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傾蓋如故
第八章傾蓋如故
周家二老駕鶴西去後,周滿延都是跟着景原川在對門的景家吃年夜飯。
直至二人而立之年,景原川的母親在飯桌上輕飄飄地對周滿延提了一句:“景原川不孝順,還得由你多勸勸他,我的要求也不高,總得讓我在有生之年看見孫子孫女吧。”
景原川在給周滿延剝蟹,聞言不等周滿延開口,先推了母親的話:“我自己不想結婚,你讓他勸也沒用。”
景原川的母親不答,冷笑一聲,放下筷子回屋了。
“景原川,我是不是來錯了。”周滿延不知所措,在位子上如坐針氈,“……我讓阿姨不高興了,還讓你背上了不孝的名聲。”
景原川把蟹肉放進他碗裏,自己拿走了蟹腿:“先吃飯,別想那麽多。”
周滿延嘆了口氣:“有些問題,不是不想就能解決的。”
“怎麽不能解決。”景原川面色如常,“先這樣應付着,時間長了她自然會懂。”
周滿延不依不饒,甚至顯露出厲色:“那萬一阿姨不懂呢?”
景原川一時間也愣住了,不知道周滿延的脾氣從何而來。
周滿延挫敗地咬唇,他現在有戲演,有飯吃,但是沒有一刻是安寧的,失去一切的恐懼,依然将他籠罩其中。
萬一,萬一呢?萬一景原川的母親不懂,乃至厭惡憎恨他,逼迫景原川做出選擇——景原川還會一如既往地、堅定地像今天這樣說嗎。
“周滿延,接下來這番話,我希望你能聽進去。”景原川又開始拆下一只螃蟹,語氣篤定,“我不會讓這種‘萬一’有出現的可能,不會讓事情走到最壞的地步。現在,先把你碗裏的東西吃光,如果你還有其他問題,我們飯後再聊。”
周滿延聽他這麽說,罕見地感覺到了安定。他知道景原川是言出必踐的,就像小時候景原川說會幫他重新寫一個打游戲也能考好的故事,就真的把故事重新寫過。
周滿延也想把故事重新寫過,從他們十四歲那年寫起,先照顧好他爹的身體,不要讓他媽媽出車禍,然後再和景原川好好地規劃這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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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碗裏的菜吃幹淨,和景原川一起收桌子洗碗。
“老規矩,你收桌子就好。”
周滿延還是不理解:“為什麽?我想和你一起。”
“你要跳舞,手很重要,別碰洗潔精。”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洗潔精傷手的說法,景原川很注重對周滿延的保護。
“好吧,那你可不許說我偷懶。”周滿延又被安撫好了,眼睛亮了起來,美滋滋地收拾桌面。
景原川笑着搖頭,一幅拿他沒辦法的情态。
周滿延收着收着,若有所悟:“圓子,這是第幾年了?”
“二十三年了。”景原川答得很快,“我認識你,二十三年了。”
從七歲到三十歲,他們真的認識了很久很久。
“二十三年……”周滿延喃喃,“如果還能更久些就好了。”
“會更久的。”景原川篤定道,“這一輩子還有很長很長。”
一時間,兩人無話,看着對方的目光幾乎要凝成實質,帶着熾熱的火。
“那,看個春晚?”周滿延拿起遙控器,紅着耳朵轉移話題。
“嗯,好。”
兩個人并肩擠在沙發上看春晚,周滿延嗔道:“你過去點,壓到我了。”
景原川也無奈:“沙發太小,忍忍吧,只能這樣了。”
“這小品怎麽這麽催眠呢……”
“是你困了。”景原川輕聲,“想睡就睡吧。”
周滿延蹙眉:“我可不想睡沙發……”
景原川拍拍他的脊背:“有我,放心睡。”
直到遠郊的炮竹聲響起,周滿延靠在景原川身上打瞌睡,景原川聽完《難忘今宵》,把人扶起來帶回床上。
包好的紅包塞到周滿延的枕頭底下,景原川打開床頭燈,在新年的炮竹聲中,看完了續約合同的最後一頁。和景原川有工作聯系的合作方都知道,這位不茍言笑的純文學作家十分注重禮儀與秩序。但凡事都有例外,景老師也有着個可以讓他放棄全部原則的竹馬。
“周滿延”,真是一個好名字。景原川皮夾裏的照片是他的,懷中抱着的花束是他的,時不時發出的短信也是他的。
但是周滿延還想要更多更多,他想要占據景原川後半輩子的時間,成為那個和他一起到老的人。
落筆簽字,一氣呵成,半夢半醒間周滿延嘟囔着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喊了聲“圓子”。景原川揉揉眉心,幫他蓋上踢開的棉被。
習慣了幫他打算好一切,幫他蓋上被子之後還要吻吻他的唇。
明明是在幹很麻煩的差事,他的嘴角卻是帶着笑的。
故事說到景原川說想結婚了的那一天。
景原川看了十七遍的《白首如新》,每一場都坐在第一排。
景原川本不愛看音樂劇,他對音樂的欣賞水平向來低下,酒會上總是有唱歌彈琴的表演項目,帥哥美女賞心悅目。可惜景原川欣天生沒有音樂細胞,每當這時,他就閉着眼假裝欣賞,實則補個五分鐘的覺。偶爾表演項目是舞蹈,景原川不好閉眼,只能麻木地盯着轉圈的人,試圖想象周滿延跳同一支舞的樣子。
《白首如新》裏周滿延演的是男二號,景原川喜歡這個角色,因為男二的戲份多,周滿延會演得很開心。《白首如新》全國巡演,景原川為了找個正當理由跟着劇團全國走,特地接了個寫劇評的活兒。他原本寫的都是嚴肅文學,拿過業內幾個頗負盛名的獎。他通篇避開音樂談主旨,劇評自認寫得差強人意,可人家聽見他景原川的名聲,也能把他幹巴巴的劇評吹得能上天。
這天,他和欣賞的女作者攀談了幾句,沒想到竟然引起了周滿延的誤會。
“景原川,提前祝你,新婚快樂。”
景原川擡眼,聽見眼前人這樣說,一副明顯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表情。
景原川忽然想問,于是也就問了:“周滿延,你後悔嗎?”
“也許我應該後悔的。”周滿延眨眨眼,露出一個笑,“但老實告訴你,我不後悔。”
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挂,能途經景原川的人生,與後者同行一程,已是心滿意足。
遇到的壞事太多,周滿延習慣性做好最壞的打算,在景原川說出那句話之前,他已經設想了這樣的情景千千萬萬遍。
景原川聽他這樣回答,也笑了,又問:“周滿延,你說我怎麽樣?”
周滿延實話實說道:“你哪哪都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很高興你這樣認為。”景原川轉了話頭,“今天又看了一遍《白首如新》,我突然想和你說說劇名的來源。我知道你肯定從沒關心過這個——”
周滿延看不得他瞧不起自己的文化水平,急道:“我知道,是‘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的意思,形容夫妻恩愛。古代娶新娘有要蓋紅蓋頭,所以掀起蓋頭像是舊交,白頭偕老還依然如新歡一樣,這樣的感情多令人羨慕。”
“——果然錯了。與新娘蓋頭無關,‘傾蓋’說的是遮陽的華蓋傾斜,偶然相見于是停車交談。整句話的意思是,有人相交已久卻如初識般陌生;有人剛剛認識卻好似相識已久。”景原川寬容地對待周滿延的主觀臆斷,“我與你之間,向來無關紅蓋頭,從一開始就是傾蓋如故的。”
景原川在今年第十七次把手中的花束遞給對方,在對方愕然的目光裏,說完他本就想說的話:
“我是想結婚了。周滿延,也提前祝你,新婚快樂。”
他是那樣真誠而堅定,周滿延震驚得愣在原地,嘴唇嗫嚅半天,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圓子,我……我……”
景原川以為周滿延還在猶豫:“沒事,你可以慢慢考慮。”
“不是因為這個!”周滿延急急喊,“我……我其實挺願意的,但是我覺得,不合适。”
“為什麽不合适?”景原川定定望着他。
“你太好了,可我不夠好,還什麽都沒有。”周滿延沮喪,“我怕你後悔。”
“周滿延,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你的。”景原川失笑,“你是怎麽樣的,我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好呢?在我眼裏,你就是最好的。向你求婚,是我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至死不渝,不會有後悔的一天。”
周滿延還有顧慮:“可是阿姨……”
“我已經說服了我的母親,她願意接受你,并且為我們送上祝福。”景原川說完,“還有什麽是你擔憂的嗎?”
“沒,沒了。”
“那可以答應我了?”
“我願意的。”周滿延點點頭,“圓子,我也想和你百年好合。”
此生太漫長,白首離人多,前塵種種已經來不及重新寫過。
不如把當年的葉子歸予記憶中的秋天,半生颠沛兜兜轉轉回到原點,一遍又一遍地認定那個傾蓋如故的人。
再提起筆,還故事一個最好的結局。