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你在怨恨。”
良久,張太後忽然道。
周弘煜愣了一下,笑道:“我有什麽可怨恨的呢?”
他已經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他還有什麽可怨恨的呢?
張太後嘆了口氣,緩緩道:“你恨命運不公,讓你失去心愛之人。所以你時刻憤懑,對臣禦,你究小錯而施極刑,對瑤娘,你更是如此。因為你覺得上天不公,使你痛苦,故而你要将這痛苦也帶給他人。”
周弘煜只是冷淡地、無謂地開口道:“母親,您并不了解我。誠然,我的痛苦是上天給我的,但他們的痛苦都是自找的。”
張太後搖了搖頭:“方才臨川為了徐玄的事來找我了,但我并沒有為徐玄求情的意思。陛下,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要做一個孤家寡人,所謂不偏聽不偏信,絕非是絕情絕愛。這幾年來,你近女色,輕易便降罪懲處臣禦,旁人都當你是傷心過度,但我是你的母親,我了解你,你便只是在折磨自己罷了!”
話說多了,張太後又開始劇烈地咳了起來,她咳得那樣厲害,仿佛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了,節姑當下就慌了起來,沖着門口守着的宮人喊道:“還愣着作甚麽?傳太醫啊!”
張太後卻捂着胸口,喘道:“不許叫,都出去……剩我同陛下便可以了。”
周弘煜還在怔楞間,擡手打斷她:“去請禦醫來。”
然後他看着張太後,坐到了床邊,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就那樣靜靜地看着她,看得讓人心疼,良久,他才緩緩道:
“我是怨,怨天道不公。惡人往往長命百歲,坐享富貴,好人卻每每一無所得。我們這些人,包括您,母親,當然也包括我,手上都曾沾染鮮血,可阿婵呢,她從不肯做一點壞事,緣何是她?!”
張太後面色一滞。
周弘煜又苦笑道:“我以為我是天之驕子,可以改變這濁世的不公,到頭來,反而是我的一時心軟,害了我的妻子。”
一時間,母子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天色漸漸地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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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拉出了一道血紅的長影,也是在這樣一個蕭瑟的秋日傍晚,産室裏的宮人跑出來,哭着請罪,告訴他皇後難産,快不行了。
怎麽會不行了了呢?
他分明準備好了一切,從接生的穩婆,到喂養的乳母,甚至是給孩子玩耍用的宮室,他都準備妥當了。
在阿婵進産室的時候,他甚至還在想,孩子的洗三禮那天,他要說些什麽祝福的話才好。
照例,後妃若生下皇子,當加恩母氏,但他知道徐氏為了尚主,向來是對阿婵不管不問的,因而已默默地決定好了,無論她這一胎生的是公主還是皇子,他都要恩封一手養大阿婵的外祖母盧太夫人。
怎麽會就不行了呢。
阿婵死後,他下令徹查産室裏所有的人——其實也不需要怎麽徹查,當天夜裏,為阿婵接生的穩婆便上吊自盡了,她曾受過嘉妃的恩惠,不忿周弘煜殺弟的惡舉,于是寧願賠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報嘉妃的恩情。
然而諷刺的是,促使周弘煜在奪權後留下嘉妃的性命的原因,便是妻子有孕,懇求他,為腹中的孩兒積德。
周弘煜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母親,您其實并不了解我,也不适合來教導我。”他終于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一句在二十年前或許就該宣之于口,但等到今天終于能大大方方,毫無顧忌地說出來的話。
“您覺得我經喪偶之痛,便一蹶不振,乃至常懷憤懑之心,對周圍的人都飽含惡意。但母親,我懂得何為自制。我所做的一切都絕不會妨礙我作為一個天子的職責。”
張太後尖聲打斷他:“我從不憂心你是否會做一個好皇帝!但你便要這樣孤獨終老麽?母親不求你寬待他人了,便寬待你自己吧!”
太醫到了。
周弘煜就站在旁邊,冷眼看那個小胡子老子問自己的母親診脈,在母親剛才那樣的一番話轟炸後,他現在神思阻滞,一顆心都有些麻木了。
寬待自己,絕無可能。他想。
周弘煜是走回含元殿的,趙光和擡辇的宮人在他身後低眉順眼地跟随,秋夜的風獵獵作響,桐花簌簌,落了一地,有一朵,沾到了他身上。
他要如何寬待自己?
若幹年前,父母失和,曾經疼愛他的、無比偉岸的父親轉眼間便對他棄之如敝屣,那時他尚可撐着一口氣,想着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堯舜之君,完成父親也不曾做到的創舉。
但如今呢?他摯愛的女子已經和他陰陽相隔,他為之兢兢業業的國家破破爛爛,前路茫茫,他突然覺得疲憊,感到了冷。
盧秀瑤從蓬萊殿匆匆趕到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張太後坐在梳妝鏡前,執着一把玉梳,輕輕地劃過發尾——那曾經的如瀑青絲,已經染上了點點雪白。
宮人通報盧秀瑤來的時候,她都不曾停下手中的動作,廣袖擡動間,仿佛一陣風,輕輕地拂過了。
張太後竟然穿上了朝服!
盧秀瑤悚然一驚,跪在旁邊,泣道:“姨母,您這是……”
張太後回過頭,突然對着她,笑了。
人們常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到今天她才明白了此中的含義——縱然年華老去,美人的美依舊觸目驚心。
“瑤娘,過來。”她輕聲喚道。
盧秀瑤便把臉貼得更近了一些。
張太後看着她,伸出手輕輕地摩挲着她如花的面龐,良久,柔聲道:“我這裏有兩份懿旨,你自選一份吧。往後,我便不能再護着你了。”
節姑流着淚,端來了一個暗黑底牡丹花紋的漆盤,上面放着兩卷錦帛,正等待着它的主人自行挑選。
盧秀瑤顫抖着打開了左手邊的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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