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奪城 (一)
第25章 奪城 (一)
曹沛帶着一撥官差投奔到西陵城的那天, 正巧趕上崔越之頭一天在風月園裏與同僚宴飲。
崔越之是文人,吟風弄月是刻在骨髓裏的習性,想當初從盛京調來西陵城時, 他嫌風大, 嫌人糙, 嫌娛樂太枯燥, 處處看不順眼, 待征用了危家老宅後, 便以修建官署園林的名義在危府裏大興土木, 仿照盛京的建築風格修建了一堆歌臺舞榭。休沐時,崔越之派人召齊城裏有名的伶人,聚集在“改頭換面”後的危家老宅裏載歌載舞,舞臺底下則坐着崔越之及其同僚, 衆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為原本枯燥無聊的關城生活增添着風趣。
一日, 衆人酣醉,有人舉着酒杯說,這裏既然不再是危家的地盤, 便大可不必用那些方方正正的名號。崔大人是風雅人,不如也給這風雅的地方取一個風雅的名字吧。
崔越之于是大手一揮, 給這塊地方賜了一個新名,名曰:風月園。
既名“風月”,自然少不了風花雪月。牌匾挂上以後,走入危家老宅裏的伶人越來越多;入夜時, 宅裏傳來的歌舞聲、歡笑聲也越來越盛大。慢慢的,危家老宅便成了西陵城裏最有名的風月場所, 崔越之隔三差五便來這裏宴請賓朋,喝到興頭上了,再一人摟一位看對眼的美人,走入隔間裏雲夢閑情。
這一天,崔越之照舊在風月園裏行樂,因為玩得歡了,次日晌午才醒轉。傳話的屬官早便候在門外,見着崔越之後,壯着膽把曹沛那件事情說了。崔越之一聽,原本還有些迷醉、混濁的眼睛一下迸射出寒光來,難以置信道:“危懷風居然敢攻打兆豐縣?還攻下來了?!”
屬官應是,把那曹沛如何夥同裴家寨,又如何被危懷風反戈一擊,抄了老巢的詳情一一道來。
崔越之又驚又怒:“發兵!立刻發兵兆豐縣,把危懷風的人頭取來!”
“大人有所不知,危懷風這次起事,乃是打着‘誅殺僞君,匡扶慶王’的名號。”屬官出聲提醒,見崔越之臉色果然變化,才又說道,“現如今,朝廷風雨飄搖,各地烽火連天,幾路英雄裏,最成氣候的便是慶王。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今日我們發兵殺了危懷風是不難,但只怕這麽做,便有可能開罪慶王了。”
崔越之腦袋裏“轟”一聲,竟是空白了片刻,才惱火道:“危懷風怎麽會跟慶王搭在一塊?!”
“大人忘了,前兩個月,危懷風娶了岑元柏的愛女。禮部尚書岑元柏,那可是慶王的頭號幕僚!”屬官提醒。
崔越之越聽越糊塗,皺眉道:“可岑元柏不是一直要把女兒嫁進慶王府?危懷風那厮橫刀奪愛,慶王竟然能忍?還肯收他?”
“慶王争奪天下,要一個漂亮的兒媳有何用?眼下最缺的,倒是能夠幫他攻城略地、征戰四方的将才。危懷風再怎麽說都是危廷的兒子,就算沒什麽本領,名號打出去,總是能先震住人的。”
“混賬!”崔越之一聽關于危廷的事便肝火旺,拂袖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一圈後,肅然道,“曹沛人在何處?”
“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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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會會他!”
崔越之決定會見曹沛,本是打算從他口裏撬出一些危懷風不可能搭上慶王,或是并沒有真正做成岑家女婿的證據,結果一問以後,竟被告知危懷風、岑雪二人“狼狽為奸”、“裏應外合”。曹沛甚至斬釘截鐵地指控,讓危懷風高舉慶王的旗幟造反的人正是岑雪。崔越之一個頭兩個大,二話不說讓人把涕泗橫流的曹沛拉出了官署。
幕僚們齊整整地候在門外,等曹沛一走,争搶着進言。有的說要立刻鏟除叛賊,向朝廷表明心志;有的說要慎重考慮,以免禍及自身。崔越之心裏本來就一團槽,聽了不到一刻鐘,越來越煩躁,最後幹脆兩眼一翻,佯裝病倒以後,在家裏躺了三五日。
便在這幾日,城外又陸續有警情傳來,先是天岩縣跟在兆豐縣屁股後頭造反,嚷着要響應戰神遺孤,擁護慶王稱帝;後是燕山附近的兩個縣城開始鬧起義風波,作亂的乃是一些聚集在燕山上的土匪,人不算多,聲勢卻猛,縣尹差點壓不住。
崔越之躲在家裏,本來是裝病的,一天天被氣得太陽穴突突跳動,人眼看着要真病起來。親信們心裏惶恐,知道崔越之似乎是有意向慶王投誠,可又不甘心與危懷風為伍,便掰着指頭權衡利害,掰到最後,也一樣的頭昏腦漲,拿不準主意。
便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候,西陵城裏突然來了一位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物,打破了僵局。
“你說的可是真的?!”崔越之躺在床上,聽得來人身份後,兩眼發光。
親信不住點頭。
崔越之似被春雨灌溉的旱田,一下精神充沛,起身下床,招呼着:“快,快為我更衣迎客!”
想是心情激動,崔越之根本來不及衣冠齊整,待得披上外袍,趿屐往外,打算上演一場堪比“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 ”的重賢好戲時,卻又得知人并不在崔府,而是在官署。
崔越之有點尴尬,又有些後知後覺的惱火,回到屋裏重新绾發戴冠,換上一身威儀的官服後,這才擺駕官署。
來人等在官署的前廳裏,負手而立,一身白衣,身姿如玉,遠遠打眼一看,竟有種仙風道骨的翩然感。崔越之想起這人的年紀,忍不住感慨一聲天造之才,先前的那點怠慢心思開始打了退堂鼓,大步走上前後,喚道:“徐公子?”
來人衣袍微動,轉過身來,清俊秀美的眉眼被日光一照,竟是出奇的昳麗,崔越之微微張嘴,差點被眼前人的姿容晃得頭暈。
“崔大人。”來人作揖。
崔越之收神:“不……不知徐公子前來,有何貴幹?”
“日前,晚輩收到了師妹的求援信。”來人并不客套寒暄,聲如金玉,開門見山,“信中說,師妹被惡匪危懷風脅迫,受困于兆豐縣。晚輩懇請崔大人看在家師的面份上,盡快發兵鏟除叛賊,解救師妹。”
崔越之一時間難以消化,愕然道:“你……你說什麽?!”
來人便又再說一次:“晚輩懇請崔大人發兵,殺了危懷風,解救岑家嫡女,岑雪。”
※
崔越之決定向兆豐縣發兵的消息傳來時,岑雪正坐在房裏,來回翻看師兄寫來的回信。
回信是昨天夜裏來到她手上的,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方方正正的一頁紙上,就寫着一個字:可。
師兄為人端方沉靜,所寫的字也透着一股凜然正氣,要是成行成篇地看,那自然是極其賞心悅目,可要是單獨端詳一顆态度不明、語氣不詳的“可”,便着實是有些有稱無砣,讓人難以定心了。
岑雪試着想象師兄說這一聲“可”的模樣,眉心不展。這次決定和師兄合謀,岑雪并沒有在信上提及自己和危懷風假成親的內情,只是央求師兄按照自己提供的計劃,幫助危懷風奪下西陵城。
關于鴛鴦刀的事,岑雪倒是明确說了——只要奪下西陵城,危家便願意提供另一把刀。岑雪想,便是看在刀的面份上,師兄也會同意這個計謀。
果不然,三日以後,岑雪收到師兄的準信,幫忙奪城一事沒有問題,可那态度,總是讓岑雪有一種即将被“秋後算賬”的預感。
正想着,外間傳來開門聲,岑雪掉頭一看,見是愁眉鎖眼的夏花,不由道:“怎麽了?”
夏花行了禮,說道:“剛剛角天來傳話,說是西陵城那邊要攻打兆豐縣,二當家知道這事以後,大發雷霆,這會兒正在廳堂裏跟危大當家大吵。角天說……不知能否請姑娘去勸一趟?”
岑雪微愕,想起樊雲興,心底的那點不安擴散開來,起身往外。
※
崔越之要向兆豐縣發兵一事傳開後,樊雲興的确心頭火起,特別是在得知促使崔越之發兵乃是岑雪與其師兄裏應外合的一樁計謀後,便更是火冒三丈。
“我看你就是瘋了!先前嚷着要成親,我還真當你是為俊生着想,要向裴大磊報仇,全拿這婚事當交易!結果呢?你先是抛下寨裏的危機,不管不顧地跑去救人;後是聽信她的話幫着慶王造反;現在更好,竟然要她夥同崔越之發兵讨伐你!你就不怕他們裏應外合,假戲真做,把你一鍋端了?!”
肅穆的廳堂裏,樊雲興的呵斥聲像打雷一樣,轟隆隆地砸在耳畔。危懷風坐在上首,眉眼壓着,神色難辨,糾正道:“不是夥同崔越之,是聯合徐正則。”
“什麽狗屁!不都是一樣的事!”樊雲興越說越氣,眼看便要罵起人來,林況趕緊解圍:“二哥有話好好說,沖懷風發火做什麽?你我在兆豐縣起事,崔越之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動,何況這些年來,他對懷風的恨是有增無減,發兵讨伐是遲早的事。晚的晚的打法,早也有早的好處。至于岑姑娘,我看她蕙質蘭心,溫柔敦厚,不像是工于心計的人,懷風既然願意信她,便說明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妨先消消火氣,聽一聽懷風怎麽說。”
說着,便趕緊朝危懷風使眼色,危懷風抿了抿唇,耐心道:“西陵城駐軍六萬,兩萬在南城門,兩萬在北城門,剩餘東、西兩門各有一萬人馬。二叔、三叔知道,四座城門中,南門城樓最宏偉開闊,地勢高峻,固若金湯,然而真要論攻城,西陵城的弱點不在南門,而在東門外的渠山。”
廳堂裏一下安靜下來,危懷風接着道:“崔越之決定攻打兆豐縣後,徐正則會設法讓他再發兵兩萬,同時攻打天岩、普安二縣。屆時,西陵城兵力削減,崔越之為守住南、北正門,會從東、西二門調遣兵馬,藏在渠山裏的東門将會成為整個西陵城最空虛薄弱的入口,我只需要五百人,便能拿下。”
樊雲興、林況二人訝然,按照這個調虎離山的思路,看似堅不可摧的西陵城已然岌岌可危,然而……
“兆豐縣裏統共就一千五百人,分給你五百人,拿什麽應對崔越之的兵馬?!”樊雲興頭一個駁斥。
“兆豐縣不用留人,天岩、普安也不用,空着給他就是了。”危懷風道,“我要的是西陵城。”
二人大震,林況眼中有驚豔之色,倘若兆豐、天岩、普安三縣都不留人駐守,便可以把所有兵力彙集在一處,趁着崔越之興兵讨伐的時候偷襲西陵城。如此一來,崔越之憤而攻伐的便成了三座“空城”,待得他反應過來時,西陵城已成危家人的囊中之物。
這不就是調虎離山加空城計麽?
林況撫掌,便要誇贊,樊雲興卻是喝道:“你這是豪賭!”
“打仗本來就是賭。”
“你放屁!你打過仗嗎?數千上萬人的性命,誰跟你說那是在賭?!”
樊雲興一聲斥罷,廳堂裏陡然靜默。
危懷風欲言又止,胸口猛地像被什麽刺中。林況忐忑不安,打開折扇扇風道:“二哥先別急,先前不是說了,有徐正則這個線人在,可以裏應外合。謀略而已,不算是賭!”
“哼,線人?城中的線人,我們又不是沒有,何必假他人之手,拿兄弟們的性命做賭注!”
“二哥,懷風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他就是!”樊雲興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林況,沉聲道,“先前用慶王名號舉義的事,我可以罷休,但是這一回,事關鐵甲軍生死存亡,我絕不會讓步!”
當年西羌一役,鐵甲軍一敗塗地,危家寨如今殘存的舊部不過寥寥三百人,每一人,都是樊雲興視如手足的至親,他絕不允許為這一場豪賭,把任何一人的性命搭進去。
林況喉嚨一哽,驀然間說不出一句話,樊雲興紅着眼眶看一眼危懷風後,拂袖離開。
及至廳堂外,迎面走來一行行色匆匆的人,當首的正是岑雪。
“樊參将!”
“這裏沒有樊參将!”
樊雲興看也不看岑雪一眼,闊步離開。
林況追出來,看見岑雪,如遇救命稻草,指指樊雲興離開的方向,又指指後方:“我去勸勸外面那位,你幫我勸勸裏面那位,多謝了!”
說完便要走,卻被岑雪伸手攔住。
“不!”岑雪斬截道,“我勸樊參将,你勸懷風哥哥!”
說完,岑雪看一眼廳堂裏的那人,毅然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