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試探 (一)
第13章 試探 (一)
戌時,烤全羊宴散了,衆人醉醺醺地從停雲院走出來,岑雪跟着危懷風一塊往松濤院的方向走。
山裏的春夜很靜,明月當空,樹影斑駁,兩人并排走在路上,相隔大概一步遠,一聲不吭,比月色更沉默。
及至進院,眼看要分開了,岑雪慢慢收住腳步,道:“大當家還是回主屋住吧。”
危懷風欲言又止,道:“你不想住那兒?”
“我不認床。”岑雪坦率說完,欠一欠身後,徑自往廂房走。
危懷風因這一句而微愕,擡眼時,岑雪已走入夜色裏。
春草、夏花等人原本是留在主屋的,見岑雪要搬回廂房,忙起來收拾行李,安靜的松濤院傳出忙碌聲。
岑雪在廂房裏點了燈,拿着燭盞,在昏黃燭光把房間環視了一遍。這間小院不大,廂房也就兩間,方嬷嬷和不守夜的丫鬟擠一間,剩下這間一半空間放着箱籠,一半空間用來住人,堪堪能放下一床一案。成親前幾天她便一直睡在這裏,床褥都是從自己的箱籠裏取出來鋪的。危懷風昨天大半夜居然跑來這裏睡……岑雪細想起來,心裏怪別扭,拿着燈盞轉身,面前突然出現一張人臉。
“啊!”
岑雪吓了一跳。
危懷風靠在門上,仰頭露出脖頸上纏着的白紗布,淡淡道:“還沒換藥。”
岑雪胸脯起伏,哪裏想到他會跟鬼一樣地跟進來,惱道:“大當家叫角天換一下便是了。”
危懷風眼眸微動。
岑雪轉開身,放下燭盞,坐在案前,心有餘悸。危懷風跟過來,小聲道:“我吓着你了?”
岑雪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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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道:“我是人又不是鬼,你怕什麽?”
“大當家去無蹤來無影,跟鬼相比,不遑多讓。”
危懷風目光如炬:“你是想說我黑吧?”
岑雪偏開臉,忍住唇角的笑。
正巧夏花抱着一摞衣裳進來,危懷風吩咐:“別搬了,勞駕把主屋裏的藥箱拿來一下。”
夏花看一眼岑雪後,應聲離開。
“角天跟你說的?”案前太逼仄,已無處下腳,危懷風在後面的床上坐了。
“什麽?”岑雪疑惑。
“認床。”
岑雪抿了抿唇:“三當家說的。大當家搬去二當家屋裏暫住,要抱着被褥去。”
“嘁,”危懷風哂笑,“他放屁呢。”
岑雪沒接話。危懷風似後知後覺話有點粗鄙,舌尖微抵下颚,默默移開眼。湊巧夏花來得快,送了藥箱進來,危懷風致謝後,看向岑雪。
“勞駕。”
岑雪無可奈何,打開藥箱。
屋裏只點燃了一盞燭燈,和昨天晚上的洞房花燭不一樣,光微弱得令人心疼。岑雪為看清危懷風脖頸上的傷口,只能也在床上坐下,拆開舊的紗布後,發現擦傷口時還是看不太清,便拿來案上的燭盞,叫危懷風拿着。
危懷風乖乖接住。
裴大磊弄出來的這道傷口有點兇險,就劃在咽喉一側,斜斜地劃拉下來,差點割破喉結。不過細看着,倒像是要結痂了。為确認傷口的愈合程度,岑雪伸手觸碰了一下,危懷風一顫,像又要躲開,然而最終沒有,只是喉結滾動了一聲。
岑雪羞赧,剛才不小心摸到他喉結了。
岑雪摒開雜念,專心擦藥,纏紗布時,聽見危懷風開口:“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麽?”
“為何這麽愛臉紅?”
“……我沒有臉紅。”岑雪悶聲。
“是嗎?”
危懷風把燭盞拿起來,一簇燭火躍在彼此眼前,岑雪香腮兩處的酡紅無所遁形,瞪圓的眼睛更似受驚的麋鹿。
兩人目光交彙在燭光裏,一剎間,仿佛整個黑夜都被彼此照亮。
岑雪的臉更紅了。
“騙你的,不逗你了。”危懷風眼裏含着安靜的笑,拿開燭盞。
※
因為廂房被危懷風“霸占”,岑雪在無奈下住回主屋,當天夜裏,吩咐夏花打開櫥櫃,收拾了幾床屬于原主人的被褥到廂房去。
次日,那幾床被褥又被原封不動地送回來,送被褥的角天憨笑:“少爺說廂房太小,塞不下這麽多東西,放在少夫人這裏就好。”
走前又補充:“少爺還要我跟少夫人說,他不認床,他在那兒睡得很香的。”
岑雪想起自己鋪在廂房裏的那床錦褥,不知道究竟是危懷風不認床,還是他看上了那床柔軟的褥子,琢磨着“很香”二字,心裏更有種怪異的感受。
“大當家平日都很忙嗎?”
晚膳時,岑雪狀似随口地問了一句。這幾天危懷風一直早出晚歸,似乎很忙。他身邊有兩個小厮,一個是金鱗,話不算多,功夫不錯,常跟着他下山辦事。另一個便是角天,憨态可掬,見人三分笑,這兩天一直留在松濤院裏照看岑雪。
“平日也還好,可少爺和少夫人不是剛成親嘛,四方八寨的大小當家都送了厚禮來,許多關系要走動。再說,成親那天,少爺廢了裴大磊,有些事情總要善後的。”
岑雪點頭,不再多問什麽。
這兩天,因為找刀一事陷入僵局,岑雪心裏一直有點茫然,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該再潛入庫房裏搜查一次,還是幹脆向危懷風攤牌。
當初在丹陽城接到父親的來信時,岑雪多少是驚愕的,一是沒想到那對鴛鴦刀裏竟然藏着這樣的秘密,二是沒想到有生之年,岑、危兩家還會再一次發生交集。
梁王弑君後,在盛京城裏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大批權貴被株連,岑家能僥幸逃脫,離不開慶王的庇佑。現如今,梁王人心盡失,各地戰火綿延,多路英豪都在招兵買馬,或占山自立,或投靠自認為有天人之相的頭領。岑家作為慶王的親信,在這樣的亂局當中,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幫助慶王殺出重圍,奪取天下。鴛鴦刀裏藏着的東西,便是慶王現在最需要的。
岑雪原本想,來到危家寨後,設法找出另一把鴛鴦刀便是,可是就這些時日的觀察來看,鴛鴦刀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找,而危家寨,似乎也并不簡單。
想到庫房裏的那一些軍用物資以及處處缺錢的危懷風,岑雪心裏念頭起伏,想了想後,還是決定先按下攤牌的想法。
反正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凡事欲速不達,靜下心來,總能窺破漏洞。與其冒險行事,還不如先從旁側打探一下刀的下落。
至少可以弄清楚,那把刀是不是真被危懷風當掉了。
※
午後,停雲院裏暖風熏人,春意盎然,孫氏坐在樹下,聽岑雪問起危家的往事,放下手裏編到一半的籮筐,沉聲嘆息。
“當年危家落難後,本來是可以繼續待在西陵城裏,可是新上任的節度使偏偏是大将軍的死對頭,一來城裏,便開始翻卷宗、查軍賬。生拉硬拽、胡編亂造的,硬是給他編排出一大堆罪名。說大将軍不止貪污軍饷,還挪用了一大批稅款,要危家用祖宅來抵債,不然呢,就要抓懷風入獄,擇日斬首。那時候,懷風才十一歲大,爹娘都沒了,自己又是個半大點的孩子,能知道怎麽辦?一急起來,便把沖進危家抄家的官兵失手殺了。”
岑雪愕然。
孫氏道:“殺人是要償命的,那節度使正等着危家出錯呢,哪兒能放過這樣好的機會?當天晚上就派了一大批人過來,沖進危家,喊着要捉拿人犯!萬幸老樊先趕到一步,聯合以前鐵甲軍裏的兄弟,偷偷把懷風送出了城,不然啊,懷風這輩子就算是沒了!”
岑雪心頭震動,道:“所以……大當家是從西陵城裏逃出來的?”
孫氏點頭:“不然何必紮根在這兒,當個土匪頭子?”
岑雪沉默。
“那年西羌一戰,鐵甲軍元氣大傷,剩下的一部分人,要麽是落下殘疾回了家,要麽就是被發配到了其他地方,還留在西陵城裏的,也就是老樊、老林這樣的心腹,大概……有百來號人吧。本來呢,老樊是打算把懷風送去別處躲難的,可是懷風不肯走,怎麽着都要守着西陵城。老樊、老林便帶着他來了雁山,建了危家寨。你別看現在寨裏規模不錯,剛打頭的時候,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日子別提多難了!”
岑雪心念起伏,道:“大當家逃出來時,沒有帶上一些家底嗎?”
“匆匆忙忙的,能帶多少家底?”孫氏不否認帶家底一說,畢竟是逃難,人走了,總不能留着危家的東西被那幫人糟蹋,“值錢的、重要的、方便攜帶的,當初都帶了。可是那麽一大幫人,要平地起房,安家建寨,開銷不是一筆小數目吧?再說懷風那人,拿的全是些不值錢的舊東西,什麽蹴鞠啊,彈弓啊,木雕小狗啊……還有他娘生前用的那個鏡奁。唉,他哪兒是攢逃命錢,全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念想!”
岑雪聽到這裏,心裏像被刺了一下,想到那天在庫房裏看見的那個蒙灰的鏡奁,更感覺心酸。
“其實,要為換錢的話,他只要帶一樣東西就夠了。”
“什麽?”
“先皇賜婚的時候,送給我們兩家的那把鴛鴦刀。那刀的刀鞘上鑲嵌着一顆紅寶石,拿去當的話,至少能賣一千金。”岑雪看着孫氏,試探道,“那把刀,他當初沒帶嗎?”
孫氏“嗐”一聲,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你既然都說了,那是先皇賜的東西,又這麽價值連城,當初怎麽可能不帶?就是懷風不拿,我們家老林肯定也會拿上。可話又說回來,那既然是你二人定親的信物,他又怎麽能舍得當呢?”
岑雪微怔,赧然道:“那時候,我們兩家已經沒有婚約了……”
“話是這麽說,但人的感情,總不是說斷便能斷的。不然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又何必跑來找他?”孫氏睇來一眼,越說越笑,“有情人哪,是心心相印的。你記得的事,他自然也記得;你珍視的東西,他自然也會珍視!”
岑雪被孫氏說得臉頰發紅,驀然間竟有點恍惚。她記得的事情,危懷風當真也能記得?她珍視的東西,危懷風當真也會珍視?
岑雪默默想着,猛地發現這問題太荒唐,她跟危懷風壓根就不是有情人,哪裏會有“心心相印”一說?
岑雪心生尴尬,摒開雜念,道:“夫人的意思是……那把刀,大當家還留着?”
“留着呀!”孫氏編着籮筐,眉頭一撇,“你怎麽還叫我‘夫人’?都說了,要改口,叫我‘三叔母’!還有,以後提起懷風也不能叫什麽‘大當家’了,這叫的,像你倆壓根就不熟一樣!”
岑雪擠出一笑,諾諾應着,想到鴛鴦刀仍在危家寨裏,心裏又煥發出新的力量。
※
傍晚,岑雪回到松濤院,剛進門,便見角天滿頭是汗,提着兩個空木桶從主屋裏出來。
“少夫人,今日少爺在外面忙了一天,回來一身臭汗,先借主屋洗個澡,不礙事吧?”角天邊朝柴房裏走,邊請示道。
“不礙事。”
前些天,危懷風都是入夜後才回來的,晚膳都不在寨裏吃,今日倒是來得早,不過聽角天話裏的意思,今日像是格外疲累,一回來便要洗澡。
因為廂房逼仄,危懷風雖然搬去了那邊睡,但洗浴的話,還是會抽個岑雪不在的時間在主屋的浴桶裏解決。
岑雪看向主屋,忽然想到什麽,心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