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奪城 (三)
第27章 奪城 (三)
危懷風率人拿下西城門, 前後所用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校尉帶頭投降後,戰事中止,城門大開, 包括天岩、普安兩縣在內的五千叛軍進入城門, 接管城樓。原本駐守西門的二千名士兵被繳了兵器, 關押在城樓後的甕城裏。
樊雲興走上城樓, 對站在城牆前的危懷風道:“一炷香前, 有人去南門求援了!”
危懷風望着眼前一片靜穆的渠山, 眉目不動:“南門守将是誰?”
樊雲興唇角一動, 笑道:“霍方!”
※
崔越之今日沒有躲在官署,而是陪伴着西陵城裏的一萬士卒,等候在南門城樓上。
送走前去平叛的四萬大軍後,崔越之心潮澎湃, 喚人送來筆墨紙硯,在高大崔嵬的城樓上揮毫潑墨,一連寫下了三篇豪氣沖天的辭賦。
命人把大作裱起來後, 崔越之酣暢淋漓,便要去往房間用膳休憩,忽然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城內傳來, 有人失聲大喊:“西門有叛軍來襲!請求援軍!”
“怎麽回事?!”崔越之悚然。
今日率兵駐守南門的乃是西陵城裏的城守尉霍方,獲悉警情後, 霍方立刻派人把報信的士兵請上城樓,一問以後,得知竟是一大批舉着慶王旗幟的叛軍攻襲西城門。
崔越之喝道:“慶王怎麽可能派人來攻我西陵城?絕無可能!”
“怕是有誤會,末将願率兵前去一看, 請大人恩準!”霍方抱拳請命。崔越之看他一眼,暫且不應, 而是對一名親信說道:“派人去官署裏請徐公子,讓他立刻往西門走一趟!”
親信領命走後,崔越之這才看回霍方,威嚴道:“本官跟你一起去!”
崔越之不相信攻打西門的人會是慶王,一則是慶王占領的江州一帶距離西陵城甚遠,中間又隔着信州、渠州,若是行軍過來,必然會驚動朝廷,不可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西陵城外;二則是徐正則人在他眼皮底下,并已明着替慶王向他表示招攬之意,倘若是詐,那他豈不是以身作餌?事發後,安能有脫身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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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崔越之不相信西門外的叛軍會和慶王有關,猜測多半是什麽歹人趁着他發兵讨伐危懷風的當口偷襲。念及此,崔越之命令霍方帶足人馬,領上五千精兵後,這才趕往西城門。
及至西門城樓底下,崔越之展眼一看,驚見城樓上領頭那人一身戎裝,腰懸寶劍,兜鍪底下的臉英氣逼人,眼神如刀。
崔越之大愕道:“危懷風!竟然是你?!”
危懷風一腳踩着城牆護欄,手搭在膝蓋上,耷眼看着底下的人,漫聲道:“大人就帶了這點人馬,夠用嗎?”
“你!”崔越之怒不可遏,痛斥道,“本官已派出四萬大軍收複兆豐、天岩、普安三縣,勢必要蕩平你這叛賊的勢力,你不在兆豐縣應戰,竟然敢來自投羅網!”
危懷風道:“我這人一向不按規矩做事,大人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崔越之頓時想起十年前危懷風在危家老宅裏殺死官差一事,新仇舊恨一并湧上,惡聲道:“無恥叛賊,死到臨頭還敢嚣張!可別忘了,我西陵城裏仍有二萬大軍駐守,不是你一個惡匪能放肆的地方!”
危懷風不語。
“奉勸你一句!要麽乖乖投降,本官留你一命!要麽滾回你的兆豐縣,與本官光明正大地一決勝負!否則,可就別怪本官一聲令下,就地殺你個片甲不留!”
危懷風眼眸微眯,笑道:“不回了,要決勝負,就在這裏決吧。”
崔越之難以置信。
樊雲興在一旁接話道:“崔越之,你發兵要攻的三個地方沒有咱們的人馬,咱們的人都在這兒,要的是你的西陵城。”
崔越之當頭一棒,及至此刻,才恍然明白些什麽,掉頭向親信壓低聲道:“徐正則人呢?!”
親信一頭冷汗:“已派人去請了……但還沒到,想是快了!”
崔越之心慌神亂,再次看向城樓上的危懷風,內心盤算,知他兵力最多五千,想想城裏的二萬人,便也不再那般惶恐,冷然道:“好啊,既然是你上門找死,那便休怪本官不客氣!”
說罷,狠聲發令:“霍方,給我拿下他!”
“是!”
霍方朗聲答應,一柄長刀從腰間拔出,淩空一揮,崔越之人頭應聲落地!
兩軍噤聲。
霍方翻身下馬,從地上撿起崔越之的人頭,往城樓上一扔。
樊雲興擡手接住,看一眼崔越之震愕的表情後,扯唇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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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變的消息緊跟着西城門淪陷的消息傳入官署,如同平地一聲雷,炸得衆人兩眼發黑,差點暈厥。
“胡說!危懷風人在兆豐縣應敵,怎麽可能會奪下西城門?”
“霍将軍又怎麽可能殺了崔大人?!”
“……”
衆人的質疑聲此起彼伏,不安像瘟疫一樣擴散開來,報信那人哆嗦道:“千真萬确!危懷風根本沒有守在兆豐縣,而是帶着五千兵馬偷襲了西城門!至于霍将軍,他根本就是危懷風的人!”
“是了,霍方原本乃是鐵甲軍舊人,這些年來,寧可被崔大人打壓着,也不願調遣到別的地方去!莫非他一直在城中做着的危懷風的內應,這次尋得機會,便裏應外合,讓我們把西城門丢了?”
“豈止是西城門!現在東門那一幫人被霍方帶着兵變,西陵城眼看就要是危懷風的了!”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不想死,就趕緊從北門逃了吧!”
“……”
日頭剛剛開始西斜,肅穆莊嚴的官署裏沸反盈天,客院一處走廊裏,有人白衣勝雪,手拈玉子,坐在案前獨自對弈。
廊外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驚飛休憩在枝頭的鳥雀,粉白色的落花簌簌飄下,腳步聲剎停在走廊前。
“徐公子!你怎麽還在這兒?大人不是叫你立刻往西城門去一趟嗎?”
不等徐正則回答,來人又唉聲嘆氣:“罷了,左右現在大人沒了,西城門也沒了,你再趕過去也是于事無補……徐公子,殺進城裏的人是危懷風,他知道發兵平叛是你給大人出的主意,趁着現在還有時間,你趕緊從北門走吧!”
徐正則眉目不驚,拈着一枚黑子往棋盤上一放:“多謝,你走吧。”
那人怔道:“你……你不逃嗎?!”
“不必逃。”徐正則指腹底下的黑子沿着錯綜複雜的網格往前一動,“逃不掉。”
那人莫名其妙,心道一聲“瘋子”,自認仁盡義至,掉頭跑走了。
客院裏恢複寧靜,不多時,先前被驚走的鳥雀飛回枝頭,藏入花瓣叢後。徐正則手起棋落,靜心對弈,待要把一盤平分黑白兩色的棋局鋪滿後,走廊外再次傳來腳步聲。
這次的腳步聲不是一人,而是一行人,由遠及近後,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呼喚道:“師兄!”
徐正則收手,側首往外。
暮春的日光傾灑在花樹蔥茏的客院裏,走廊那頭,一位女郎提着海棠色襦裙快步趕來,膚白似雪,容色殊麗,在她身後,跟着一位身形颀長、披甲佩劍的英俊青年。
徐正則的視線越過女郎,對上那名身着戎裝的青年,二人目光在一瞬間不約而同地交彙在一處,鋒芒暗湧。
“師兄!”岑雪跑過來,上下打量徐正則,見他安然無恙,展顏喚道。
徐正則收回目光,起身後,面無神色道:“來我屋裏一趟。”
岑雪一愣,回頭看一眼危懷風,想起什麽,跟着徐正則走入客房。
走廊裏,危懷風一行人目目相觑,金鱗眉頭微皺,盯着徐正則、岑雪離開的方向,請示道:“少爺?”
危懷風道:“先去崔家。”
※
在來見徐正則前,岑雪已在心裏做足了打算。與危懷風假成親一事,她沒有在信裏提及,但這件事并不是說她不提,徐正則便一無所知。
整個西陵城界內早已傳開她和危懷風成親的事,想必早在入城以前,徐正則便已有所耳聞,回信中不過問,不過是不想在大戰前夕橫生枝節,現在戰事已定,風波平息,他有的是秋後算賬的時機了。
進屋後,岑雪不落座,站在從窗柩外透進來的一方暮色裏。徐正則也沒有坐,負手而立,背對着岑雪,開口的第一句話果然是:“你和危懷風成親了?”
“是。”
岑雪說完,能感覺到徐正則周身的氣息在變冷,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線,也不是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只是這一件事不像是小時候弄髒他剛寫完的功課,可以撒嬌服軟,顧左右而言他。這一次,她只能一針見血,開門見山。
“我與他各取所需,假用婚姻名義共處三個月。現在,他的目的已達成,很快便會把另一把鴛鴦刀交給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岑雪靜默數息,斬截道,“我不想嫁給王懋。”
和聰明對話便是有這樣的好處,不用拐彎抹角,不用費心解釋,也不用在一個死胡同裏過招試探。岑雪說完這一句話後,心裏有種釋然的輕松,從一開始,她就沒有騙過任何人,與危懷風假成親的那一半私心,确實是不想嫁給慶王世子——王懋。
“為何?”
不知何時,徐正則已轉過身來,整個人背對着窗柩外漫射進來的餘晖,秀美的眉眼像是薄雪覆蓋的黑曜石,亮而冷漠。
岑雪道:“我與他并無情誼。”
徐正則道:“世家聯姻,不談情誼。”
“那若不是聯姻呢?”
岑雪反問完,徐正則沉寂的眼波終于微動,良久後,他提醒道:“你的婚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岑雪道:“也不應該只是父親一個人的事。”
徐正則沉默。
岑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一次和徐正則争執的情形,那一次,父親從很遠的南海回來,送給他二人一人一顆拇指大的淡紫色珍珠。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彩色的珍珠,喜歡得不行,讓春草做成香囊吊墜,日日佩戴在腰間。
數日以後,她發現徐正則的身上從來不見那顆珍珠的身影,便跑去他屋裏詢問。徐正則指指案頭,原來,那一顆珍貴的珍珠被他放在了讀書時擡頭便能看見的吊玉架上。
“放在這裏做什麽?師兄為什麽不讓人做成吊墜,佩戴在身上?”
“男子佩玉,不佩珍珠,阿雪自己戴着便好。”
“可我想和師兄一起戴。”
那時候,危懷風剛從她的世界裏消失,她不習慣那樣沉悶的孤獨,賴着徐正則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被危懷風寵出來的驕縱。
“誰說男子才能佩玉,女子才能佩珍珠?這世上,憑什麽就要規定男子該如何,女子該如何?師兄跟我一樣,都是極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就可以佩戴好看的珍珠!”
徐正則争不過她,便開始沉默。
她笑,都以為自己贏了,結果第二天,發現徐正則的那一顆珍珠還是躺在他書房裏的案頭上。他的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一抹淡紫色。
他會沉默,但不代表他的沉默是認同。
便如同現在,他不會反駁她的觀點,但也不會認可。
“我知道父親是為岑家前途考慮,可是獲取王爺的恩寵,讓岑家平步青雲的方式并非只有聯姻一種,我能為父親做的,也不僅僅只是成為一個出嫁的女兒。師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努力去做。”
良久的僵持後,岑雪打破沉默,聲音裏透着令人唏噓的天真與孤勇。她沒有去看徐正則,似乎是不再試圖通過神色分辨他的內心,很久後,她聽見他一如往日作風的淡然回答。
“和離吧,三月之期已到。”
岑雪眼眶酸澀。
徐正則說完,舉步往外,消失在春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