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三更過,徐宅內仍是一片燈火通明。
書房裏,一豆燈火,忽明忽暗,照出了如今的徐氏家主徐尚沉默的臉龐。
徐尚這一年四十有五,盡管已過不惑之年,兩鬓稍染風霜,但從他臉上還是不難看出年輕時驚才絕豔的絕世風流,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徐家長子,曾令多少京城貴女暗自傾慕。
胞弟徐玄跪在他腳下,哀聲訴道:“我若早知範耘這豎子是如此德行,又怎敢替他隐瞞……”說着哭了起來。
徐尚打斷他,冷笑:“你如何不敢?美人金銀壯人膽。你可知這次淮陽郡決堤,所累的百姓有幾多?”
徐玄和徐尚一母同胞,徐太夫人年過三十才生下這個小兒子,平日裏寵愛之極,和徐尚年少便以才學聞名天下不同,徐玄一直文不成武不就,最後還是靠着蔭封入仕,又接着父兄的名望,一步步進了禦史臺。
此次淮陽決堤,根源在于淮陽郡守勾結當地的望族,貪污了朝廷撥下的修建堤壩的銀子,草草了結了工程。當地的士子早有看不下去的,事前串聯了朝中淮陽籍的官員,要彈劾這淮陽郡守,但淮陽郡守範耘卻買通了在禦史臺任職的徐玄,壓下了此事,朝中官員懾于徐氏威名,不敢做聲。
徐氏在前朝時就是金陵大族。武皇帝逐鹿中原,徐氏先祖就為幕僚,先後做過兩代帝師,死後被追贈太傅,累到今上這一朝,徐家已經出過三位宰相并無數進士。可以說,徐氏是真正的簪纓世家,英國公府這樣的開國勳爵比之還要落後一乘,當年盧氏女和徐家宗子徐尚的婚事,若論起來,還是盧氏女高攀了。
也因此,當年英國公提出以徐婵代盧明瑤嫁給東宮,仁宗皇帝雖然惱怒英國公府的小人行徑,但最後還是同意了。但徐氏和盧氏的交情,因着這樁婚事,也基本就走到了盡頭。
——當初盧太夫人非要将徐婵抱到英國公府養着,徐氏族人本就是不贊成的,“我家好好的女兒,又不是養不起,送到外家去還不定傳成什麽樣子。”雲雲的話,不知說了多少車。但盧太夫人十分堅決,加之當時的徐氏家主,徐尚的父親,對從小看着長大的兒媳早亡一事有感愧對英國公府,這才松口答應了。
誰知後來就出了徐婵代嫁這樁荒唐事。
英國公盧邠在禦前提議,仁宗皇帝直接就降旨到他家來,難道徐氏還能說“不行,我們覺得東宮沒前途,這個女兒我們不能嫁?”
只好認栽。
卻不知世事難料,時至今日,英國公府每每為毀去盧秀瑤和今上的婚事而後悔不已,徐氏卻憑着已故文德皇後外家的身份,不知賺得了多少好處。
然而今夜,這個曾經自诩清貴的家族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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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尚站在燭影下,不過幾日功夫,整個人瘦了一圈,眼底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想起方才胞弟徐玄跪在自己腳下苦苦哀求的一幕,臉色不由更為晦暗幾分。
半晌,他仿佛終于下定決心,開口道:“常言道:君子以德,五世而斬。不修內闱,所以才會禍起蕭牆,今日不是我不願救你,而是徐氏一族的名聲,容不得被你一人所累。”
徐玄軟軟地癱了下去,諷笑道:“徐氏一族的名聲……妻子去世不滿百日便迎娶臨川長公主的時候,怎麽就不講了?”
徐尚面色一變,卻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就有值夜的家丁七嘴八舌的勸解聲:“老太太,這麽晚了,老爺正在同二老爺談話呢,欸,您不能進去……”母親發了狠,大罵道:“都起開!”
徐尚感動一陣頭暈目眩。
再眨眼,母親已經闖了進來,身後還躲着徐玄的妻子荀氏,不用想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就走上前幾步,扶住母親,低聲道:“這樣晚了,母親快些歇下才是,怎麽還來前院呢?”又瞟了一眼荀氏,淡淡道:“弟妹,還不服侍母親歇下麽?”
荀氏臉一紅,嗫嚅道:“是母親要來……”
徐太夫人一聲喝斷:“夠了,不必說些彎彎繞繞的!你且給我一句明白話,你弟弟,你是保還是不保?”
徐尚的手仍搭在徐太夫人胳膊上,聞言輕笑一聲,面色漸漸轉冷,淡淡道:“保不得。”
“你!”徐太夫人氣得面色漲紅,疊聲道:“好!好!好!好個高風亮節的徐尚書,老婦教子無方,使家門蒙羞,不如讓老婦代子受過!”說罷,趁着衆人不備,就要往一旁的燭臺撞去,幸好機靈的下人死死地抱住了她。但饒是如此,徐老太太還是不住地喘着粗氣,差一點就要暈死過去——畢竟上了年紀。
徐尚一陣青筋暴跳。
“尚郎!”
臨川長公主今夜本是很早就歇下了,她和徐尚成婚後,生有三子一女,前段時間幼子一連幾個月纏綿病榻,她又驚又怕,一直守在榻前,好不容易幼子痊愈了,她自己也病倒了。
半夜忽然被心腹來報前院出了大事,老夫人以死相逼,要丈夫保住闖下大禍的小叔子,她不得已,只能強撐着病體,匆匆前來。
到了書房,看着滿室狼藉,滿臉焦色的丈夫,和抱着婆母哀嚎的小叔子夫婦,臨川長公主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冷冷地吩咐道:“今晚的事,就止于門內了。若是讓我在外頭聽到了什麽,今晚伺候的人就都發配到莊子裏去,一個也不留!”
仆婦家丁自是無不唯唯應是。
她又親自攙起徐老太太,半軟半硬地道:“母親,地上涼,還是回屋子裏歇着的好。”又看了一眼在旁邊佯裝抹淚的荀氏,輕笑:“弟妹快扶着母親回房吧。這更深露重的,若母親着涼的,不是更不孝麽?”她刻意咬重在“不孝”二字上,又正色對徐老夫人道:“國朝以孝治天下,老爺畢竟是朝廷命官,若傳了出去,說老爺不孝順母親,老爺也怕是只能辭官回家了。我原是不要緊的,老爺在朝為官,我便為老爺操持家務,老爺歸隐,我也樂得同他畫鳥鬥魚,但母親若是還想着二弟,便不要做這樣損害老爺的事了。”
徐老太太氣的夠嗆,但她對這個公主兒媳,向來是不敢放肆的,只能忍着氣,低聲道:“我也不敢指望我這個兒子了,但求公主能看在老婦的薄面上,救救我兒罷!”說着作勢要跪下去,臨川長公主身旁的仆婦眼疾手快,穩穩地扶住了她。
臨川長公主輕笑一聲,以袖掩面,“我聽老爺的。”
***
“尚郎。”
衆人走後,書房裏只剩下徐尚和臨川長公主,夫妻二人對望一眼,臨川長公主低聲喚道。
徐尚走過來,攬住她的肩,微微嘆了一口氣:“回去歇着吧,外頭的事,你不必管了。”
臨川長公主秀美颦蹙,嗔道:“我好歹是國朝公主,在你眼裏就這般不得用?”她環住丈夫的腰,嘆道:“我明日就入宮。我好歹是天子的姑姑,他不至于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
事實證明,臨川長公主想多了。
她一連兩天遞上入宮求見的折子,但今上就是不回複她,既不說準她入宮,也不降旨申饬徐家和長公主,臨川長公主知道,這是她這個侄子在給徐氏留最後一道遮羞布了。臨川長公主心中又羞又氣,當下吩咐近侍:“備車,去興慶宮。”
她不信自己的這個皇嫂也能絕情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