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戒指
戒指
我坐在四合院大門的門檻上,聽着裏面細細碎碎的說話聲,才知道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輕,有些東西在漫長的時光裏還從未抓住就流逝了。
“岑向陽,你看你找的這輛破車!”齊江月在門外的馬路上喊了一嗓子,瞬間整個四合院都靜了,靜得像從沒人來過一樣。
那口棺材一直鎖在東廂房裏。畫秋山說,那是老爺子給自己做的。我大學讀的是殡葬專業,那棺材不怎麽精細,我也是能看的出來的。
“那座山,上去看過嗎?”畫秋山跨過門檻站在我旁邊問我。
“沒有。”
“看看就知道了。”說完他就往面包車那邊走了,重重的棺材壓得車胎癟了些,齊江月站在後備箱翻起的蓋底下,今天沒有陽光,他戴着一個漸變鏡片的黑色墨鏡,有些突兀,他說那是他自己研究的,聯網的話可以顯示信息。
岑向陽來的時候,穿着印有平河療養院的白大褂,身上沾染了些消毒水的味道。側分劉海兒、齊肩發、淺藍色的醫用口罩,架着一個無框眼鏡,有點吊梢眼。太匆忙,沒人向我介紹,我喊了聲姐,他大概是感冒了,咳嗽了兩下,用沙啞的男聲回我一句:誰是你姐?
你們療養院應該還是挺費洗發水的。
這輛車根本不是什麽找來的,上面印着紅色的五個大字(平河療養院)配上院标。
岑向陽開着療養院的急救車,齊江月坐在副駕駛。龔徽雨開着齊江月的霸道,我和畫秋山坐在後排。一路石子,輕微的颠簸,遠遠望着的那座山就到了我的眼前。
棺材很重,根本擡不上去。齊江月從副駕駛探出頭,招呼了一聲“我們先走了”。白色的面包車搖搖晃晃地順着鐵軌旁的空道駛向黑暗之中。
我有點無措,從後視鏡裏看龔徽雨,他沒什麽反應,只是将車開到山腳的一片空地上,熄了火。
爬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腰疼腿疼全身疼了,不是平時運不運動的原因,只是這條路太難走了。
這根本就不是路,只是一些可以落腳的地方,畫秋山背着一個雙肩包,裏面裝着老爺子給自己刻的墓碑,與其說是墓碑,不過是一個木制的牌子,上面刻了字。
登頂的時候,是一望無際的群山連綿和荒草叢生。遠遠看到方圓幾裏寸草不生,遍地是墓碑,參差不齊,顏色、材質,均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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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秋山将刻有“邸遠榮之墓”字樣的牌子插在一片土地中,旁邊臨得近的一張牌子上刻着“邸語靜之墓”,多半是他的老伴兒了。
我不問了,不問為什麽人運走了卻留個牌子在這,放眼望去高高低低,全是語字輩和遠字輩家的。沒有意義了。我看到了畫秋山母親的墓,她作為我母親時,叫藍田,我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邸遠戍。
平河人起名字很有意思,單從字面來說,大多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語字輩家裏我都仔細看了,沒有找到名為“邸語樓”的那個男人,我不解,是他不在這裏了嗎,按理來說他應該已經去世了,如果不是長生的人。
“邸語樓他……還活着?”我小聲問龔徽雨。
問完我才想起來,我沒和他說過我在老爺子那聽到的一切。
他回頭看我,眼裏夾雜着些道不明的東西,好像是有點意外,總之他沒說什麽,只是搖了搖頭。
畫秋山在他母親墳前燒着紙,那種味道是令人安心的。
如果你到農村去,那些供奉着土地公,竈神等的村民,會在家中的各種你想不到的地方供着神。他們日落時會逐個點起蠟、香,那些燃燒的味道是淡淡的,悠遠寧靜的。
或許很多人對于中元節城市中十字路口燒紙的習俗是不解的、厭惡的。我走過那些亮着火光的街道,聞着紙錢燃燒在火焰中的淡淡焚香,心中是舒暢的,或許我與他們的親人正擦肩而過。也許只有那時候,人生才能真的往回看看,我們總是太趕了,太着急了。
龔徽雨坐到我身旁,我往他那邊靠了靠,他用手撥開擋在我眼前的頭發。他背光坐着,我看到陽光從後面打在他發絲上,映了發光的輪廓,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的。
他擡手把脖子上拴着那枚戒指的項鏈摘了下來,解開了繩子繞的扣,他把我搭在沙土地上的手抓了起來,那枚戒指便戴到了我的右手中指上。
我有點詫異,他的手都收回去了,我的手還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怎麽放,一瞬間這枚戒指有點像那熱鍋了,我是上面的螞蟻——這座山上唯一的蟲子。
“招財的,戴着吧。”他淡淡道。
中指戴戒指是招財的意思我懂,可是這財不該是這個開頭啊,這算是什麽意思,這戒指它一看就有不少年頭了,我這不能搞不清楚就拿人家東西吧。
“不對,有問題。”我憋了半天就憋出來這麽一句話,也是能看出一個人的語言能有多貧瘠了。
“什麽問題?”他沒回頭,看着遠處連綿的山丘。
不對吧,現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應該是我才對。
我去拉他的胳膊,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挪到他面前,這才發現,他哭了。
我這輩子沒有單獨見誰哭過。光影幽暗的電影院裏,有人為了一場圓滿的結局哭過;畢業分別的時候,有人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哭過;寂靜的墓園裏,有人放下一束花,看着墓碑上黑白色的照片哭過。
可他為什麽哭,我想不明白。
藍田,畫秋山的母親,在參與演繹着我的人生時,和她最後分別的那一刻,也是她最後留存在世上的那一刻,她拉着我的手,說着那些關于和平路118號的話,我不知道是她想要說的,還是她有必要說的。只是我在想,她在那之前,有沒有見過她自己的孩子。
她那時沒有有哭,只是說話聲有些顫抖,卻字字鑿在我的心上,铿锵有力。
幸好她那時沒哭。我對情感方面有一種天生的回避機制,但凡有人在我面前表達出一絲脆弱、傷心、痛苦,我都會先愣住,嘴裏重複着一句“沒事吧”,就再也沒有任何的感觸了。我在這個時候是沒有辦法共情的,情感來的太突然了,我沒有辦法預設和演繹,保證我做出最符合的、最有情理的“下一步”。
他紅着眼眶,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卻沒有出一聲。見我坐到面前,沒有擦掉那眼淚,只是看着我,這次換我背着那陽光,和煦的光落在他臉上,黑色的眼珠照的有些發透,我能從裏面看到我自己。
半晌,他雙手捂住臉,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那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将我拉回靈魂被抽離的片刻,他太瘦了,低下頭去我能看到他後頸的頸椎骨凸了出來,撐着那蒼白的皮膚。
我看到不遠處畫秋山站在那裏,對我做了一個手勢,口型說的什麽我沒有看懂,只是手比腦子反應快了。
我把龔徽雨摟在懷裏的時候,聽到的心跳聲是我自己的,還是他的,我不知道了。只是那嗚咽般的哭聲愈發清晰,一種異樣的酸澀感包裹住了我的心髒,我鼻子一酸,我能感受到,淚水在我眼眶裏打轉,我稍稍擡起頭,不想讓淚水落下來,模糊間,已經不見畫秋山的人影了。
起風了,裹着沙子的風迎面打到我臉上,眼睛裏進了沙子,疼得厲害,最終還是眨了眼,眼淚便被擠得奪眶而出了。
後來每每回憶起這一刻的畫面,我總是感慨:那幾滴眼淚,砸上了兩顆心,也砸透了百年光陰。
等到他的後背不再抽動、推開我擡起頭的時候,我才看到他早已被淚水模糊的臉和哭腫的眼睛。
我還是沒能知道他為什麽哭。
下了山,畫秋山早就在車後座睡着了,我推醒了他,只是想讓他往裏挪挪,別坐中間。結果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龔徽雨,打了個哈氣從車上下來,拉開門坐進了駕駛位。
車輛沒有駛向來時的土路,轉彎時拐進了那岑向陽和齊江月離開的隧道,我問畫秋山去哪,他說,回家。
隧道時有時無,越野車在林中穿行。返程的路上,一路無話,鵝毛大雪蓋了前行的路。
癸卯兔年,甲子月,己亥日,節氣大雪。
這是今年下的第二場雪。
乘風雪,赴歸途。
記2023年12月7日,于平河歸。
一切未完待續,我們終将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