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羅馬而來的人
自羅馬而來的人
“屋大維!捉到了!”少年在軍營裏左穿右插,朝好友的帳中跑去。
軍帳之內,屋大維依然看着手上的書,都沒肯擡頭看剛剛跑進來的友人一眼。
少年氣到瞪眼,“是你叫我打探消息的!”
屋大維一怔,這才猛地放下書,轉頭看向好友,“凱撒的計劃成功了,”他肯定地道,“我們捉到公主殿下。”
“是啊,成功了!我們捉到她了!”少年想要笑着慶祝,最終卻變成苦笑,“埃及人……背叛他們的公主殿下了。”
屋大維沉默下來。
這樣的結果,即便他們是敵方,也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兩年前,埃及女王與共治的弟弟埃及法老不和,爆發內戰,王室成員也相互殘殺。到了後來,除了女王和法老,埃及王室裏也就惟有女王最小的妹妹阿爾西諾伊公主幸存。
今年也不過十五歲的公主阿爾,帶領法老麾下的軍隊,對抗由羅馬人支持的女王軍,一度将羅馬的軍神凱撒迫退。
屋大維是凱撒的侄孫,原先是想着沒危險,随軍來開開眼界的,卻在那場連凱撒都被迫跳海逃走的戰争裏差點死掉。
公主阿爾,一戰名揚地中海。
卻被自己人背叛,雙手奉送給羅馬。
“屋大維?”少年催促道。他出身平民階級,要是沒有貴族友人的帶領,他可進不去看被捉的公主。
“……我知道。”屋大維站了起來,“我們去看看,阿格裏帕。”
去看看,迫退軍神凱撒的天才到底長甚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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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王宮,王座大殿。
屋大維和好友悄悄地溜進,無聲地走到邊上,躲在了凱撒的侍衛隊後方。站在前方的凱撒瞥了少年們一眼,亦只作不知,随他們去。
讓他們瞧瞧,凱撒覺得是好事。
“跪下!”王座上,立于女王身邊的女奴一聲令下。
兩旁的侍衛便一腳踢在少女的後膝處,強逼她跪下。雙手被綁,頭戴金冠的少女渾身傷痕,卻一直都沒有放棄反抗,好幾次要掙開束縛,幾個努比亞兵士都險些制她不住。
“啊!啊――!!”王座大殿裏,回響着少女凄厲的嘶吼聲。
“……”倚坐在黃金寶座上的年輕女子,手背托着下巴,望着王座下猶不死心的妹妹,眯了眯眼睛,“看來公主并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甜美的嗓音帶着冷酷的意思。
女奴會意,向侍衛遞去眼色,侍衛們便都放開了手腳,對公主動真格。
對公主動粗。
埃及的侍從都偏開了頭,就連羅馬軍隊中都有不少人不忍正眼去瞧。凱撒面無表情,不發一言,屋大維也神色平淡,只不動聲息地踏前一步,将感到反胃的友人擋到身後。
倒是王座上的女子看得津津有味。
大刑之下,血淚覆面的少女奮力地擡起頭,狠狠地瞪向王座上的異母姐姐。
“克麗奧佩脫拉,你會後悔的!”少女用嘶啞的聲音詛咒女王,“向羅馬人卑躬屈膝的你,将是毀了我埃及的千古罪人!”漆黑的雙瞳像是要噴火一般,階下之囚,猶是銳氣未減。
“阿爾西諾伊,”埃及女王卻只微微一笑,藍色的眼裏波光流轉,望着跪伏在王座下的異母妹妹,“他們都說你是天才,可我不記得你尚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只知道,現在應該感到後悔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她再次向女奴遞過眼色。
女奴便揮手,讓人将一名閹奴帶上殿來。
那是将公主阿爾一手帶大、公主心腹中的心腹。
公主這個時候才知道,反抗軍裏的奸細是誰。但連公主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是,揭曉的一刻,她居然并不覺得奇怪。公主只瞥了對方一眼,便轉開了頭。
她并未如女王所願表現出傷心失望。
但這當然還未完。
女王微笑着再讓人上殿。
有公主的将軍、有公主的兵士,也有公主屬地的子民。
一心想反抗羅馬入侵的公主阿爾,被恐懼羅馬的埃及子民們憎恨着。
比起榮耀,人們更想要的是可以活命的和平,所以登上王位的,是懂得權衡利弊的大公主克麗,而二公主阿爾,盡管才華橫溢、賢名遠揚,最終卻只落得衆叛親離的下場。
因為得民心者得天下。
失去民心者,并沒有甚麽好怨恨的。
現在,沒一個埃及人希望公主阿爾是他們的王。
直到這個時候,公主才忽然明白了這一點;而埃及女王就是想公主明白這一點。
女王望着妹妹眼裏的光漸漸熄了下去,掙紮的四肢亦冷卻,女王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微擡下巴,示意,最受女王信任的女奴便步下臺階,走到不再掙紮的公主旁,蹲下,擡手,摘下代表着埃及權力的眼鏡蛇金冠。
勝負已分。
女王克麗斜放着一雙纖細的美腿,側身倚着王座的黃金扶手,揚起紅豔的唇角,成為了整個地中海最驕矜的女子。
歷時兩年的埃及內亂,終于都塵埃落定。
羅馬的現任執政官.凱撒,由此至終地冷眼旁觀埃及王室的自相殘殺。他披着羅馬軍人的腥紅披風,背手而立。他不容許任何人挑戰羅馬的權威,而且埃及是地中海的糧倉,必須得重新收歸到羅馬的麾下。
凱撒心裏很清楚,只要埃及和羅馬之間的糧食海運穩了,他對羅馬城的統治也就穩了。這是他親自來到亞歷山大城插手埃及內亂的主因。
和埃及女王之間有私人牽扯,凱撒只是順手而為。
“羅馬人習慣天黑後不處理政事。”所以在女王打算處死公主之前,凱撒出聲,打斷了女王的肆意妄為。
讓女王獨大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埃及女王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她美麗的臉孔轉向凱撒,毫不掩飾女王的陰冷情緒,然後在凱撒冷淡的目光中,驀地展開如花笑靥。
女王張唇,溢出甜美的嗓音,恍若不知世事的少女:“我差點忘了,女王的宮殿中尚有遠道而來的貴客。為了讓客人賓至如歸,我很樂意在今夜學習羅馬人的傳統,讓貴客感受到我埃及的善意。天黑了,那就讓我們狂歡吧!”
女王需要羅馬的軍隊穩定國內局勢,由不得她不聽話。
“願兩國友誼永存。”凱撒微微颔首,有禮地回道。
他不介意在女王的識時務中,給她一點體面。
羅馬和埃及之間,即将在凱撒和女王的聯手下開始新的一頁。
而曾經不可一世的公主阿爾,癱倒在地,毫無反應。以往她一定會跳起來與羅馬人争辯的,此時卻恍若未聞,眼神一片死寂,發絲混着血水披散在臉上,僅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沒死。
埃及女王與凱撒把臂離開,女奴留下善後。女奴命人将公主拖下去,凱撒的男奴卻是踏前一步,擋在了女奴的身前。
埃及的奴隸與羅馬的奴隸,對視。
半晌,女奴退開,任由男奴将公主帶走。
落在了最後的屋大維,看着公主被擡走,鮮血順着女孩子的手腳滴落在地,就在半刻前仍然劇烈掙紮的公主,此刻一動不動。
“屋大維,走吧。”他的好友叫道,同時轉開了臉,沒再去看死了似的小公主。
“嗯。”少年轉身,跟着羅馬人的隊伍離開埃及人的宮殿。
走了幾步,兩個少年還是忍不住回頭了。被擡着的公主漸漸遠去,遺下一地血水,以及一只掉落在地的織金鞋子。不想再看下去的,是阿格裏帕,但現在上前撿起鞋子的,依然是阿格裏帕。
“一切都已經完結,多想無益。”屋大維背着手跟上,對好友說。
“但是,屋大維,你看,”半跪在地上的阿格裏帕将鞋揚起,往手裏比了比,“她還只是個連身量都未長開的孩子。”鞋子還沒他的一巴掌大。
“……”屋大維頓了頓,然後語調平板到恍若諷刺般開口:“與我們一般的十五歲,所作所為卻已經足以讓舉國抛棄,這不是一句孩子就能了事。”
“喂!你有必要這樣說嗎……”
“是我們。”屋大維打斷友人,“眼下想殺公主殿下的,是埃及人,而救下她的,是我們羅馬人,我不認為你還有甚麽好不滿。不名譽的,是埃及自己。我們還不如早點回去打點。在公主殿下歸降以前,凱撒是不會特別照顧她的待遇。”
阿格裏帕一噎。他望望友人,看友人貌似冷淡的眉眼,阿格裏帕驀地裂嘴一笑。
屋大維翻了白眼,背身就走。
“屋大維!你有沒有研讀過公主殿下的亞歷山大港海戰例?我給你做筆記吧!回去羅馬以後可以當功課交……”追上。
“你這多餘的同情心,早晚會将自己害死。”但朋友的小抄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因為就像你說的,我們是羅馬啊!”阿格裏帕走在友人的身邊,将染血的金鞋交給屋大維,“勝利的是凱撒,我們有寬容的權利,這也是我們的義務。你看,連凱撒閣下都是不忍的。”
“凱撒留她的命,不只是因為寬容。”屋大維用手帕将鞋子包好,握了在掌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還能感受到小公主的餘溫。
從纖熱的鋒芒,到冷卻死寂,餘下陣陣血的腥氣。
“我知道。但是,”走出宮廷,阿格裏帕望向埃及的豔陽,眯了眯眼睛,“你也不可以說完全沒有啊。屋大維,你也是的吧?”
屋大維才懶得理這樣的問話。
耳際卻紅了起來。
回到軍營中,屋大維叫奴隸打來水,親自将織金的異族鞋子洗幹淨,再重新包好,放在了阿格裏帕送他的海戰筆記本上。想了想,又将自己的游記放了上去,包成一疊。
比起戰例,屋大維在這趟随軍之旅中更感興趣研判的,是埃及女王向各個外邦借兵的政治手腕,以及凱撒最終的反間計。
公主阿爾與女王克麗對抗期間,同盟的法老被羅馬活捉,公主順勢全面接管法老的軍隊。然而,凱撒在海戰慘敗後,選擇将法老放了回去。法老對公主阿爾心生忌憚,便聯同厭戰的埃及人,将公主出賣給羅馬。
凱撒兵不血刃地活捉了公主。
有人說,因為多代近親的通婚,以致埃及托勒密王室的法老總是蠢的,但事實上埃及王室中同時屢現天才。無論是通曉七國語言的女王克麗,還是戰術上無師自通的公主阿爾,都不是好對付的。只可惜她們對上的是凱撒。
但無論如何,埃及內戰已告一段落,尚且年少的屋大維收拾好行裝,已準備好不日的回程和要交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