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變故 (二)
第18章 變故 (二)
火是從後山馬廄裏燒起來的。
馬廄裏豢養的馬不算多,大概十五匹,火焰順着風勢騰騰地往上沖,有馬葬身在火海裏,有馬趁着缰繩被燒斷的當口撒開四蹄,在夜色裏狂奔。
挨着馬廄的是一整排屋舍,有人趕到時,火勢已沖上夜空,順着屋舍噼裏啪啦地瘋狂燃燒。衆人大喊着“走水了”、“快救火”、“打水來”,喉嚨也像是被大火燒了一樣,不住往外冒煙。
松濤院離後山很近,岑雪趕到牆頭外,便見大火如巨龍一樣盤旋在夜幕裏,四處人影攢動,沸反盈天。有人灰頭土臉從火光裏沖出來;有人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往裏沖;有人在一片慌亂中尋找着自家小孩;有人爬上矮牆,拉着嗓子指揮衆人救火;有人在黑暗裏扶起被受驚的馬匹撞倒的人,大聲喊着這裏不安全……
岑雪想起危懷風,眉頭緊蹙,便要往裏擠一擠,衣袖突然被人從後拽住。岑雪回頭,看見夜色裏一張圓潤、稚嫩的臉。
是婉婉。
※
金鱗說,何建是今日下午回寨裏來的。
開源賭坊的賭債不知是怎麽解決的,何建回來時,一臉蒼白,垂頭耷腦站在崗樓門口,說是要來接李氏和婉婉離開。危懷風聽完點了個頭,沒放在心上,讓崗樓那邊的人放行。
今日樊雲興、林況二人在廳裏分析雁山各大縣城的地形和布防,危懷風全神貫注,沒工夫理會何建那事,等聽見後山馬廄那邊走水時,才猛然反應過來,心頭蹿起一股怒火。
搶先救火的人說,火是從馬廄裏燒起來的,挨着馬廄的一整排屋舍都被潑了酒,火舌一舔,火勢沖天而起,牆後的幾家農舍跟着被吞入火海。
其中,便包括何建一家住着的那間舊房。
“二牛他娘說,何建今日回來,見誰都不吭聲,收拾完家當也不走,一家三口就悶在屋裏,不知道在幹什麽。走水後,火勢很快控制不住,有人便叫何建一家趕緊撤走,結果進屋裏一看,才發現他一家三口早就沒了影兒,屋裏面亂七八糟的,全是空酒壇!”
“叫崗樓的人盯着,從現在起,任何人不能出寨。”危懷風沉聲下令,眼眸裏黑沉沉一片,映着肆虐的火光,“派一撥人從後山下去,沿途搜!”
“是!”
Advertisement
出入危家寨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前山的大路,另一條是後山的小徑。小徑荒僻,古木叢生,岔路崎岖,便是寨裏的人,能順利走下山的也并不多。何建在危家寨裏待了兩年,因為頭一年算是忠厚本分,頗受鐵甲軍舊人看顧,很可能知曉那一條小徑的存在。
今夜這場大火滿是報複意味,何建敢這樣做,必然早就留有後路。
部署完後,危懷風想起一人,心裏擔憂,便要往松濤院去一趟,黑壓壓的人群裏突然沖來一個熟悉人影,兩眼噙淚,惶急道:“大當家,我家姑娘不見了!”
危懷風看清春草,神色一變。
金鱗皺眉:“什麽叫不見了?!”
春草聲音顫抖:“先前後山走水,姑娘趕來看,一轉頭的工夫,人就不見了!我和夏花到處都找了,就是沒找到!”
春草話聲未完,危懷風已從人群裏拽過那匹逃出來的白馬,要翻身而上,林況抓住他道:“何建若要報複,放火足夠,擄走岑姑娘做什麽?這場火來得蹊跷,你莫沖動!”
危懷風大腦裏有一瞬間的空白,想起那天在崗樓外發生的事,陰着臉道:“他要的是錢。”
“可你又沒錢!”林況手上更用力。不是不想救岑雪,而是總感覺這裏面藏着陰謀,不能看危懷風救人心切,貿然中計。
“但我要人。”夜空赤紅,危懷風一雙眼被映得多了兩分狠戾,交代道,“若有意外,照先前和二叔、三叔說定的做,不必等我。”
說完,危懷風拽開林況的手,“駕”一聲,策馬沖出夜幕。
※
岑雪醒來時,發現手腳被反綁着,眼睛也被蒙上了,嘴巴裏塞滿布團。她看不見,也沒法出聲,只聽見有女人哭哭啼啼的聲音,說道:“你答應過我,不做害人的事……現在把人擄來,竟要交給裴大磊,那不是要害死少夫人嗎!”
岑雪認出是李氏的聲音,又一聽“裴大磊”,心頭劇震。
“她害我變成這模樣,我便是弄死她又如何?再說裴大磊都已是廢人一個,最多叫底下人操上幾回,供他看着解氣。女人被男人操幾回,死不了!”男人的聲音冷酷淡漠,入骨的恨意摻雜在其中,正是何建。
岑雪悲憤交集,徹骨的寒意襲擊四肢,本能地掙紮起來,後背突然撞上什麽,她用被綁在後背的手一摸,發現是木柱。
與此同時,耳旁傳來“唰唰”的細微聲響,岑雪極力控制恐懼,讓自己鎮定下來,辨認出那是玩陶響球的聲音。
是……婉婉?
岑雪看不見,耳力開始前所未有地敏銳,極力平複後,她發現李氏和何建的交談聲相隔有些遠,似隔了堵牆,反而是耳旁的動靜細微卻清晰。
數個念頭從腦海裏閃過,岑雪深吸一口氣,後背靠上那根木柱,仰起頭往後撞。“咚咚”幾聲,玩陶響球的聲音驟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婉婉往外喊的“啊啊”叫聲。何建、李氏聽見動靜,迅速趕進來。岑雪靠在木柱上,發髻淩亂,綁在後背的手抓住一支落下來的發釵,藏入袖中。
“少夫人!”
李氏沖進來,見岑雪醒轉,愧疚又害怕。何建目光陰冷,一言不發,走上前拔開岑雪嘴裏的布團。岑雪急急喘了口氣,虛弱道:“放開我……”
“不急,一會兒裴大磊來了,自然會有人放開你。”何建的聲音依舊冷漠。
岑雪想起那日在崗樓外看見的他,一副周正面孔,耳紅臉赤,似個知曉廉恥的老實人,沒承想臉皮底下藏着的竟是這樣狠毒的心。
“你到底想幹什麽?!”岑雪怒斥,雖然眼睛被蒙着,但蒼白的臉頰和發抖的嘴唇已暴露了內心的恐懼。
何建覺出幾分快意來,臉上卻無一絲笑容:“我想幹什麽?那日要不是你插手,危懷風早就替我還了賭債!區區三百兩罷了,你不肯還便算,何苦那樣害我?”
岑雪肅然:“賭債是你欠的,危懷風沒有義務幫你償還。那日的結果,也不是我害你,而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是嗎?”
何建聲音更冷一分,扯走岑雪眼前的布條。
“那你要不要也嘗嘗這樣的果?!”
岑雪驟見光亮,猛然看見一個血淋淋的拳頭——不,不是拳頭!是一只被砍斷了所有手指的手!半個手掌似殘缺樹樁,烏黑腫脹,鐵鏽般的血腥氣和爛肉的腐臭味沖入鼻孔。
岑雪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扭頭便要吐,被何建用左手抓起頭發,惡狠狠道:“怎麽,怕了?惡心了?放心,老子先不砍你。你不是上趕着要來危家寨找男人嗎?一會兒裴大磊來,有你爽夠的時候。等完事了,老子再一根根地斷了你的手。一根手指頭一百兩,老子倒要看看,危懷風舍得拿多少銀兩來換!”
岑雪是世家貴女,幾時聽過這樣粗暴又殘忍的話,眼圈紅似被火燒過,悲憤的淚水被壓在透亮的眼波底下,想象起何建所描述的場面,內心是天崩地裂一樣的絕望。
“少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三百兩對您而言,不過是個小數目……當初大當家願意将我們一家三口接回危家寨,可見是個大善人,你是他的夫人,也該是個大善人呀!”何建離開後,李氏帶着哭腔的聲音折磨着耳膜。
岑雪看向她,難以相信面前這個柔弱質樸的婦人,竟然會用這樣無助的聲音,說出這樣陰惡的話。那日若非要救她母女二人,她何必插手危家寨的事務?今天夜裏若非擔憂婉婉,又何至于被擄至這兒來?
岑雪胃裏的那股惡心又開始隐隐翻湧,牙關緊咬:“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善人,我是害了你們一家三口的惡人?”
李氏蠟黃的臉上挂滿淚:“我知道少夫人菩薩心腸,也是個大善人的,不然不會想着要從那幫人手裏救下我們母女……可是那所謂的申明有什麽用?何建是我的官人,是婉婉的阿爹,他欠了債,被人喊打喊殺,我們怎麽可能不管不顧?少夫人也是有官人的人,也是人家的閨女,怎麽就不明白呢?我們一家都是苦命人,不比少夫人尊貴有福,如今好不容易盼來一點好日子,誰想到……就……”
想起何建那只血肉模糊的斷手,李氏泣不成聲:“……少夫人可知道,她阿爹的手指頭被那幫人一根一根砍下來的時候,我們娘倆的心有多痛啊!”
岑雪眼前發黑,差點要氣得再次暈厥,閉緊了眼,道:“所以,你們便要放火燒危家寨,要把我擄至這兒來,讓裴大磊派人糟蹋?”
“不……”李氏陡然醒神,“我不知道他聯絡了裴大磊。少夫人,你放心,我不會害你。何建也不是作惡的人,弄這一出,只是想吓吓你罷了。你多給他些錢,再哄一哄他,等他氣消,自然就會放你走了!”
岑雪深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火光微弱,原來,這裏竟是一處荒廢的破廟。斷壁殘垣,蛛絲遍布。何建人在廟外,應是在放哨,等候裴大磊。李氏、婉婉在廟裏看守着她,火堆不大,火光影影綽綽的,把李氏淚痕斑駁的臉照出一種森然的恐怖,婉婉仍是那副不聲不響、不悲不喜的模樣,拿着陶響球在地上滾着玩。
“我累了,”岑雪忽然疲憊地道,“沒有心思跟他說話。”
“那……那你先休息休息,等你不累了,我再叫他進來跟你談。”李氏說道,“但也要快些,裴大磊一直記恨着大當家,這次怕是真的要來,萬一來了,我們可就救不了少夫人了!”
岑雪靠在木柱上,含糊應一聲,垂低眼眸,聽着廟外的風聲,以及陶響球在耳旁滾來滾去的動靜。
似哭夠了,李氏抹抹臉,吸吸鼻子,看了會兒在火堆旁玩耍的婉婉,看向等在廟外的何建,目光哀哀的、靜靜的,充滿心痛和愛憐。
岑雪擡眼,慢慢看向婉婉,視線對上後,婉婉抿嘴微笑,又是平日裏那種腼腆、天真的笑顏。岑雪不做聲,雙手藏在身後,緩慢動作。
陶響球在火堆旁滾來滾去,這一次,終于滾到岑雪身旁。
岑雪用膝蓋壓住球。
婉婉小跑過來,見球被壓住,微微一怔,仰起臉龐看着岑雪,杏眼裏充滿焦急和不解。
“婉婉命苦,那回發完燒後,嗓子廢了,人也傻了。”李氏聽見動靜,回頭看來,哀戚道,“少夫人就別逗她了。”
岑雪似被觸動,擡起膝蓋,露出裙琚底下那顆沾滿灰塵的陶響球。婉婉粲然一笑,彎腰去撿,被岑雪一把拽入懷中。
李氏色變。
岑雪捂住婉婉的嘴,微抖的右手攥緊一支發釵抵在婉婉脖子上,怒目威脅:“你膽敢出聲,我便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