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貴客 (一)
第1章 貴客 (一)
太興元年,二月,危家寨來了一行“貴客”。
車隊停在崗樓前的老槐樹旁,前後共有三輛,打前、殿後的都是尋常馬車,中間那輛則珠钿翠蓋、玉辔紅纓,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最先下車的是一位身着布衣的老婦,接着下來的是四位年齡相仿、鮮眉亮眼的少女,分別穿着蔥青、緋、杏黃、鴨卵青等顏色的交領齊腰襦裙。下車後,身着蔥青色襦裙的那少女掀開車簾,扶着一位女郎走下馬車。但見這女郎頭戴白絹帷帽,身穿丁香色織錦立領對襟比甲、素絨繡花馬面褶裙,纖腰懸玉,翹履銜珠,身形玲珑,風姿楚楚。
待在崗樓上放哨的匪兵一下看直了眼,愣了半晌,才問身旁的同伴:“诶,這是什麽?送上門的肥羊?”
同伴也一頭霧水。年關剛過,危家寨正窮得揭不開鍋,這一行人纡朱曳紫地送上門來,玩的究竟是哪一出?
“喂!”同伴朝着底下大喝一聲,按着腰刀,擺出一副兇惡的匪樣,“來者何人?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那老婦人和四個少女吃了一驚,收住腳步不再動,被簇擁着的女郎倒是泰然自若,回道:“雁山,危家寨。”
匪兵挑眉:“知道還敢送上門來,我看你個頭不大,膽兒倒是不小啊!”
女郎不應,等兩個匪兵笑完,才道:“敢問,貴寨大當家可是危大将軍之子,危懷風?”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顏,然而音色婉轉,溫而不愠,聽着竟頗有一股氣勢。
匪兵略感意外,應是後,不屑道:“可你這婆娘又是何人?”
說完,便聽得女郎道:“我是他的未婚妻。”
“……”匪兵呆看一眼同伴,“她說什麽玩意兒?”
同伴先前的兇惡神色已蕩然無存,吞了一口唾沫:“她說,她是你老大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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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方圓百裏公認的“雁山第一寨”,危家寨和其他匪寨相比,首先勝在人多。
人多,當家的自然不止一個。
二當家樊雲興正坐在屋裏和三當家林況一塊為所剩無幾的餘糧發愁,聽得匪兵來報,一口熱茶差點從鼻孔裏噴出來。
“什麽?未婚妻?”樊雲興急赤白臉,“這臭小子上哪兒弄來的未婚妻?!”
屋裏另坐着一身着青衫、頭戴方巾的儒雅男子,便是寨裏的三當家林況。聞言,林況把折扇展開,搖起來道:“莫非又是哪家千金看上了懷風,想登門來做壓寨夫人?如此,豈不是有大批妝奁入寨?要是辦宴的話,還可以收一大批禮金……啧,寨裏的燃眉之急可解矣!”
樊雲興憂心忡忡:“別是他在外面鬼混欠下的桃花債!”
“那也要看是怎樣的桃花!”林況自信從容,“懷風姿容出衆,意氣潇灑,一向很讨女人歡心。這位千金既然敢親自登門,可見并非尋常人家,要是個富商之女,和懷風成親以後,寨裏就不用再為生計發愁了!”
樊雲興不理林況的白日夢,看向來報信的匪兵:“來的究竟是何人?可有報上姓名?”
匪兵搖頭,只把對方如何氣質不凡、雍容高貴說了一遍。
樊雲興越聽越不安:“你說,那姑娘說着一口正宗的盛京口音?”
“是!”
樊雲興突然想起一事,搶走林況的折扇:“別扇了,趕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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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家寨人多,地盤卻不算廣,不到一刻鐘,“貴客”登門的消息便已不翼而飛,傳遍了匪寨的每一個角落。
衆人聚在一塊,七嘴八舌。
“可看清楚了?當真是少爺的未婚妻?”
“看見了,就在崗樓底下等着的,三大輛馬車,奴仆至少八個!”
“長什麽模樣?”
“戴着帷帽,看不見臉,不過光是那四個丫鬟就如花似玉。天底下沒有比丫鬟難看的主子,少爺這位未婚妻肯定美賽西施!”
“啧,過年的時候少爺還說沒有中意的姑娘,這才一個多月,就背着大夥把未婚妻給定了?這事兒要是傳下山去,得哭瞎多少個姑娘?”
“我怎麽感覺這事兒聽着蹊跷?平白無故的,怎麽就突然冒出個未婚妻了?”
“話說回來,少爺以前是不是有過一樁親事?還是回盛京的時候先皇賜下的?”
“你是說岑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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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雲興大步流星地往崗樓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臉色漸沉。
危家寨的大當家危懷風雖然頂着個“雁山第一匪”的頭銜,但并非草莽出身,恰恰相反,危家功勳赫赫,原本乃是鎮守西陵城的一大将門。
危懷風的父親,便是當年被譽為“鐵衣戰神”的鎮西将軍——危廷。
先皇踐祚之初,外敵犯境,危廷率領二十萬鐵甲軍攻白狄,平南越,最後坐鎮西陵城,打得羌人十年不敢越雁山一步。為表彰危廷的功勳,先皇在元晟十六年下诏召危廷一家回京受賞,并在慶功宴上給危家賜了一樁婚事。
大邺有八大豪族,其中文士五家、将門三家。危家是三大将門之一,被指婚的對象,則是五大文人世家裏唯一在盛京紮根的岑家。
文、武兩大豪族要聯姻,雖然在衆人意料之外,但畢竟是一件合情合理、可喜可賀的事,是以當先皇把岑家長房唯一的嫡女指給危廷的獨子,并當衆賜下一雙鴛鴦刀,讓危、岑兩家各執一刀,以做信物的時候,席上乃是一片整齊的恭賀聲。
可惜的是,這恭賀聲并不響在當事人心裏。
危廷為人淡靜,眼裏除妻兒以外,便是邊關戰事,對名利并不熱衷;而岑家家主岑元柏卻是個極有政治野心的人。
早在危廷一家入京前,岑元柏便已為愛女相中夫家,對方乃是當時極得聖眷的慶王府。慶王器重岑元柏,更想借岑家壯大自己的勢力,自然也有意和岑家結為秦晉。兩人不謀而合,心照不宣,就等着子女們稍大些後便把婚事提上議程,誰知道會被慶功宴上的賜婚打亂所有計劃。
眼看原本要入慶王府裏做世子夫人的愛女突然變成危家新婦,既于家族無所增益,又要背井離鄉,岑元柏安能甘心?
果然,兩年後,危家蒙難,岑元柏從始至終沒有出一份力,更在獲悉危廷夫婦遇難後,迫不及待地解除了這一樁婚約。
那是元晟十八年,冬,危廷奉旨出戰西羌,意外大敗,本人在戰中陣亡不算,更致使督戰的襄王被羌人所殺。消息傳回盛京,先皇當場暈厥。次日,彈劾危廷貪污軍饷,痛斥其指揮不力、涉嫌勾結羌人的奏折堆滿禦案。
從“鐵衣戰神”到“賣國叛徒”,不過是一夜間的事,可是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一夜的時間,已足夠昔日的政敵完成對危廷的抨擊。
面對“賣國”的指控,先皇自然是懷疑的,可是想想葬身在戰火裏的襄王,一切懷疑、悲憫全都被痛恨取代。
于是,危家鐵甲軍兵權被奪,一切蔭封被廢。有人為危家奔走,結果觸犯天顏,慘遭貶黜;有人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有人貫徹着“明哲保身”的處事原則,不伸手,不拍掌,就那麽靜靜地看着昔日為大邺出生入死的危家塌陷。
岑元柏,無疑便是這最後一類的代表人物。
大概是從來沒有拿危廷當做親家看待,危家的這一場災難在岑元柏眼裏,仿佛就是一場隔岸的大火。他靜觀火勢,靜候火熄,當在煙灰裏看見危夫人為危廷殉情,危家就剩一根十一歲大的獨苗後,便轉身入宮,懇請聖人廢除了兩家的婚事。
從那以後,危、岑兩家再無來往。
念及此,樊雲興心底湧起一股久違的悲酸和憤懑。
當年危家一難,疑點重重,但凡先皇多一分思量,便可知危廷的慘敗背後另有玄機。岑元柏貴為岑家家主、當朝禮部尚書,竟然能不為危家争取一丁點發聲的機會,這樣的狠絕,無異于一根無比鋒利的倒刺,狠狠地紮進了危家人心裏。
世人都說,岑元柏身份尴尬,當時所為,也是無奈之舉。可是在樊雲興看來,所有軟弱的僞裝背後不過是一顆自私無情的心。
今日那報信的匪兵說,寨外自稱危懷風未婚妻的女郎乃是一口正宗的盛京口音,不知為何,樊雲興本能便想起了當年的岑家,心裏怄得發慌。
據說,去年年底梁王奪下皇位以後,盛京城便一直亂着,不少豪族被連根拔起。莫非,岑家便是遭殃的家族之一?
如果是這樣,那可真是老天開眼,報應輪回。可即便是,岑家女又何至于跑來西陵城外的雁山?要是想借着以前的那層關系來尋求庇護,臉皮該有多厚?
樊雲興猜不準,心煩意亂地走至崗樓前,展眼一看,果然見槐樹底下停着一行馬車,前頭站着一群人。最打眼的乃是個頭戴帷帽的女郎,大概六尺高,衣袂微動,秀發飄飄,光是站在那兒,便自有一股端方靜美、不驚煙塵的氣度。
林況在旁邊不合時宜地誇贊:“呀,果然是仙姿玉骨,氣質驚人!我就說,敢登門來給懷風做壓寨夫人的,絕對不是一般的桃花!”
樊雲興白他一眼。
守在崗樓底下的一衆哨匪見他二人走來,紛紛行禮,讓開一條大道。樊雲興板着臉孔,拿出二當家的氣勢,目光攫着那頭戴帷帽的女郎,嚴肅道:“便是你在此處自稱我危家寨的準少夫人?”
女郎面龐前的絹紗微動,盈盈施了一禮,道:“晚輩岑氏,見過樊參将。”
樊雲興面色大變:“你果然是岑家女?!”
“是。”女郎聲音軟糯,然而相較樊雲興的震愕,清脆鎮定,竟更有一股波瀾不驚的氣勢。
樊雲興越發怄得心驚,咬牙道:“若是我沒記錯,岑家早就跟危家割袍斷義,你今日登門,竟還敢以危家準少夫人的身份自居,究竟意欲何為?!”
女郎聽得樊雲興言辭激烈,微微沉默,才道:“晚輩有要事求見貴寨大當家一面。”
樊雲興斷然道:“親事早斷,恩義已絕,你二人有什麽可見的?!”
女郎堅持道:“事發突然,情勢緊急,還望樊參将通融!”
“你緊不緊急與我何幹?我侄兒沒工夫見你!”
樊雲興越說越怒,便要攆人,林況擡起折扇打斷,深看女郎一眼,微笑道:“大當家今日外出,并不在山上,岑姑娘有什麽要緊事,與我二人說也是一樣的。”
林況為人溫雅,笑起來更和煦如春風,女郎收緊在袖裏的手緩緩放松,道:“不知大當家何時能回?”
“這個說不準,”林況仍是笑,“大當家向來貪玩,不愛拘在寨子裏,在山下混個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也是有的。”
衆人哂笑,自然已聽出林況的言外之意。別看林況溫文爾雅,其實話裏話外的态度和樊雲興一樣,有屁就放,沒屁就滾。不過是繞着彎罷了。
岑家仆從果然一愣,臉上愈發挂不住。隔着絹紗,林況看不清女郎的臉,卻也能感覺她不再似先前從容,笑道:“所以,有什麽事,岑姑娘還是跟我等說吧。”
衆人盯着女郎,目光簡直要捅破那層絹紗,烏七八糟的議論聲更網似的,兜頭把人罩着。女郎攏在袖裏的手再次收緊,良久後,嫣唇微動。
樊雲興聽完,虎目一瞪,便要發作,林況再次把他攔住,朝身旁匪兵吩咐道:“下山,請大當家回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