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落
日落
由西向東穿過西安城市,周燦她們再次上路,繼續這場沒有計劃、意料之外開始且不知何時結束的旅程。
轉眼已是半個多月,周燦雖然注冊了一個全新的賬號,但卻從來沒有往上面發過什麽東西。沒有人知道這個小號的背後是誰,周燦也不用它浏覽任何信息,但在某一次星夜趕路之後,周燦将它的名字改成了她們兩個的名字首字母縮寫。
說是心血來潮,也是斟酌良久。
周燦盯着屏幕上的個人簡介頁面反複地看,名字改了,那麽頭像該換成什麽樣的呢?
她打開相冊,很想把她們的合照換上來——就是在夕陽下拍的那一張,周燦非常非常喜歡這一張——可是蘇烈不喜歡這樣的高調,她只好作罷,只把這張截掉面孔後設為背景,然後換了張蘇烈的背影照到頭像上。
“看什麽呢?”蘇烈爬上副駕駛,把手裏買的無花果遞過去,“嘗嘗。”
“從哪弄的?”周燦放下手機,接過來其中一個,“好香啊。”
“剛我上完廁所出來,看那有賣的就順手買了兩個。”蘇烈見她掀了葉子就要吃,趕忙攔住她,“剛大爺跟我說,這玩意你要先拍一下才好吃。”
周燦立馬反應過來,“哦,是是是,我看人網上也是這麽吃的。”她把葉子蓋回來,在中間拍一下,“好像說這樣它那個糖分會更均勻。”
“好像是。”蘇烈也拍了一下,但她使勁有點小,無花果只淺淺地矮了一小節下去。
“你得稍微使點勁,別這麽小心嘛。”周燦說着,一巴掌招呼到上邊給她拍成了無花果餅,“這樣。”
蘇烈看看手裏被拍得很狼狽的無花果,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找酒店了嗎?”她啃了口無花果,被甜得有點牙疼,“好甜。”
“這邊晝夜溫差大,糖分積累多。”周燦抽了張濕紙巾擦手,說:“我在網上看到一家家庭化酒店,看起來環境不錯,價格稍微比酒店貴一點,但是比酒店配置好,比如客廳啊廚房這些都有,就跟平常自己家一樣。”
蘇烈點點頭,“聽起來還不錯。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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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就在前面城裏。”周燦用水沖了沖嘴裏的甜味,說:“聽說這家家庭化酒店對面有個公園,裏面有座唐朝還是什麽朝代的紅塔,咱們可以去看一看、打個卡。”
“好。”蘇烈系上安全帶,比比下巴示意她開車,自己則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無花果,望着窗外發呆。
口袋裏的手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震動,蘇烈暗暗深呼吸,抽出手機,把來電號碼給拉黑了。
“誰啊?”周燦問。
“沒誰。”蘇烈看着屏幕上的“婆婆”兩個字,回複道:“騷擾電話。”
——要債的騷擾電話。
“哦,我也經常接到,都不知道她們怎麽搞到的手機號,煩死個人。”
“是呢。”蘇烈随口回了她一句,她打開自己的賬單,看着上面的數字,根本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心慌、煩躁,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
她趕快往周燦那邊瞟了一眼,見她正專心致志趴在方向盤上看路,才算略略松了口氣。
這邊天黑得更晚,大概十點多才吃晚飯,周燦她們把行李提進酒店,決定先簡單收拾一下再出去覓食。
“這裏還挺像家裏的,是自己家改的吧?”蘇烈鑽進廚房,東看看西瞧瞧,中意得不得了,“這裏能做飯嗎?”
“可以的,我問了老板娘,她說這裏的食材調料什麽的可以随便用。”周燦一進門就攤倒在沙發上,打開電視調着臺,“這是這家酒店的特色,貌似是幾家聯合做的,把這半棟沿街樓給弄成了酒店,也就是說這其實就是小區的短期出租房,咱們跟人業主住的是一樣的。”
“怪不得。”蘇烈擰開煤氣看了看火,提議:“咱們今晚看看哪裏有超市,買包挂面回來明早煮。”
“行吧。”周燦其實更想吃手擀面,但又怕蘇烈累,只好妥協,“那咱們最好還是早一點出去,這邊超市關門都早。”
“那咱們現在出去買吧,順便逛逛公園,你不是說有個紅塔麽,咱們去那裏看看,等天黑了就看不着了。”
“行,那咱們晚上逛完了就直接去吃飯。”
周燦點點頭,像平常一般跟她出了門,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平平無奇的平常,也會成為一次翻天覆地的特別。
超市離她們的住處不遠,來回不超過五分鐘,所以來人決定先去逛一逛公園,等回來的時候再去買東西。
公園其實并不大,四下裏看起來與尋常公園無疑,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座紅塔。周燦發現這座城市為了襯托這座紅塔,将附近許多建築都漆成了濃磚紅色。
“這裏真好看啊。”周燦拿出手機,給夕陽籠罩下的紅塔拍照,“很出片。”
蘇烈點點頭。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周燦說道,“今天夕陽特別好。”
“不止今天。”蘇烈走進周燦的鏡頭,眺望着遠遠的夕陽,說:“西北的天沒有不漂亮的時候。”
“我來得少,不過這小半個月确實發現了,這邊的天比之前城市裏好看很多很多。”
“我們可以在這裏待久一點。”蘇烈擡了擡下巴,“拍好了嗎?”
“好了。”周燦說着,一邊回看成片,“你的衣服是藍色的,跟紅色的背景很有對比。”
蘇烈走上前,“我給你拍。”
“我就不拍了,昨天沒洗頭。”周燦收起手機,“咱們再往前走一走吧。”
“好。”蘇烈同她并肩走着,路兩邊的青草長得很好,伸出來的枝葉蹭過人的腳踝癢癢的。
周燦聳聳肩,總想找一塊小石頭來踢一踢,可是這公園的地面偏又幹淨的可怕,大理石路面上連一粒砂礫都找不到。
她于是矮身揪了根草葉,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開口:“蘇烈。”
“嗯?”蘇烈扭過臉,看着她。
周燦對上她的眼睛,許多許多話堆在喉頭,但她嘴巴動了動,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蘇烈看她臉色怪怪的,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
“啊?”
“我就是想問問,咱們幾點去吃飯。”周燦垂下目光,把草葉折了一下又一下。
“你餓了?”蘇烈停下腳步,“那我們回去吧。”
周燦沒有說話,手上不停地扭着草葉,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蘇烈看她看,轉過身,按原路又走回去。
周燦瞧着她纖弱的背影,就那樣被陽光籠罩着,一點點淡漠的雲在天上飄着,穿過她的頭發,然後被風吹散了。她心中升起濃濃的寂寞,總覺得同她之間始終有種若即若離的滋味,說不上哪裏不對,但她能感覺到蘇烈始終做不到對自己完全坦誠。
這種感覺是十分難過的,清醒地意識到之後會讓人非常難熬,周燦近乎迷戀地看着她,那一瞬間蘇烈的背影在嚴重被剖解融化,像母親像姐姐像朋友像一切讓她感到安全感到溫暖感到舒适的人,所有的情感似乎都能在她身上得到迸發。
周燦很有一種沖動,想現在就沖上去抱住她。
可是她沒有。
她深吸口氣,不停跟自己說,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走啊。”蘇烈走出一段距離後不見周燦的影,轉頭一看她還在原地發呆,“想什麽呢?”
再等一等……
周燦擡腿跟上來,依舊沉默。
她們走出公園,蘇烈回頭瞧了她一眼,在長椅上坐下。
周燦看着她。
“坐這看看夕陽。”蘇烈拍拍身旁的位置,“很久沒有認真看過夕陽了,一塊?”
周燦在她身邊坐下。
“現在是九點多了。”蘇烈說:“等會兒該吃飯了。”
“嗯。”
“你看那邊的雲,很長很長一條。”
“嗯。”
“等太陽完全落山,天空會變成墨藍色。”
“嗯。”
“非常漂亮。”
“對。”
“嗯。”蘇烈應了聲,打住了話頭。
兩個人并肩坐在長椅上,沉默地看着夕陽,微風一陣陣卷過,馬路上車來車往,她們遙望着同一個方向,相隔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良久,墨藍色逐漸掩蓋天幕,夕陽的餘晖慢慢變淡變淺,快十點了,今天的太陽馬上就要成為過往。
蘇烈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遠處樓宇的剪影完全變成黑色,再看不見一點細節。頭頂的藍色開始變濃了,蘇烈忽然笑了下,舉頭望着天空,說:“明天是個好天氣。”
周燦轉頭看着她。
蘇烈也回頭看了她一眼,依舊是笑着的,只是眼尾有一些微微的瑩亮。
然後她站起身,朝着馬路走過去。
是該回家了。
周燦撐着膝蓋站起來,卻沒來由感到一陣心慌,一種濃烈的孤獨從心底一下子炸開。
她下意識擡起頭,循着蘇烈的方向邁出一步。
然而下一秒,周燦眼前猛然黑了,耳裏充斥着嗡鳴,緊接着是劇烈的天旋地轉,雞皮疙瘩從全身炸開,巨大的孤獨由四面八方強勢地壓來,将眼前的畫面不斷推進,推進,再推進!放大,放大,無限地放大!
“砰——”
一聲巨響過後,淩空飛過的一抹藍色轟然落地。
周燦愣了下,足足兩秒鐘之後才想起來尖叫,失聲的,歇斯底裏的,用盡了全身力氣地尖叫。
她瘋狂奔跑過去,膝蓋蹭着柏油馬路一路擦到蘇烈身旁停下,然後她就目睹那抹藍色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淡,變灰然後變白。
她伸出手去觸摸她的臉,卻意外地發現自己手上沾滿了紅色。
紅色。
血液是紅色的。
周燦的手心和膝蓋是紅色的。
蘇烈的頭發上全是血。
血從她腦袋後面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滲進柏油的縫隙中,什麽都看不見了。
周燦猛地彈動一下,然後眼前黑掉。
太陽徹底落山了。
-
周燦用密碼打開了蘇烈的手機,從黑名單中找到蘇烈父母的號碼,撥通。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到蘇烈從未同她提及的過往。
她把蘇烈的死訊告訴了他們。
得到的回饋卻是能拿到多少賠償。
周燦沒跟他們說,在對方的咄咄逼問下挂斷了電話。
她翻閱着蘇烈的短信和微信,一張一張看過她的相冊,即使沒有加總,那一串串冗長的負債金額也足以觸目驚心。
原來你每天都是這樣的提心吊膽的嗎?
所以你不開心,是嗎?
周燦翻閱着相冊,當翻到相冊中的自己的時候,她一下哭了出來。
所以為什麽要走呢?不喜歡自己嗎?怎麽就舍得呢?
周燦不理解,人難道只能永遠被困在痛苦之中嗎?任何一丁點的歡愉,難道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嗎?
那麽既然要懲罰,為什麽帶走的不是自己呢?
她才是罪魁禍首,才是元兇,才是原罪。
該死的應該是她。
周燦撲倒在枕頭上,真恨這個世界,恨所有的一切,恨每一天的日出和每一秒的日落。
周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委頓了多久,家裏的窗簾一直拉住一半,每一天的家裏都是朦胧又混沌,地上滿滿當當堆滿了紙球,像一點點現出原形的白骨,差點把開門進來的荀昇經給吓到。
說實話,荀昇經是第一次看到周燦這幅樣子,面容枯槁,體态佝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他沒什麽資格去說什麽,她對蘇烈的感情他一開始就知道,從他在SUV上強壓下心裏的嫉妒開始,他就注定了不能對這段感情插一句嘴。
周燦哭得歇斯底裏,半日之間把殘留的半條命又哭去了四分之一。
荀昇經抱着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的精氣一點點流逝的實感。
因為沒有給蘇烈的家人談攏,所以葬禮上周燦沒有叫她的家人來參加。
說是葬禮,其實不過只有她和荀昇經兩個人去了火.葬.場,從送進去一整副遺骨,到抱進懷裏一只木盒,周燦臉上的表情低沉得近乎平和,說一定帶她回家。
荀昇經怕路上麻煩,找朋友借了架直升機,一路暢行無阻地把她們送了回去。
在飛機上,周燦整理了她們從重逢到最後一天的所有照片和細節,細細地編輯好,然後在她們名字縮寫的賬號中全部發表。
去往蘇烈的家之前,22歲的周燦捧着木盒讓荀昇經幫忙拍了張照。
這是她們的最後一張合照,拍攝于她們重逢後的第35天。
那一年再過22天,蘇烈恰好35周歲。
周燦把關于蘇烈的所有一切全發到賬號裏,然後回到片場,一股腦紮進工作中去。
她沒有再接任何新的工作,眼下手頭上的每一天都像在收尾,直到結束時,周燦已然成為全國熱度最高的旅行博主,原個人賬號的粉絲數也日益升高。
所有人都目睹她再次爆紅。
但周燦個人賬號注銷前的最後一條動态,卻是永久退出娛樂圈。
生日那天,周燦一個人來到了蘇烈的墓前,她已經失眠很久了,每天不過三四個小時的睡眠和長時間的哭泣讓她本明亮的眼睛布滿了血絲,晦暗而醜陋。
但她不在意,每天吃下去的安眠藥全部充當安慰劑,只是能夠提醒她這具軀體尚且活着,所以她吃得越來越多,到後面不分時間都在吃,吃多少也沒有定數,可她還是睡不好,總是非常非常疲倦,說話呼吸都仿佛成為了一種負擔。
“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是周燦說的第一句話。
“我很想你。”周燦很累很累,這幾個字仿佛讓她吐出來巨大的生命。
她眨着眼睛,動作非常非常遲鈍,她緩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第三句話:“我愛你。”
說完,周燦慢慢地倒了下去。
在那一晚,天空沒有一顆星星,她回想起她短暫的一生,但此時此刻竟沒有一絲一毫讓她感到牽挂,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薄,越來越模糊,到最後,她只能看到墓碑一樣的,沉痛而肅穆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