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試探 (三)
第15章 試探 (三)
角天正憧憬着二人恩愛用膳的畫面,忽聽得這一句,簡直晴天霹靂,恨聲道:“少夫人別聽少爺胡說,咱們寨裏的規矩全是照着以前鐵甲軍定下的,禁賭、禁嫖、禁盜!少爺是一寨之主,衆人的楷模、行走的鐵律,怎麽可能去偷腥啊!”
說完,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危懷風一眼。
危懷風抿着唇,難得很安分。
岑雪眼眸微動,不說什麽,低頭用膳。
用完晚膳後,角天收拾碗筷,春草送茶進來,危懷風漱口時,頭微偏,蹙着眉嘶了一聲。角天瞅他一眼,憂心道:“少爺臉上的傷還是得擦擦藥,您在這兒等會兒,我去拿傷藥來給您擦擦!”
危懷風不耐煩地放下茶盞:“你會嗎?”
“我……”角天突然福至心靈,“當然是不會的。少夫人,這回又得麻煩您一次,您多擔待!”
說完,溜得像一陣煙。
春草欲言又止,看一眼岑雪後,收拾空茶盞退下。
“為何一定要我給你擦藥?”
二人走後,岑雪不動聲色問,人坐在案前,臉龐被燭光照出一層玉色,眉宇間透着點嚴肅。
危懷風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一會兒人來了,你問問。”
岑雪看着他。
危懷風不回視,起身往內室走,岑雪視線跟過去,看見他在鏡臺前停下,腰一彎,歪頭照鏡,似在檢查臉上的傷勢。
那傷岑雪早便看在眼裏,雖然都是皮外傷,但眼角那塊淤青着實厲害。要不是他人本來就有些黑,反差不算明顯,估計會更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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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岑雪打開角天送來的藥箱,拿了上回用的那瓶金瘡藥,走向內室。
“大當家坐下吧。”
危懷風目光微動,沒回頭,從銅鏡裏看見岑雪被映出來的身形,她今日穿的是海棠色齊腰襦裙,腰間束着一根鵝黃色錦帶,纖腰盈盈一握。
危懷風喉嚨驀地有點幹,轉身後,坐在鏡臺前的繡墩上,仰起頭,面朝岑雪。
二人身高本來是相差很多的,這樣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反倒是很和諧。岑雪用指尖抹了藥膏,看過來時,對上危懷風一動不動的目光,抿唇道:“閉上眼睛。”
危懷風右眼一閉。
岑雪:“……兩只都閉上。”
危懷風笑起來:“我就傷了一只眼,閉兩只作甚?”
岑雪心說“随你”,擦了藥膏的指尖按在他右眼處,許是力道沒拿準,危懷風又嘶了一聲。
岑雪偷笑。
“故意的?”危懷風半睜着眼。
“不是。”岑雪一本正經,“剛剛沒看清楚。”
“那麽大一塊淤青,要多清楚?”
“有點黑。”岑雪随口胡謅,倏然反應過來什麽,補充,“燈。”
危懷風盯着她,扯開一笑,眼裏帶了意味深長的打量。
※
三天後的夜晚,一大批身軀粗壯、四肢堅實的紅鬃馬在夜幕的掩蓋下從後山進入危家寨,藏入樹林深處的馬場。
次日一早,林況在會客廳裏打着算盤,待把這一個月的開銷、進項清點完後,哀聲嘆氣:“花錢如流水,掙錢如捉鬼!危大當家,恭賀你重獲一窮二白身!”
危懷風坐在上首,支着頭,不發一言。
樊雲興想不通:“成親時收了那麽多禮金,還有岑家女郎提前給了半箱黃金,那麽多錢,全花光了?”
林況擺着腦袋:“北邊的丹陽城在招兵買馬,南邊的江州也在招兵買馬,京城和叛軍那兒打成了什麽樣,更不用多說。這兩天,從中原來的商隊一波接一波,明面上說是賣茶,背地裏談的都是馬匹生意。本來呢,一匹馬是三十兩的價,現在水漲船高,已經翻到了八十兩。再往後,戰火綿延,供不應求,馬匹、槍械、糧草這一應物資,價格只會更高。二哥自己算算,照咱先前的想法弄下去,至少還得砸多少銀兩?”
樊雲興愁眉不展。
林況瞅向上首的危懷風,試探道:“要不,勞駕大當家再跟尊夫人通融通融,先把剩下那半箱黃金結了?”
危懷風認真道:“不合适。”
林況心說這才多久,果然便開始護妻了,故意道:“那我再給你物色一門親事,等這門一結束,便給你安排下一門?”
這話裏的意思,就只差喊危懷風挂個牌,在城門口開個攤,賣身養寨了。
危懷風哂笑:“三叔有這本事,不先顧一顧二叔,不合适吧?”
“去你的!”老光棍樊雲興呵斥。
林況搖開折扇遮掩笑臉,危懷風笑完,道:“不砸錢了。”
“不砸錢?”林況聳眉,“那你的宏圖大業打算拿什麽來鋪?”
“你不是說了,丹陽城在招兵買馬,江州在招兵買馬,打中原來的商隊談的也都是馬匹生意。”
“什麽意思?”
危懷風淡淡道:“搶呗。”
林況色變,瞄一眼樊雲興,後者移開眼,咳嗽一聲,一副不敢茍同又不想反駁的模樣。林況看回危懷風,似笑非笑:“行啊,當了十年匪頭子,可真是把你這小子的心當黑了。”
危懷風笑一笑,不接茬。
便在這時,忽聽一人喊着“大當家”,沖進來道:“何建又在山下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這會兒被賭坊的人押到咱寨裏來要錢了!”
危懷風道:“叫他滾。”
“是叫了!可賭坊來的那幫人說,今日要是再還不上賭債,便要押了何建的妻女下山發賣!剛剛少夫人聽說這事兒,已經趕過去了!”
危懷風皺眉,起身往外。
※
岑雪今日本來是在寨子後山轉悠的。
走在田埂間吹風時,忽有一個小女孩腼腆地跑過來,送給她一捧剛摘下來的、金燦燦的野花。
小女孩約莫六歲大,圓臉蛋,杏仁眼,眼珠黑亮亮的,像顆水靈靈的葡萄。岑雪很快認出來,成親前兩日來屋裏給她送藍薊花、打碗花的就是這個小姑娘。
“謝謝。”岑雪接過野花,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上次忘了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抿唇一笑,不說什麽,害羞地跑回田埂上,抱住一布衣婦人的腰。
“那是何建家裏的閨女,叫婉婉,前兩年生病燒了一回,就說不成話了。”角天笑着在旁解釋,不忘朝田間的那對母女招手。
岑雪不便說什麽,便也朝那對向自己含笑示意的母女微笑。
這時,突然有人匆匆忙忙地從寨子裏跑出來,尖聲喊着“老何家的”,湊近後,也不知是向那對母女說了什麽,只見那婦人臉色一變,扔了鋤頭,抱起小女孩便往寨裏跑。
岑雪蹙眉:“怎麽了?”
角天抿了抿唇:“她家男人愛賭,這回估計是又惹事了!”
危家寨裏有六成以上的人是鐵甲軍裏的舊部,另外四成裏,有三成是大夥的家眷,最後剩下的那一成則是這些年裏上山來投靠危家寨的難民。
何建一家便是因為走投無路,差點被大雪埋在雁山腳下,這才被路過的危懷風領進寨裏來的。
角天還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雪也厚,危懷風把何建一家三口領進寨裏,交給底下人沒再管。後來才知道,回寨當天晚上,何建四歲大的女兒開始發燒,整個人跟塊炭火似的,沒日沒夜地燒了整整六天。六天以後燒退,人就沒聲兒了,爹娘喊不出,要什麽也不說,只會“啊啊”叫。
想是心疼那個小丫頭,那次以後,危懷風時不時會問起何家的情況,三當家那邊分田發糧時,也會提兩句何家。
至于何建呢,走投無路時被危家寨收留,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可誰能想到,這人看似忠厚老實,背地裏卻是個欠了一屁股債的老賭棍?
因為知曉危家寨裏禁賭,頭一年,何建一直把尾巴夾得很緊,既不敢犯禁,也不敢走漏欠債的事。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年後,何建被安排到天岩縣裏輪值,偏巧不巧,撞上以前在鄰縣賭坊裏交惡的債主,立馬就被人揪到了危家寨來,嚷着要讓危懷風幫忙還債。
危家寨禁賭是鐵律,按規矩,這債非但不能還,何建一家還要被逐出寨去。事情傳開後,寨裏人全跑來圍觀,何建跪在危懷風面前,垂着腦袋,什麽話也不說,他妻子李氏抱着他哭,求危懷風再給一次機會,說是何建這次下山沒有賭,只是被以前的債主抓着了,來危家寨以後,他便已痛改前非,再不上賭桌了的。
那時候,何建的女兒婉婉五歲,見爹娘哭,她也不吭聲,從後面悄悄扯了扯危懷風的衣服,送了一朵花給他。
角天想,大概就是那一朵花打動危懷風的吧。
念着何建的确沒賭錢,這一年來,在寨裏的表現也算不錯,危懷風替他還清了賭債,讓他一家三口繼續住在寨裏。
何建夫婦熱淚盈眶,當着衆人的面,在危懷風跟前磕了三個響頭。
可惜,好景不長,債務還清以後,何建的尾巴就慢慢地夾不住了。
起初只是小賭,借着下山辦事的由頭,和寨裏的兄弟在街角玩點骰子,輸贏都是小數目。後來賭瘾發了,便進了賭坊,少則一天,多則半個月。
事情捅到危懷風面前的時候,已是半年後。那天,角天同危懷風一塊去餘家當鋪當東西,意外得知裴大磊闖入天岩縣撒野一事。回來以後,角天翻看輪值名冊,才發現這些天在天岩縣裏放哨的人全是何建。本來,寨裏的制度是一人去天岩縣裏輪值一天,可有些人犯懶,不想下山,何建便主動攬了這活兒,下山以後,一頭紮進賭坊裏,以至于裴大磊在縣城裏鬧了事,寨裏依然半點不知。
“那天以後,何建就一直沒影兒,連少爺和少夫人大婚都沒回來。我原本還以為那厮是知曉犯了大錯,不敢回來,索性抛妻棄子跑了,眼下看來,八成是賭到現在才回神呢!”
角天往崗樓走,說起何建的事,憤憤不平。岑雪聽了一路,心裏也不齒,及至崗樓前一看,寨口已圍了烏泱泱的人群。
有哭泣聲從嘈雜的議論聲裏傳來,是李氏拽着一鼻青臉腫的男人在哭訴。
“你怎麽才知道回來!你不是答應過大當家不再賭了嗎?!你現在弄成這樣,叫我和婉婉怎麽活啊!……”
李氏面前,跪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方臉長鼻,模樣挺周正,然而眼神閃躲,臉色不耐,想來便是何建了。
“你怕什麽?大當家疼婉婉,他一定會幫我!快別哭了!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哭喪一樣,不嫌丢人嗎?!”
何建埋低頭,耳根臊紅,李氏聽了這句,痛心地打了他一下,哭聲更悲慘。何建斜着身體躲避她,罵聲也更高。
後面站着十來個兇神惡煞的漢子,看模樣,應是賭坊裏派來的打手,當頭那人下巴一擺,立刻便來了兩個人拽開李氏,用麻繩把李氏和婉婉一塊綁了。
“婉婉!”李氏掙紮着,聽見婉婉“啊啊”的喊叫,急得差點失聲。
人群後方傳來一聲冷喝:“放開她們!”
“是少夫人!少夫人來了!”
衆人齊刷刷往外讓開一條道,岑雪在角天和春草、夏花的簇擁下走出來,衣袂帶風,眉眼冷厲。當頭那打手微微一怔,先是被岑雪的容色所驚,回神後才道:“你便是危懷風剛過門的媳婦兒?”
岑雪不語,何建大聲道:“是!大夥都叫她少夫人,她就是大當家的媳婦兒!”
領頭若有所思,看岑雪的眼神少了分厲色:“叫危懷風出來。男人的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女人管。”
岑雪道:“既是男人的事情,你綁她們做什麽?”
領頭看了何建妻女一眼,略微尴尬,解釋道:“她男人欠了源記賭坊半年的債,如今還不上了,便簽了契書,要用她娘倆來抵債。少夫人,我們不是不講理的人,倒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建這半年來在源記賭坊混吃混喝,負債累累,今日要能把錢還上,我們立馬走人;要是還不上,那我們也就只能按契書辦事,綁了這對母女下山發賣了!”
人群裏發出議論聲,有人不忿道:“明明是何建一人欠下的債,要賣就賣他自個,憑什麽賣妻賣女?!”
“就是!上次大當家便幫他還了一次賭債,憑什麽這次又還?!”
“那次都說好了,從今往後再不沾賭,倘若再犯,便自己收拾鋪蓋走人!本來就是個外來漢,要不是被少爺所救,老早便死在了荒郊野嶺,現在竟然還敢出這種事兒,知不知道要臉啊!”
“……”
衆人的抨擊聲像洪水一樣奔湧而來,何建跪在崗樓底下,面色鐵青,暗恨危懷風怎麽還不出現。上次被債主押來讨債時,何建記得很清楚,危懷風是相當心疼婉婉的,要不然,也不會在接了婉婉送的那一朵花後便心軟,答應幫忙還債。
雖然這次的債務比上回多些,可是這一年來,危懷風和婉婉相處的次數更多了,對婉婉肯定比以往更上心,要是看見她被賭坊的人綁成這可憐模樣,絕對不會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聽岑雪向賭坊的人問道:“他欠了你們多少銀兩?”
“三百兩。”
“三百兩而已,便要發賣了人家的妻女嗎?”
衆人聽得這話,神色各異,因感覺岑雪像是有要幫忙的意思。何建兩眼發亮,向岑雪磕頭:“少夫人大慈大悲!求求您幫我這最後一次!大當家一向很喜歡我家婉婉,一定不忍心看婉婉被人發賣,您就當看在婉婉的面上,救我們一家一回吧!”
李氏的哭聲跟着響起來,人雖然被綁在地上,但仍是奮力爬過來,跟着何建一塊磕頭。
“賣妻女的契書是你簽的?”岑雪不看李氏。
“是……”何建支吾,“他們人多勢衆,我若不簽,便要砍了我的手!”
按大邺律法,何建簽了賣妻女的契書,源記賭坊便有權處置李氏和婉婉。岑雪沉默少頃,看向賭坊的領頭:“你們打算把她們賣去何處?”
“兩個娘們,除了賣去窯子,還能賣去哪兒?就他婆娘那一臉苦相,賣進窯子裏也只能當個粗使婆子,倒是閨女有點姿色,可憐是個啞巴!”領頭唏噓。
岑雪道:“我屋裏正缺人手,既然要賣,不如便賣給我吧。”
此話一出,衆人皆驚。
賭坊領頭自然知道岑雪這話只是說辭,她買了人,便要給錢,等同于變相給何建還債。笑了一聲後,領頭重複道:“三百兩。”
“嗯,三百兩。”
何建狂喜:“多謝少夫人!下輩子便是做牛做馬,我也會報答少夫人的恩情!”
李氏潸然淚下,又開始磕頭。
岑雪淡淡道:“我話還沒說完呢。”
何建、李氏一愣。
“要我幫你,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岑雪目光瞥向何建,清淩淩的,靈動裏透着冷肅。
“少夫人且說!”何建不疑有他。
“我要你寫下申明,承諾你所欠賭債,一應由你個人承擔,無論債務大小,永不能涉及妻女。”
何建微愕,第一反應便是不願,賭債這種事情,可大可小。小的他自然自己承擔,可要是債臺高築,被人喊殺喊打,性命難保了,李氏和婉婉作為他的妻女,憑什麽不替他分擔?
然而看岑雪的意思,這申明似是非寫不可,何建遲疑道:“這……是大當家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岑雪眼神冷了幾分,“你不願嗎?”
“我願,可是……我不識字。”
“我幫你寫,你畫押便是。”
何建退無可退,悶聲道:“好。”
岑雪吩咐春草拿來紙筆,三兩下寫完申明,讓春草交給何建畫押。
何建在春草的指示下,擡起拇指按了印泥,往紙上落款的地方按下時,心頭不安一跳。轉念想想,反正自己是李氏的男人、婉婉的親爹,又有危懷風這個大靠山在,萬一以後再走投無路,李氏一定會想辦法讓婉婉再去找危懷風。
當務之急,是先把這一關過了!
畫完押後,春草把申明交給岑雪。岑雪打開檢查,确認署名、畫押一應無誤後,看向賭坊領頭:“契書給我吧。”
領頭保持着兩分警惕:“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點道理,少夫人不會不懂吧?”
岑雪失笑:“你認為我會賴賬?”
她本來一直肅着張臉,這會兒倏而展顏,蓄着笑意的美麗眼睛似清泉流動,領頭一時竟差點走神。反正何建一家三口都在他手裏,岑雪說的話,大夥也都聽着,要是她賴賬,自己便接着找危懷風算,再不濟,還有那叫“婉婉”的小丫頭做籌碼。
微一沉默後,領頭從懷裏拿出契書,交給春草。
春草拿回給岑雪,岑雪看過以後,交給夏花,然後從角天手裏抽出一張紙,提筆寫了一行字。
春草看見以後,嘴角微動,忍着笑,把那一張紙交給領頭。
領頭接過來一看,只見紙上赫然寫着——“三百兩”。
“你!”領頭色變,“什麽意思?!”
“你要的‘三百兩’,給你了,有問題嗎?”岑雪放下筆,泰然自若。
領頭火冒三丈:“少夫人,我看你端方識禮,所以敬你三分!你要是這樣愚弄人,就別怪我們來硬的了!”
說着,擡手號令身後的一衆打手:“來人,把何建一家三口綁走!”
岑雪也發令:“來人,把何建妻女帶回!”
“少夫人!”領頭怒目發作。
岑雪揚起手裏的一張紙:“何建已申明,他所欠債務一應與妻女無關,你要綁,綁他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