要自己想清楚,別犯糊塗。”
危懷風沉默。
林況用折扇拍拍危懷風的肩膀,交代兩句啓程路上多注意安全、多留心身邊人後,便也不再叨擾,識趣地走了。
危懷風坐在原位,燈火籠罩着大半張臉,濃睫底下昏沉沉的,像一片暗無星光的夜。
※
為防止軍心動搖,危懷風與樊雲興、林況二人商定,在找到寶藏前,暫且不對外公開危家人無意效忠慶王一事。
兩日後,西陵城裏局勢穩定,危懷風以會見慶王為借口,與岑雪、徐正則一行離開西陵城。
出發前,角天、金鱗二人堵在危懷風房門前,硬着頭皮要求危懷風把他二人打包上路,危懷風不耐煩,擺手讓二人閃開。
角天哭道:“少爺,我從小跟在你身邊,你吃飯我便吃飯,你睡覺我便睡覺,要是那麽長時間看不見你,我定會吃不下、睡不着,日漸消瘦,憂思成疾的!”
危懷風朝一旁的金鱗看。
金鱗沒這樣厚的臉皮,站正道:“夜郎兇險難測,我要保護少爺的安全。”
“他們兩個有手有腳,又不需要你喂吃喂喝,倒是一個能給你洗衣端飯,一個能為你保駕護航,多劃算!”林況在一旁幫腔,“帶在身邊,不過是多兩匹馬的事!”
危懷風便不再說什麽,由着角天、金鱗二人挎上包袱,屁颠屁颠跟來了。
辰時,天光正媚,大門口已停着一長排馬車,打頭的是輛珠钿翠蓋、玉辔紅纓的雙轅大馬車,看着頗有一些眼熟。
方嬷嬷正指揮着岑家的奴仆搬運行李,除趕車的馬夫以外,春草、夏花、秋露、冬霜四個丫鬟全都在場,看那架勢,應是齊刷刷随行。
角天驚奇:“少夫人竟然帶這麽多人啊!”
這麽一比,他家少爺就領着兩個小厮,委實是有些寒碜了。
危懷風看那車隊一眼,自知岑雪此次離開,乃是訣別的意味,自然要帶走所有的家當和奴仆,想起這陰差陽錯的三個月,內心忽有一種令人氣悶的唏噓感。
岑雪與徐正則共同坐在打頭那一輛馬車裏,危懷風上前,擡手在車壁上敲了敲。
岑雪推開車窗,看出來。
她今日绾着交心髻,烏發高聳,簪着一支金步搖,側頭看過來時,流蘇簌簌而動,華光晃進危懷風眼眸裏。
危懷風擡手,手裏拿着一張對折着的紙。
岑雪已然猜出那是什麽,神色一滞,抿了抿唇,伸手來拿。
危懷風避開。
“是不是還有半箱黃金沒有結賬?”
岑雪怔忪:“……我交給三當家了。”
“哦。”
危懷風笑笑,把手裏的和離書塞進岑雪手裏。
“珍重。”危懷風正色道。
岑雪喉似含刺,待要回應時,危懷風已轉身離開。
岑雪攥着手裏的和離書,半晌以後,低頭打開,逐字逐句看完危懷風寫在上面的字。這一次,他沒有算計,和離書上的內容寫得一目了然,清晰直白。岑雪看了很久,才後知後覺産生一種他們是真的成過親的認知,也在這種認知上,撕裂一般地,從內心扯出一種離別的鈍痛感來。
“阿雪?”耳畔傳來徐正則溫柔的呼喚。
岑雪屏息,克制着不住發澀的眼眶,垂頭把和離書折好,放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