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謝鶴雲眉目微垂,眼底深若幽海的陰郁化開了些,目光不閃不避,和從屋內走出來的女孩對上了眼。
他看着眼前抱着西瓜,目光警惕如小獸般盯着他看的小女孩,心裏想,這就是小豬?
好奇怪的名字。
這般想着,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度轉向抱着一半西瓜的瘦弱女孩,少年人的薄唇抿成條平平的直線,昏暗光線下唇角顯得鋒利起來。
林奶奶語調平平,簡單介紹:“家裏只有我和小豬兩個人。”
她顯然對林家的家庭情況不想過多言語,随便指了指屋內,就示意謝鶴雲進去。
謝鶴雲敏感地感受到,她對待謝家司機的那種完全流露出來的熱切褪去,看他就像遠方來的某位普通客人,态度不冷不熱。
他想起謝家給的那疊錢,心裏忽然閃過一絲念頭,唇角往下一撇。
小豬往門口走了兩步,瘦弱的小身板在光下明亮了些,露出灰撲撲的半張臉,正好擋在謝鶴雲身前。
她嘴裏哼哼兩聲,抱着西瓜,中間插着個鐵勺子,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
這個家的人員結構看起來很簡單。
謝鶴雲想着未來還要在這裏住上十幾天,不由得要關注起這一老一小,勉為其難開始仔仔細細打量起未來的鄰居。
小豬帶着頂比她肩膀還寬的草帽,帽檐嚴嚴實實遮住額頭。
見到陌生人進了家門,她也不說話,微微仰起頭打量謝鶴雲這個陌生的闖入者,露出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眸,直愣愣的和謝鶴雲對視。
謝鶴雲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是一雙比小鹿還清澈透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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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瞪得圓圓的,眼底深處燃着一小簇幽暗的火,鑲在面容中,只覺得整張臉都生動明亮起來。
這麽個小屁孩他還對付不了。
謝鶴雲撩起眼簾,故意和小女孩冷冷對峙。
想象中哇哇大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女孩當着他的面,眨了眨亮亮的眼睛,将西瓜中心那塊最脆甜的位置送入口中,目光還直直放在他身上。
不太禮貌,但謝鶴雲覺得自己心中并沒有多少被冒犯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她的目光太清澈。
他冷靜地繃住臉,繼續觀察眼前唯一的活物。
頭上帽子的年齡或許比她還大上很多,草編的帽面上像是抹了一層深褐色擦不掉的陳年污垢,看得謝鶴雲眉頭不知不覺皺了起來,他的手指不自覺搓了一搓,對這地方的評價又往下走了幾分。
只恨不能将司機叫回來,将他送出這鬼地方。
林奶奶壓根沒有看得出小鶴微妙的心思,一把徹底推開門。
謝鶴雲才看得屋內究竟是何光景,目光落在地上時覺得有些不對勁,低下頭看,才注意到屋子地上沒有鋪地磚,甚至不是水泥,而是連成一片的黑土。
條件艱苦,愛住不住。
謝鶴雲臉都黑了,用腳碾了碾凹凸不平的地面,老謝是真狠心,給他選的這破地方呆兩個月。
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咬了咬牙,舌尖抵住上颚,下颌緊繃成一條銳利的線條,即使這樣,他還是不肯低頭向老謝認輸。
在林奶奶的招呼聲中,少年人修長的手指牢牢抓住行李箱的把手,一個用力,輕易将箱子拖進屋內。
兩個月就兩個月!
林奶奶又喊了一聲小豬,在門口的水盆裏洗了洗手,引着謝鶴雲進屋,拉亮挂在房梁上,懸下來的燈泡。
房間裏頓時亮堂了些。
她瞥了一眼小豬手裏的東西,随意地說:“分一半西瓜給小鶴哥哥。”
那女孩接收到了謝鶴雲返回去的敵意,兩三步上前,叽裏呱啦和林奶奶說了一通溪雲方言,語速又快又急,方言像山裏的地勢崎岖蜿蜒,晦澀難懂。
謝鶴雲如聽天書,連蒙帶猜出開頭的奶奶兩個字,後面的話只聽了兩句就放棄,不再試圖猜測她們究竟在說些什麽,冷靜地撇過頭,暗地裏餘光默默放在小豬身上。
她上身穿着件水綠色的背心,下面穿着黑色短褲,已經洗得發白,露出來的手臂是小麥色的,踩着一雙不合腳的大碼粉色水晶拖鞋,叫謝鶴雲想起他無意之間刷到的搞笑短視頻。
小豬這名字有點意思,襯人。
謝鶴雲想着,也就笑出了聲,惹來祖孫兩人同時疑惑的回頭。
他慢吞吞斂了笑,淡然回望過去。
屋內僅有的光源來自于頭頂上的燈光,還會有屋外小蟲子的聲響。
照得少年人眉骨優越,神情淡漠,和眸光連成一片星河。
可惜在遙遠的溪雲村裏,無人欣賞。
小鶴只能孤獨地低下頭,啄了啄華麗的尾羽。
祖孫兩人同時都停了嘴,林奶奶在孫女單薄的背上拍了拍。
小豬便噘着嘴,走過謝鶴雲身邊時,她将半塊西瓜緊緊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什麽絕世寶物。
謝鶴雲垂下頭俯視着剛剛到他胸前的女孩,她看着比他小很多,又比六歲的小表弟大一些,但是也大不了多少,約莫十歲出頭,看向他的目光很不友善。
小豬看着有些營養不良,個頭剛剛到他胸口,還是個沒長大的小蘿蔔頭。
謝鶴雲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新奇。
家裏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堂妹表妹個個細皮嫩肉的,都是家裏人的掌心寶,從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麽委屈。
想玩什麽就玩什麽,想學什麽就學什麽,有個表妹追星随手花出去八百萬,被父母知道也沒說什麽,她們渾身上下穿的用的夠林家祖孫吃一輩子。
也不會将半塊西瓜看得這麽重。
謝鶴雲緩了兩口氣,放過那些說不清的思緒,擡眼略過她,視線落在屋子裏。
有幾間屋子鎖着看不見裏面,他的目光偏了偏。
畢竟整座屋子面積不大,兩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客廳還沒有他自己房間裏面的洗手間大。
屋子裏雖然小東西多,但是亂而有序,收拾得很幹淨。
灰白斑駁的牆面上少不了陳年的痕跡,有些粉筆畫的雜亂無章的線條,牆壁還上面貼了幾張紅豔豔的紙,看起來是獎狀。
他沒能看清楚上面寫的名字,弄懂小豬的真名,就被她吸走了目光。
被林奶奶一叫,小豬沒什麽精神地和謝鶴雲打了招呼,一聲“哥哥”喊得極不情願,活像仇人。
她轉進屋子裏面,幾聲細碎的動靜後,很快又出來,将半塊西瓜整整齊齊切成三塊。
她看向謝鶴雲時,目光保持警惕,隐約有要和他繼續對峙的意思。
謝鶴雲心情不太好,也沒什麽謙讓和尊老愛幼的美德,慢悠悠且理直氣壯地瞪回去。
小豬這才仇恨似的給他分了一半西瓜,一只手護住另外兩塊。
非常護食。
謝鶴雲看着手裏缺了一角的西瓜,皺着眉思考那只勺子上面有沒有沾上口水,硬邦邦地說:“謝謝小豬。”
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落在房間裏清晰可聞。
誰知小豬聽完,惡狠狠看了他一眼,抱着西瓜飛快去找奶奶,又是叽裏呱啦一通聽不懂的方言,表情十分憤怒。
林奶奶笑着按住孫女的草帽,祖孫兩人都在偷偷打量謝鶴雲。
大約是她在偷偷和林奶奶告狀。
謝鶴雲不知緣由,少年人的背下意識挺直了,垂下眼看腳尖,淺藍色短袖映得他比小豬還白。
清瘦的手腕上挂着一根黑色的繩子。
整個人就像水壩上迎風招展的白楊樹。
林奶奶帶着小豬去外面吃西瓜了,兩人坐在屋外的矮矮臺階上,動作放松,神情惬意,方言又輕又慢,和山裏靜靜變化的雲水一般。
落在謝鶴雲眼底,便成了兩道淺淡的黑色剪影。
謝鶴雲站在原地等待,祖孫兩人沒有回頭理他的意思。
他愣了一會,捏着手裏的西瓜,後知後覺感受到手指上的熱意與上面滑下來的西瓜汁。
西瓜看起來清脆多汁,甘甜可口。
可瓜肉上那道缺口是如此明顯。
他心中搖擺不定,片刻後将西瓜安安靜靜擺在桌上,被後腳進來的小豬毫不猶豫拿走吃完。
她開開心心蹲在臺階上,又狠又穩地咬了下去,笑得眼睛成了一條淺淺的月牙。
謝鶴雲就像個旁觀者,眼神不知放在何處,或許是在漠然看着外面混沌的天色,單手握着箱子,手背上青筋起立,看起來臉很臭,很不愛搭理人。
林奶奶扭回頭看到這一幕,老人的眼睛輕輕一眯,她擦幹淨沾滿西瓜汁的手,拉走外面架子上晾曬好的床單被套,盡力用普通話說:“小鶴,我帶你看看住的地方。”
謝鶴雲牢牢盯着她手裏一團發灰發白髒兮兮的床單被套,随着林奶奶走進屋內。
即使已經在心裏做好準備,看到房內情景後,他的心還是如落石骨碌碌沉沉落入谷底。
屋內簡陋,那一盞燈照不亮整個房間,牆角擺着幾袋糧食,老舊的衣櫃咯吱咯吱作響。
整個房間散發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黴味。
這趟出來時間緊急,老謝一直在旁邊盯着他收拾東西,家裏阿姨都不敢幫忙。
謝鶴雲沒什麽經驗,只記得帶上了衣服和洗漱用品。
床單被套都沒帶,更別提香薰。
謝鶴雲胸中沉悶難言,看看年代說不定比他大一輪,隐隐發黑的床墊,臉色都快和棉絮一個色。
再想想,沒有床,他只能去睡外面沉澱幾十年的泥巴地,勉強忍住了。
林奶奶将手裏的東西放在床上,和藹地問:“小鶴你自己會收拾房間吧?”
謝鶴雲快速收斂心神,挑起眼看老人家,滿臉不高興:什麽意思?
房間狹小,三個人站在一起,連轉身都憋屈。
林奶奶将東西放在床上,溫和地說:“我要去做飯了,房間你就自己收拾吧。”
謝鶴雲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奶奶撂下東西,牽着女孩的手離開,小豬走出去前,掙脫奶奶的手,朝他做了個張牙舞爪的鬼臉。
她的小臉上寫滿得意,我看你能怎麽辦?
謝鶴雲能怎麽辦!
他只能咬緊牙關,片刻又松下,對着滿床狼藉束手無策。
夜幕降臨,山裏窸窸窣窣的聲音起起落落,夜色濃得化不開。
路虎又悄悄回到了溪雲村,停在上面的路邊,居高臨下看着小屋裏透出來的暖黃色燈光。
司機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新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謝總,小謝已經送到,安頓下來了。”
等收到電話那端的指令,挂斷通話後,司機才真正離開溪雲村。
而路下的房子裏,謝鶴雲剛剛吃完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飯。
林奶奶帶着孫女睡下了。
他坐在客廳,和門板大眼瞪小眼片刻,進得屋內,灰溜溜将mp3找出來。
司機将mp3留給謝鶴雲的時候,他心中腹诽這年頭mp3能幹什麽用。
現在他掰着上面的數字鍵,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草率了。
挂在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還不到8點,慶城正是熱鬧的時候,溪雲村卻已經陷入夢鄉之中。
床很窄,謝鶴雲只能盤腿坐在床上,大高個縮成一團,身體一動,床便吱呀吱呀作響。
他現在也沒法嫌棄,深深吸口氣,選了首舒緩的歌,試圖滌蕩心靈。
半個小時後。
謝鶴雲躺在床上,又困又累,心中帶着無限委屈。
枕頭和被子上有股清淡的草藥香。
他想着事情,很快就睡着了。
就這樣,謝鶴雲在溪雲村住下的第一晚,他的暑假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