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覓封侯
覓封侯
“你到還知道回來。”宋老夫人，如今的慧樵大師平靜地說道。她的身子還是對着佛祖，只将臉微微偏過。半個人都陷在陰影裏。青燈古佛，又莊重肅穆，又飄忽紅塵之外。
“學生...”方孝義想說些些什麽，卻發現無從辯解。最後也只閉了嘴,恹恹地跪在後面。
“唉，罷了。跟我來吧。”她到底不忍心為難他的學生，為難他們的孩子。起身向禪房走去，“也沒人怪你。別裝一副可憐樣，惠惠不在這，沒人心疼。”
一瞬間，方孝義感激極了。
自他踏入故土後，強烈的陌生感如影随形，幾乎叫他無所适從。眼前的山水是舊山水，人也是舊時人，連可惡都可惡的別無一二。可是他這個故人卻像一個遠來客一樣，矜着一股勁。
現下，師母一貫的口舌不饒人像一把鈎子，終于把他扯了下來。到底是這裏的人，那份感覺回來了，人也就踏踏實實地站在了土地上。
*
“京城可不是個養人的地方。你呆了不少年，也和那些個能人打過交道了吧。”
宋老夫人，如今的慧樵大師端起方孝義倒好的茶水，輕輕撇開上面的茶沫，呷了一口：“感覺倒是如何？”
擡頭看見方孝義輕皺着眉，一副努力思考回答先生問題的樣子，不耐的打斷他道：“欸欸欸!別搞得好像在考你學問一樣。一次尋常家裏面唠家常罷。你以為你多大的人了，還有人來考你學問呢！”只是問問故人的情況罷了...胡承，他怎麽樣了？”
方孝義心頭一詫，擡眼望去。茶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他看不清，像是看不清這個突如其來一句問的背後有會藏些什麽。隐隐約約，他不知道哪兒不對勁。
“啧，問你句話比小時候還磨磨唧唧。回來這麽大的陣仗不至于還沒和胡承那小子打過交道吧？”
“胡先生在朝中位高權重，然而勢力相互糾葛壓制，先生舉步維艱。每每憂慮朝政便夜不能安寝。身體也是不好。”
“先生？他收了你了？”說罷 ，像是想起了什麽，自己先笑了，“他們兄弟倆，從小就喜歡一樣的東西。既是收了你做學生，那他待你如何？”
“他待學生很好。三年前，學生在京中待考。一時窮金錢，又苦無人引薦。胡先生邀我論文章，後來收了學生。這麽多年，對學生也是方面俱到。”方孝義不無感激地提起先生為他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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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一下，方孝義還是問道：“兄弟？師母，學生不知先生二人，竟是舊相識？”
宋老夫人扯着嘴角：“當年誰不知道他們比親兄弟還真，現在居然要我一個女兒家來說他們之間的關系了。”
*
很多時候，事情一旦過去，人們口口相傳的,就成了真相。
衆人皆知的是，當代巨儒洪儒寶隐居山水之間，不願入仕。即使是皇帝親臨三次，也沒請出人來。只是派了兩個弟子下山。
但是為衆所忽略的是，當年下山的不只有兩個人。還有洪儒寶的女兒，洪珙長。
“承哥，阿樵外面就是熱鬧！你說我爹那老頑固怎麽就不願意出山呢！山上一年到頭的青啊綠啊，我早早就看膩歪了。”洪珙長梳着漂亮的兩個辮子。他們一下山就有朝臣接應，坐着馬車一路向京城而去，山下的風風水水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馬車上的簾子從始至終都沒能放下過，三個年輕半大的孩子輪着趴在馬車窗邊瞧。
他們是名人之後。憑空跨過了多層臺階，直接到了大家都想要的高處。全然沒有概念的孩子們自然不知道不用層層競選考試，就能得到皇帝接見和重用是件多麽惹人羨慕的好事。
兩三年間，這片天地似乎真的由這兄弟倆接管了。垂垂老矣的皇帝對這對兄弟的信任超乎了想像。他任命宋樵為右相，又将胡承接管了軍機處。最後，更将年幼的太子交于二人。
處多高的位，看到多大的矛盾。胡承宋樵又是在太快的時間幾乎掌握了國家最大的兩方政權。
他們适度降低稅收，安排人從納稅地繳納年稅時就開始跟蹤賬物。補充邊防糧草及軍饷。揪出貪污腐敗之人。很快，他們就感受到在日常處理事務時，似乎總有個什麽東西隐隐的阻礙着他們。向下拖拽着他們。漸漸的，四面八方都是這個力量。這個國家最大的矛盾終于化為利刃，直直地刺向他們。
閹黨握政。
皇家不放心外面的人，一直重用東西廠，覺得只有沒後的人才能為皇家肝腦塗地。漸漸的，閹人自連為黨。眼見皇帝老去，幼子無力。他們竟能左右皇帝的選擇了。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充分的器重和關懷讓兩位涉世未深年輕人心甘情願地為了皇帝肝腦塗地。彼時，他們預見了這個腐蝕國家，殘害百姓的必然是個龐然大物。摩拳擦掌地想為百姓，為皇家鏟除這一切污濁。
浩蕩皇恩，真真兒一點沒有浪費。
雖是一心報國，但自己的大事卻也沒耽擱。不久後，宋樵和洪珙長大婚。再不久他們有了第一個兒子，起名叫宋洪俊。
宋樵原是洪儒寶撿來的。從襁褓中養到這麽大，他視洪儒寶為親父。自幼對洪珙長照顧有加，照顧着照顧着，兩人漸漸長大，青梅竹馬的情分發酵成果。将女兒交給他，洪儒寶很放心。
可他到底是放心錯了人。
接下來二十載的兵荒馬亂。以胡承宋樵為首，集結了當時科舉上來一腔抱負的才子為新黨。東西兩廠和世家為舊黨。取人性命的詭計層出不窮，連拂面而過的春風都是血腥味的。
直到宋洪俊的血撒下。
“一群閹人，都沒不識幾個大字。後面世家倒戈，他們哪來的手段能夠與我們抗衡。”
禪房內，方孝義看着師母捏着杯壁，輕輕放下茶盞。突然就想明白了方才的格格不入從何而來：他的師母，是一個秀才娶的村婦，可行動舉手之間，卻明明白白的是京城中才有的夫人貴氣。
“我們先前以為是世家的子弟将從聖賢那兒偷到的書墊在了那群閹人屁股下。但世家倒戈後，那群閹人反而愈演愈烈，我們知道這是秋後螞蚱，最後一蹦，但也蹦的委實高了一點。好幾次我們都差點栽在了裏面。”
“我們知道後面有人。且那人必然深不可測。但是，我們萬萬的沒有想到會是他。”蒼老的聲音今日第一次染上顫抖。
“順瑾啊，誰能想得到呢，我爹，洪儒寶，他居然是幕後的推動者。”
*
泰安二十年，張府上下所有都聚在一個偏室裏，等待着一個孩子的出生。
“老爺大喜！夫人大喜！是個男孩兒！是個男孩！”
雍容華貴的女人跟着男人站了起來，縱然心中再多的不快，也一臉滿足地笑道：“老爺，柳氏給咱們府上添了丁，明兒個把闵兒叫回來看看，闵兒一定也很高興有個弟弟了。”
這等歡喜未過三日，柳氏還舒服地躺在床上，等着晉為側室時，意外發生了。
嬷嬷發現新出生的公子左右兩條腿不一樣長。是個天生的跛子。
張府乃是太後母家，自認血脈高貴。怎麽容得下這等醜事。一夕之間，柳氏和她跛腳兒子便被隐藏在府中最為偏僻的角落。人人可打可罵，人人可欺可辱。
八歲時，柳氏走了。少了一個折磨他的人，他不覺得悲傷。熬了十二年，在快要被高熱帶走的一個白天，遇到了他一生的牽絆。
高熱又怎麽樣，不出來幫忙幹活還是沒飯吃。說不定沒病死倒是先給餓死了。有人疼的才配叫孩子，才配生病，才配因病誤事。在幫府中下人挑水的時候，他一頭栽下去，昏了過去。再醒來，已經躺在自己的茅草屋裏，但是頭上卻頂着一張帕子，涼絲絲的。迷迷糊糊的，他聽見一個女聲頗為嚴厲的呵斥：“是，我知道爹不喜歡他們。但再不喜歡也是府上的少爺！憑你們這些個奴才也敢随意欺辱？”
後來，在她請來的大夫的藥下，他很快好了起來。也知道了這是他的嫡姐，張純。
後面的日子漸漸好過了起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嫡姐。只是換了個更好點的屋子，雖然還是下人住的，每日有人送飯菜。
有個下人還給他送了好些書來。他翻了翻，不識字。就整整齊齊的擺在了床下。
終于有一天，姐姐來找他了。
“看樣子你最近過得不錯。”說完，又似乎覺得這個弟弟的模樣實在與“不錯”沾不上邊，又急急忙忙地補充道：“總歸是比你以前好了吧？我也不敢和爹娘提，又不敢讓他們發現，現下還是先這麽住着吧。我讓他們給你帶的書和筆墨在哪兒？你不會沒看吧？”
“我，我不識字。”窘迫極了，第一次見姐姐搞成了這個樣子，“都收的好好的，在這兒呢。”
說完就跪在床邊上往下掏。拿出來的書上居然沒有絲毫灰塵。因為他每晚，都要将它們拿出來仔仔細細的摸一遍。每個晚上。
“你居然不識字？這怎麽辦？男兒怎麽能不識字呢！”張純很是驚訝，“哥哥弟弟們從小就在家塾讀書作文了，我又不能把你塞進家塾...”她為難地皺了眉，“那不然，不然我來教你吧。”
從十二歲的夏天開始，她開啓了他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四年。開始時，每五日姐姐就來教他識字，k考他學問。到後來，姐姐平日裏也會來找他了。他們一起吃糕點，一起看書，聽姐姐說她有多讨厭誰家的小姐......
所發生的一切，姐姐的一颦一笑，姐姐說過的每一句話，說話的語氣，神情。都在日後被他反反複複的拿出來琢磨。他所有的夢都在這段時光裏。
泰安三十六年，張府嫡小姐張純入宮。張府庶二公子張訣十六歲入家塾。
泰安三十八年，張府庶二公子過于愚笨，且不懂尊師重道。族中收回他在家塾學書的資格，給了些金銀，分離本家。
泰安四十年，太後崩。
泰安四十三年，張妃毒害嫔妃，謀害太子，賜自盡。張府上下發賣奴籍。
他因禍得福，僥幸未被發賣，但也在京中呆不下去了。事變一個月後，他離開了成長了二十三年的地方。
其實他早該呆不下去了。京城的土都比別處貴些。離府給的銀錢太少，他早就生活的舉步維艱。但是那時再艱難，再苦，一想到她就生活在這裏，就沒想過要離開。
張訣不知道他的姐姐會被葬在哪兒，一連在亂葬崗守了一個月，每每有人丢下，他就過去看。害怕是她，又害怕不是她。最後，守到被人打出去，他也是孤身一人。
離開了京城，他改名“洪儒寶”，沒有在她喜歡的繁華平靜的人煙處多逗留，隐居在了山裏。
他再見不得外面的好顏色了。看見了，他就會想她也喜歡的。一旦想起，過往鋪天蓋地的壓過來，直磨得他骨頭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