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盧明瑤默了一下。
她生在勳貴之家,自幼對京中豪貴的家事耳熟能詳,何況是天家的事。但盧七娘卻不應該知道。她自幼不被英國公重視,又有一個歌姬出身的娘,對天家的事,不該知道得那麽細。
自然,她也可以辯說,是盧老夫人告訴她的,反正一時半會,周弘煜難道還能去英國公府求證麽?
她悄悄地擡起頭,咬着唇,凝望了面前的天子,才驚訝地發覺,周弘煜今夜英俊的臉龐生出了滿面風霜的憔悴感,想到方才聽到的,來自西北角的十二聲喪鐘,心中不由覺得沉重。
她生而亡母,但這并不妨礙她感同身受周弘煜的喪母之痛。
想了想,她說道:“這是建給太後娘娘的高臺。”
周弘煜愣了一下,“你倒是知道的多。”
盧明瑤垂首,指尖輕輕拂過裙邊的流蘇,“妾也是聽宮人們說的。”
她怕周弘煜留在這裏,觸景傷情,忍不住還是問道:“陛下還是快些回含元殿吧,明天……”甫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周弘煜卻沒有再看她,而是擡眼,看向了遠方。
“這座高臺,是我阿爹修給我阿娘的。”他開口,說道。
盧明瑤一愣,不意他突然說起前塵往事,卻聽周弘煜繼續道:
“大概是三十年前嗎,我……哦,朕還在母後腹中,母後是在盛夏有了身孕,因而格外辛苦,父皇心疼她,所以盡管國庫并不充裕,還是建了這座高臺。”說到這裏,周弘煜突然笑了一下,“前朝的大臣們可都氣壞了,一個個都上折子‘陛下啊,你哪怕建座夏宮,也好過造個高臺啊。這十丈高臺,怎麽想都是效仿商纣建了鹿臺啊!’父皇被他們氣壞了,幹脆寫了一幅對聯,上聯道:象牙箸,白玉碗,還有肉林酒池!下聯道:妹喜抱,妲己笑,比幹心腸刨一刨。橫幅:朕做了哪個?”
盧明瑤也終于忍不住,在這樣不合時宜的場景裏,彎了彎嘴角。
“朕小時候,盡管母後一顆心全都放在父皇身上,對我便只剩下了嚴厲管教,但大體還是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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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弘煜的幼年時代,盡管母親張太後對他寄予了重望,要求十分嚴格,但他的父親仁宗皇帝卻真的不失為一個稱職的慈父。在他完成不了夫子的課業時,母親也許會盯着他,熬夜做完功課,但父親卻會大手一揮,讓他早些去睡吧。
在周弘煜五六歲的時候,由于乳娘的照看不當心,染上了風寒,病症加劇,竟然就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快一個月。在某個夜裏,他醒過來,發現父親就守在床邊,眼角甚至生出了皺紋。在寂靜的夜裏,他聽見父親默默的祈禱,願意用自己的十年壽命,換他一生無憂。
周弘煜就這樣,将這句幼年時聽到的話,記到了如今。
盧明瑤沉默了下去,心莫名地像被揪了一下。
“人之生死,皆由天定。太後娘娘也必然不願您太過傷懷。”
周弘煜卻沒有接她的話,而是繼續道:
“父皇命母後移居上陽宮的時候,我真的怨他。不止怨他,我還怨母後。”
盧明瑤攏緊了眉心,“陛下……”
“但後來,我不怨了,因為我懂了。”
仁宗皇帝冷待周弘煜,但最後還是将皇位傳給了他。不是因為他的親信自作主張,買通宮人,将定王推到荷花池裏淹死,也不是因為他在朝中的威望逐日高漲,大臣們紛紛擁護他的東宮之位,而是因為——他的父親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廢掉他。
他的父親,一生都在追求一個溫暖的家,而當結發二十年後,終于意識到妻子不能帶給他想要的一切的時候,他也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絕情地斬斷這一切。
二十年來,他傾盡天下,獨寵張皇後一人,但有幾分是因為張皇後本人,有幾分是為了圓自己一個溫馨的家的美夢,已經不得而知。
而張皇後呢?她絕非不愛仁宗,也并非不愛周弘煜,但她也愛自己,而且每每以自我的方式去愛身邊的人。她美麗,富有才智,自信到了驕傲的地步,于是她向丈夫索取,對兒子嚴苛,甚至将兒子當作禮物,用他的婚事,來報答昔年的恩情。
他們都是愛他的。
在若幹年後,他終于可以相信這一點。
但都以一種錯誤的方式。他想。
若幹年後,他終于遇到了一個對的人,但上天卻用結局告訴他,他們的故事是錯的。
“朕的父母,年少時,曾經相約白頭,但最終反目;朕和朕的妻子,鹣鲽情深,卻陰陽兩隔。這時間的感情,何以如此難以圓滿。”周弘煜看了她一眼,突然問道。
盧明瑤看着他,久久沒有說話。
隔了好一會兒,避開他的兩道深邃的目光,低聲道:“情愛之事,若是美滿那麽容易,那些講癡男怨女的話本子,便不會賺得那麽多人的眼淚了。”
周弘煜卻“哦”了一聲,“你還看話本子?”
盧明瑤:……
她摸着微微發皺的裙角,努力汲取夜來的芳香,“妾沒有看過多少,但總還是聽說過的。實則,妾并不大喜歡那些故事。”
“不喜歡?”周弘煜神色一動,饒有興趣地睇了她一眼。
盧明瑤點了點頭。
她确實不喜歡那些話本故事裏的癡男怨女。
小的時候,她長在英國公府。英國公的庶出子女衆多,光是正式擡進府裏的良家妾生的郎君娘子就有十來個。孩子多了,不免就有管不到的地方。
她還記得盧三娘,和盧秀瑤的年齡差不了多少。有一次,她們一同在家學裏上課,盧三娘就拿出了一本新出的話本子,大概是講着癡情小姐俊秀才的故事,被盧秀瑤發現了,便立刻報給了張氏。
張氏平時最讨厭庶子庶女,何況庶女在她眼皮底下看這些有傷風化的東西,立刻就把盧三娘禁了足,後來把她嫁給了一個坡腳商人——這年頭庶子庶女的命運如何全看主母心情,但凡男人不傻,便不會質疑妻子在後院的管家權。
只是,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俊秀的狀元郎來救盧三娘于水火。
“妾只是想,天子殚精竭慮于廟殿,群臣争辯不休于朝堂,烏頭百姓,無不有自己的生計奔波。人生不易,于感情上便看開些吧。”
周弘煜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倒是不知你了悟塵俗。”
看得出,比之剛才,他眉間的郁氣已然疏解了很多。
盧明瑤只是淡淡地道:“妾嘴笨,不知道怎麽寬慰陛下。妾本來想,不如告訴陛下,太後娘娘必登極樂之天,或同先帝來世再修姻緣;雖然文德皇後不能與您白頭,後宮佳麗如雲,陛下定能再遇佳偶。但這樣的話,您若是想,自己也當能說給自己聽。可見是排解不了的。世事便是如此,遇糟糕境況,确實可以安慰自己未嘗沒有轉圜之機,但也不妨開解心腸,遇之自當安之,盡可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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